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半头白发换来一张城市户口,其中辛酸,董克算是尝够了,当他最后卖了老婆陪嫁的一段呢料子,买了一张回苏州的车票,不由流下了两行眼泪。
粉宝搂住两个孩子,哭得两眼红肿,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
董克暗暗发誓,不管阻力多大,不把粉宝和孩子弄回苏州,他誓不为人。
然而,事情只能一步一步地来,办好一个人的事,已经伤透了元气,不喘一口气,不行了。
董克的归来,使董家已经开始激化的矛盾,更加激化。外间六、七个平方米的地方已经搭了一张铺,再加上董克的床,就没有地方吃饭、烧饭了。
父子,母子,兄弟间的感情变得十分脆弱,稍不小心,就会引起一场舌战。
董克脾气躁,因为父母没有为他回苏州出大力,耿耿于怀,原想发誓不回董家的,但实在没有去处,只好挤回来。最后的结果是父子三人住里间,母亲一人睡外间。
李瑞萍的身体越来越差,情绪很不稳定,连小学代课的工作都支撑不了了,只好退下来,在家休养。可是,这种环境,和九流三教的人相处,家庭关系又是这样的紧张,她怎么能安心休养。两个儿子却都不理解她,看她既没有什么病痛,胃口也还可以,以为她在家里无聊了,作骨头,对她说话都没有好声好气。
没有人能体谅她的苦衷,越发使她觉得人世间的可怕,她对别人,甚至对家人的情,也越来越淡了。董克回来后,没有工作,就去领了一个执照,借了一点钱,买了一台缝制机,在闹市区摆了一个修鞋摊。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钉钉皮鞋,修修拉链,收入倒还不错。董克很快就还清了借债,又积蓄了一些钱,他就开始为粉宝的户口跑了。
可是李瑞萍却竭力反对,每次提到粉宝,母子之间总有一场不愉快。
这一天,董克从外面回来,告诉家里人,粉宝的事有希望了。
李瑞萍竟然“啐”了他一口:“亏你说得出,你要把他们弄回来,住哪去,住大马路去,我这个家容不下他们了,不是我绝情,你们都有眼睛,看看,怎么再住人,让你住了,已经是不错了……”
董仁达父子三个虽然平时也有矛盾,但听说粉宝有希望上来,总还是高兴的,听李瑞萍说这种话,都很生气,说她太不讲道理,也没有人情味。
李瑞萍冷笑说:“人情味,谁给过我人情味,这个家我作主,不许她进来,你就是把她弄上来,我也不许她来住!”
董克跳起来,指着母亲说:“你,你看看自己,还像不像做母亲的?”
李瑞萍对儿子也是一句不饶:“你们像不像做儿子的,你们工作不理想,找不到对象,住不成好房子,都怨我,心里骂我这个老东西害苦了你们,现在倒好,就这间破房子,也要来抢了,是不是要把我赶出去?啊,你说呀,你们这些畜牲!”
李瑞萍口吐白沫,嘴唇发干,神情激动,还是董仁达先发现情况不妙,连忙暗示儿子不要再吵了,让李瑞萍服了两片镇静剂。李瑞萍又胡乱地骂了一刻钟,药性到了,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董克又急又气,双手抱住脑袋,哀叹不息。
董健从前也是很急躁的,但日长世久的磨炼,倒把他磨出了一种耐性,他闷闷地说:“只有一个办法,在外面再搭一间,才可以解决住的问题……”
董克抬起头,盯住兄弟看:“你说再搭一间?能允许吗?”
董健慢悠悠地说:“不允许,谁不允许,叫谁来住住这地方。”
“那,那就造一间。”董克说:“钱,我来出,我已经积了一点了,不知够不够——”
董健依旧不急不慌:“钱的事体好商量,我托人去弄一点材料,要弄,这个礼拜天就动手,地方狭窄,弄迟了,要给别人占去的……”
董仁达胆小,连连问:“这是违章建筑,不来事的,搭了也要叫拆的……”
“搭了再拆,没那么容易,你叫他来拆,叫他们试试……”董健平静的话语中夹着一种强暴的力量,使董仁达害怕。
建筑材料是星期天天亮之前悄悄地运来的,等邻居们早上开门出来,董家的建筑工程已经完成了一半了。大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好一阵,才有人说:“喔哟,倒看不出啊,董家里一家门全蛮老实的,倒蛮会用心计啊……”
董家没有人理睬,自顾加快速度,有人连忙跑到居委会去报告,可是正好是礼拜天,又赶到居委会主任家,把主任拖了过来。
居委会主任过来就批评董家:“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这是违章建筑,不能弄的,你们自己看看,你这样一搭,别人家还怎么走路啊?”
