在中国古代,官员的代步工具,最早为牛拉的车,后为马拉的车,再后来,才改为人抬的轿。正史中,一般都有《舆服志》章节。舆,即车,即辇,即轿,即座驾。什么级别的官,坐什么式样的舆,都规定得详详细细。
在汉代,由于秦末战乱的影响,一匹马值百金,连天子出巡,想找到四匹同一颜色的马来拉御辇,都感到为难,公卿将相出门,就只好坐牛车了。不过,坐牛车办公的汉帝国,其开疆拓土的气魄,在中国历史上是最宏大浩伟的。由此可见,代步工具的优与劣,和政务业绩是不挂钩的。
我认识一位老干部,不久前他到早先搞土改的老区某偏远县份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我,五六十年代,那小县城里只有两辆吉普车,下乡骑自行车,铃一按,叮叮作响,也很够派头的。近些年来,仅县级机关五套班子,拥有小轿车四十多部。但是,他接着补充了一句,那里的工作效率并未因这些车而提高二十多倍,至今尚未脱贫。然后,大摇其头。我劝他别上火,风气使之然耳!
这位下乡归来的老同志,当然也是坐车阶层。他说,我并不是清教徒,并不反对随着时代的进步,生活的改善,适当改善物质条件。问题是,一辆进口轿车,至少得三四十万,一辆国产轿车,手续证件办全了,也要二十万吧?再加上每辆车的用油、修理,司机的开销,一年下来,又是好几万人民币。然后问我,这样庞大的财政支出,对于这个还戴着贫困县帽子的山城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在这个县里,有时候连教师的工资都不能按时发放,你说,他们坐在小汽车里,心情会怎么样?
这个答案,我很难悬拟。
也许,从古至今,车子这东西,虽只不过是官员的代步工具,但更是地位的一种象征,只要头戴乌纱,就没法排除对于坐乘的关注情结。明、清两代,没有汽车,用四人或八人抬的轿,或者,用两人抬的肩舆,作为官员的座驾,鸣锣开道,肃静回避,黄土垫地,净水泼街,也是神气活现,路人侧目。辛亥革命以后,北洋军阀上台,不坐轿而坐车,那时的汽车两旁有踏板,各站两名挎盒子炮的保镖,更是招摇过市,威风不已。车的优劣和权的大小成正比,车越好者,权越大,车一般者,权一般,无车可坐者,自然也就无权了,只好垂手站在马路边,吃那汽车急驶卷起来的灰土扬尘和超标的尾气。当然,历史上也有对于车、轿、辇、马不是十分在意的例外,朱元璋就是一位。因为这位皇帝颇有些窥阴癖,好私访,经常蹑手蹑脚,潜行于金陵城的街头巷尾,探查民情,有车轿也不用。由于出身贫寒的缘故,知道百姓的艰难,所以,在克勤克俭这方面,他倒称得上是帝王的楷模。据《明史》载,有一次,有司奏请,要把他乘坐的轿子装饰一下,例用黄金若干。他说,不必了,用铜就可以。臣下讨他的好,说,“陛下,即使用纯金,又能费多少?”朱元璋说:“朕富有四海,岂吝乎此。第俭约非身先无以率下。且奢泰之习未有不由小而至大者也。”
由于朱皇帝的带头作用,从《明史·舆服志》里,看到一系列关于乘坐车轿的规定。“景泰四年令,在京三品以上得乘轿。弘治七年令,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上人舁之。其五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及公、侯、伯、都督等,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盖自太祖不欲勋臣废骑射,虽上公,出必乘马。”但若有令不行,有法不依,有禁不止,且违法不纠的话,那么,这个法令,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一纸空文。《明史·奸臣传》中,那个与严嵩勾结,总理全国盐政,发了大财的都御史懋卿,“性奢侈,至以文锦被厕床,白金饰溺器。岁时馈遗严氏及诸权贵,不可胜记。其按部,常与妻偕行,制五彩舆,令十二女子舁之,道路倾骇。”按说,照祖宗规定,超过四人抬轿者,就要受纠劾,可这个严嵩的党羽,不但抬轿者超过指标六倍,而且还残忍地使用了女性,这种荒唐的行径,在他没有完蛋之前,谁又能奈他何?
所以,一个好的政策,需要贯彻,需要执行,更需要坚持。在同一部《明史》中,那位了不起的张居正,万历的首辅,回家奔丧,所坐过的大轿堪称世界之最,则更是对这种政策莫大的讽刺。张居正的老爹一死,按惯例,必须离职回乡,苫块丁忧。而且,守丧三年,也是规矩。但是,第一,张居正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比较成功的改革者,干得正起劲,很不想走。第二,朝廷中已经形成的张居正体系的同僚、部属、工作班子,深怕领袖人物的缺席,变生不测,不愿他走。第三,时年十五岁的皇帝朱翊钧,依赖这位先生惯了,已成惰性,宁肯留下首辅,不放他走。于是,下令“夺情”,也就是因工作需要,应皇帝要求,破例不尽孝。
哗!朝野上下,莫不反对,万历动用“廷杖”来镇压不同声音。一百多位大臣亮出屁股挨打,好几个人当场被打死。次年,张居正也觉得民愤太大,便装样子回湖北江陵探丧,走走过场。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中,描写了张居正这次返乡之行,那真是壮观得不得了。“元辅的坐轿要三十二个轿夫扛抬,内分卧室及客室,还有小僮两名在内侍候。随从的侍卫中,引人注目的是一队鸟铳手,乃是总兵戚继光所派,而鸟铳在当日尚属时髦的火器。”
张居正用的这顶轿子,第一,有里外屋,第二,有服务员,估计应该比现在十七座的考斯特还要大,因此必须动用三十二个轿夫来抬,这恐怕不仅是中国,在世界史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大轿了。
张居正从北京至江陵,一千多里路的行程中,“五步一井,以清路尘,十步一庐,以备茶灶”(清·梁章雄《浪迹丛谈》),为了使这顶巨无霸式的大轿畅行无阻,有的路要展宽,有的桥要加固,劳师动众,惊扰官民。“居正奉旨归丧,所经由藩臬守巡迓而跪者,十之五六。居正意未慊,檄使持庭参吏部尚书礼,至是,无不长跽。台使越界趋迎毕,即身为前驱,约束吏卒,干陬饬厨博。”(明·焦竑《玉堂丛语》)
到了故乡,据《浪迹丛谈》载:“江陵父丧设祭,所列果品皆像山形,甘蔗山倒,压死野人观者于其中。”从以上种种奢华排场,便可了解他要乘坐这顶举世无双的大轿,是他官居一品,拥有特权的自然而然的结果,一点也不奇怪的。
因此,我想,那个小县城里的干部,坐在小汽车里,只要他的心里没有老百姓,更没有老百姓的疾苦,是不会有什么于心不安的感觉。所以,要想解决时下轮子的腐败现象,这顶明代名相的三十二人抬的大轿,虽几近荒诞传奇,但确实在那个十分讲究官本位的社会里发生过。因此,不论时过境迁多久,这则座驾故事里面,必定有值得后人思考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