董克火冒冒地说:“你说要顾别人,我们屋里啥人来顾?你来顾,你进来看看,我们怎么住的——”
居委会主任也是采莲浜的住户,对各家情况很熟悉,不看也晓得是什么样子,就说:“唉,困难确实是有的,大家再坚持一下,再熬一熬,临时的,采莲浜是临时住宅么……”
“临时个屁,”围观的邻居中倒有人先不服气了:“当时我们不肯住进来,讲一两年,临时的,讲得好听,两年以后住新房子,自来水,抽水马桶,阳台,屁,几年了,五年了,还临时呢,你相信,我们是不相信了!”
董健说:“就是呀,靠别人是靠不住的,现在外面的人,想自己的多,想别人的少,还是要靠自己,照我讲,大家去搭,看他们怎么办……”
不少人立即响应:“对、对,大家搭,这种日脚往后怎么过噢,小人大起来,老的却又不死,只有自己解决自己了……”
居委会主任急了:“哎,哎,你们不能瞎来,你们不能硬上,要吃批评的……”
“批评?哼哼,吃批评怕什么,吃枪子弹也不过那样一回事体,可日脚总归要过的……”董健说。
居委会主任面孔板了,说:“你给我停下来,快点,不然我要去喊房管所的人来了,他们要来拆房子的……”
看看董家无动于衷,继续施工,老主任真的急了,怕担肩胛,连忙跑去喊了房管所的人来。
房管所的那个干部其实也无力阻止他们搭房,他进董家屋里看了一看,出来呆呆地站了半天,最后只说了一句:“按规定是不能造的。”就走了。
董仁达父子出了一口气,心定了。
就在董家搭了违章建筑的几天之内,采莲浜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家行动起来了,动作之迅速,场面之浩大,令人侧目。
采莲浜一下子乱了套,许多道路被堵塞了,下水道也堵了,太阳光也挡了,邻里矛盾也日益突出,房管所这才发现纰漏出大了。连忙向市城建局汇报。上下都认为事情很严重,那一段辰光,全市搭违章建筑的现象比比皆是,市里很重视,下决心狠狠地刹一刹这股置法而不顾的歪风。
房管所派了人来强行拆除,首先被拆除的那户人家的主妇,一路哭声震天,喊到市政府大门口,自然被拦在大门外,于是就在市政府门前喊冤枉,招来一大群围观的人,就像看猢狲出把戏一样热闹,正巧市长的车子开出来,车子立即被围住了,有同情心的人说:“你快拦呀,这是市长的车。”
那位主妇扑到车头上,眼泪鼻涕滴在铮亮的车皮上。
市长只好下车,问明了情况,皱着眉头对秘书说:“今天改变一下活动安排吧,不去纺织厂了,到采莲浜去看一看。”
秘书好像想说什么话,但市长手一挥,把那位还在哭闹着的妇女请上车,朝采莲浜开去。
市长到采莲浜视察的消息不翼而飞,一眨眼功夫,采莲浜的人都涌了过来,抢着叫市长到自己屋里去看一看。
市长挨家挨户地看了十几家,叹了口气说:“不看也明白了,想不到采莲浜……”
秘书已经通知城建局和其他有关部门的领导赶来了,协商下来,决定先不拆那些违章建筑。采莲浜居民一阵欢呼。市长又让大家提一些具体的要求,讲出来一听,都是一些普通的日常生活必须要解决的问题,可是在采莲浜却拖了几年也解决不了。
市长指指水龙头前的长队,问:“你们看看,每天用水这样困难,拎一桶水要排半个多钟头,这个滋味可不好受,为什么不多接几个水龙头,难道这点经费也拿不出来?……”
立即有人说:“不是我们不接,因为上面说过,采莲浜是临时住宅区,很快就要搬迁的,用不着花大本钱了——”
市长一时倒语塞了,这话也是有道理的。
采莲浜的居民叽叽喳喳地说:“当初我们进来,都说只住一两年就搬迁,现在呢,已经近六年了,一点因头还没有呢,到底怎么回事体,这种房子怎么能长期住人噢——”
市长一边点头一边在想,下放户居住区的搬迁问题,是应该提到日程上来了,可是,全市有七个区,上万户,一下子怎么解决得了。
那天离开采莲浜的时候,他对大家说,隔天就开会研究搬迁的问题,政府也有困难,不可能几天内就解决,请大家再耐心等一等。
下放户可算得有耐心了,已经等了这么多年,现在有市长这句话,大家心定了,有了盼头,有了希望。
可是,这一盼谁知道又是多少年呢。
黄霉里没有发大水,到了八月里转黄霉。突然之间,水铺天盖地来了。
采莲浜的住宅,原是外高内低,下小雨,屋里也会进水,每家每户都备有舀水的用具。一旦发了大水,进得快,出得慢,屋里就要水汆了,要是在白天,还好一点,总可以想点办法对付。要是雨水在半夜里来,就逃不脱一场劫难了,常常夜半三更听见大哭小叫,马桶被冲翻了,一房间的屎尿,衣裤被汆飞了,光着屁股乱找,有的甚至连床也被汆起来了,睡到半夜,觉得背上潮潮的,睁眼一看,满屋三间的水,哪能不怨,哪能不恨啊。
吕芬是八月十二号嫁过来的,说是婚嫁,其实也没有什么婚嫁的喜庆气氛,一个半老头子,一个跷脚女人,牛牵马棚凑一家人家罢了。
两个人真是名符其实地做了一夜夫妻,第二日,八月十三号,大水来了。雨是在下午落下来的,陆顺元不在屋里,吕芬一个人在家从来没有遇到这种可怕的事体,吓得一边哭,一边往外面搬物事,不晓得外面也是一片水的世界。等她拼死拼活地把唯一的一件赔嫁——一台缝纫机和几件新被头抢了出来,来不及喘气,再奔进去一看,陆顺元最最心爱的宝贝,十几只纸箱的线装书全部在水里了。
陆顺元在单位里上班,看见这一场雨势头不小,心里一急,连假也没有请,直奔回来。可惜,已经迟了,他扒开纸箱一看,书全部浸烂在水里,这些线装书年代已长,本来就经不起折腾,现在水一淹一泡,还能成样子么。陆顺元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在半人高的水里,只露出一个头,大哭大叫起来。
吕芬不知怎么办才好,劝又不是,不劝又不是,正在发呆,陆顺元突然从水里窜起来,指住她的鼻子骂:“你这个瘟女人,你不帮我抢书,你抢你的断命洋机啊,断命洋机有什么用场,我的书!我的书!”
吕芬本来见了这种阵势已经怨透了,结果还被陆顺元骂一通,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往外面跑,“这种断命人家,这种断命人家,我不住了,我不住了……”
陆顺元正在气头上,说:“你滚,滚得远点,你这种瘟女人,你赔我的书!”
吕芬跑到门外,被赶过来的赵巧英一把拉住:“吕芬,做啥?”
吕芬哭得更加响了,“赵家阿姐,你拿我介绍给只猪猡,我不想过了,这只猪猡,不是人!”
赵巧英拉住吕芬,往屋里一看,陆顺元浑身从上到下湿透,活像只落汤鸡,头垂在胸前,看着几箱子烂书发呆。
赵巧英连忙说:“快点快点,把书搬到我屋里去,快点摊开来,晾晾干,还有救呢,哎呀,这点书是这个踱头的命根子呀……”
吕芬奇怪了,“你屋里没有进水?”
赵巧英苦笑,“怎么会不进水?你没有经验,大水一来,搬物事是没有用的,搬了这样汆那样,只有往外面舀水,里面先用烂泥砖头挡一挡,这一次你吃了亏,下一次就晓得了……”
“啊,还有下一次啊?”吕芬吓煞了。
“是呢,一年好几次呢,年年有的,”赵巧英安慰吕芬:“过惯了,也就好了,再说,市里不是讲想办法了么!”
几个人帮陆顺元把十几箱子书搬到赵巧英屋里,一本一本摊开来。陆顺元抖抖索索说:“当心,轻点,轻点,当心……唉唉,完了完了,骨子都泡坏了,不成物事了……”
赵巧英白了他一眼:“你这个踱头,书要紧,还是家主婆要紧。”
陆顺元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书要紧啦!”
赵巧英和吕芬哭笑不得,只有摇头叹气。
陆顺元还在唠唠叨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看,这一箱,没有用了……”
老薛在一边提醒陆顺元:“老陆啊,你应该去打几只高脚书橱,别样物事不撑不要紧,既然这些书你是性命交关的,你快点去打几只书橱,脚打得高一点……”
陆顺元说:“我是想打的,可是打了书橱没有地方摆呀。”
赵巧英说:“咦,大家都搭了棚棚,你为啥不搭?当初叫你也跟着一淘弄起来,你还不肯呢,你想想,你搭一间吃饭间,现在的吃饭间空出来,不就可以摆你的书橱了么……”
陆顺元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对的,现在吃饭间空出来,我们住,打了书橱放在里间,保险一点……”
吕芬对赵巧英看看。赵巧英笑了起来。
陆顺元却没有心思和女人们啰嗦,当书稍稍干了一点,他就急急忙忙拿了几本,跑到古旧书店,请老师傅们抢救去了。
古旧书店的刘允太先生,一世人生别无他求,唯有藏书之癖,也正是为了这个,老先生七十高龄还在古旧书店做事。老先生家里的藏书,极为丰富,虽然几经洗劫,损失了一些,仍有藏书二万余册。
从前苏州人对于藏书,可说是非他处可比的。连续几代,苏州人的藏书,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的,不少人家藏有七八万,十来万卷之多,当时人称“吴中旧家,每多经史子集四部书之储藏,虽寒俭之家,亦往往有数百册,至于富裕之家,更是连椟充栋,琳琅满目。故大江以南,藏书之富,首推苏州……拥有数千百卷之图籍者,多不胜举,居民中藏有一二十箱线装书的,并不为奇。”所以,其时各处藏书楼也比比皆是。
当然,时到如今,可就大不一样了,几经冲击,到了七、八十年代,那些较有价值的古籍书,或一些珍本,根本已寥寥无几了。
刘允太先生因此颇为自豪,他的家中,每年要买相当数量的樟脑,防藏书蛀虫,子女后辈如今也晓得老头子的藏书很值钱,但没有哪个敢动一动坏脑筋的。
陆顺元捧着几本被水浸泡过的线装书,去找到刘允太先生求救。
老先生先是搭起架子,说自己不懂经,不管什么线装书的,可是等陆顺元打开布包一看,老先生眼睛发亮,精神来了,但随后却勃然大怒,把陆顺元臭骂一顿。
“你是什么东西,你把这书糟蹋了,你还不晓得吧,你糟蹋的是什么,你懂不懂?”
陆顺元当然也懂一些,尽管不如刘允太先生精通,但过去跟着父亲也学了一些。现在被臭骂一顿,自然不服气,说:“我自己的书,我怎么不懂?”
刘允太老先生“哼哼”两声,“你自己的书,你也配收藏这样的本子……”他小心地接过那几本书,抚摸着,好像是他的东西,口中念念有词:“《阳山志》、明版,啧啧,《国策》宋本,啧啧,这个,唉唉,啧啧……”
陆顺元见刘允太老先生息了怒,才问道:“刘老先生,你看这书,浸成这种样子,怎么弄法?”
刘允太老先生瞪了他一眼,不回答,却是继续抚摸这几本书,过了一阵,突然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叫什么?”
陆顺元连忙回答了,并提出了父亲的名字。
“陆煦亭。”刘老先生想了一想:“嗯,嗯,陆家里,记得了,记得了,民国三十一年,吴中文献展览会,陆煦亭也参加了,我想起来了,他还有一部孤本的‘吴门补乘’,现在还在不在?”
陆顺元摇摇头。
“啊!不在了,到哪里去了?肯定是让你们后代败掉了,是不是?唉唉,现在的不肖子孙啊……”
陆顺元想要辩白自己,老先生却不客气地又问:“你现在还有些什么书,还有多少,在哪里?”
陆顺元如实讲了,老先生二话不说,推了陆顺元一把,力气大得吓人,陆顺元被推得晃了一晃。
“走,走,领我去,到你们那个什么采莲浜去,让我看一看。”
陆顺元不欢喜这个老头子,觉得他太强横,不讲理,他不肯领他去看藏书,立在那里不动身,老头子急了,又推他一把:“快点,快点,你走呀!”
陆顺元生性不好强,被老头子连推带拉弄了回来。
这边屋里地上还汪了不少水,吕芬正在扫水。刘允太老先生性急,一步抢着跨进门去,正好吃了吕芬一扫帚。
刘老先生被飞来的扫帚连带龌龊水扫了一身,吓了一大跳:“这,这是什么?”
吕芬气吼吼地说:“什么,水,发大水!”
刘老先生也不同吕芬计较,只是盯住陆顺元;“书,书呢。”
吕芬眼睛对两个踱头白翻了一下,说:“书,还书呢,冲光了,物事全冲光了!”
刘老先生拍着屁股直跳:“书也冲光了,啊呀呀,啊呀呀啊……”
陆顺元被老头子一时弄得昏了头,这阵才想起来书在赵巧英屋里,连忙领了刘允太跑到隔壁。
刘允太老先生一见那么多的线装书,满屋三间地摊开着,又惊又喜又急,就像饿狼扑食一样扑了过去,一边翻一边啧嘴,再也不理睬陆顺元和老薛夫妇,弄得老薛夫妇懵里懵懂。在他们眼里,陆顺元算是个踱头了,想不到这个老头子比陆顺元还要憨,憨得莫名其妙。
刘老先生一看就是半天,陆顺元在边上立得脚膀发酸,几次想打断刘老先生,老先生却不问不闻。终于,等老先生看得杀了瘾,回头对陆顺元说:“这样的珍宝,你不会保管的,你这样的房子,也保管不好的,你看看,生蛀虫了,不被水浸坏了也要被蛀坏的。这样,让我来保管吧,啊!”
老先生一边讲,一边自说自话地动手整理书籍,满面孔贪婪兴奋的神色。
陆顺元不客气地拦住老先生:“咦,我的书,要你保管做啥,啥人同意让你保管啦?”
刘老先生一呆,又蛮不讲理地把陆顺元推开:“你走开,这批书归我了,我来服侍它们,比放在你这里放心……”
陆顺元气煞了,对这个不讲道理的老头子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大叫一声:“你做啥,要抢啊?你再这样,我去报告公安局啦!”
赵巧英看这对活宝出洋相,哈哈大笑,跑去把吕芬也喊过来,两个人一起笑。
老薛也觉得这个老头子太强横,上前帮陆顺元说话:“你这个老伯伯,书是陆家里的,你怎么可以硬抢呢?就算你想代他保管,也要经过他同意么,你说对不对!”
老先生说:“这样的书,现在越来越少了,放在他这里,全要糟掉了,他又不会藏书……”
吕芬插上来说:“哟,什么破烂,抢来夺去,做啥,放在我屋里我还嫌它们碍手碍脚呢……”
老先生的头直摇直晃:“不可以,不可以,你不要小看这点破书旧书,我告诉你,我屋里有上万册,比你们多几十倍呢,人家想向我买一套,四本头的,开价多少?开三千,我也不卖,开得再高,我也不卖的,这种书,全是无价之宝啊!”
吕芬和赵巧英对看了一眼,两个人突然紧张起来,吕芬戳戳陆顺元:“你还发什么痴,快点收作收作,搬回去呀,屋里弄清爽了,快点!”
陆顺元点点头。
赵巧英冷笑一声:“喔哟,吕芬,你急煞了,我们又不会来抢你的书,急什么呀,这种腔调……”
吕芬也有点难为情,但为了书,只好得罪点赵巧英了:“哎呀,我倒不是怕你们拿书,你看看,这个老头子,像强盗一样……”
旁边刘允太先生还在盯住陆顺元:“怎么样,还是交给我吧,你清点出来,登记下来,总共有多少,每一册都记下来,我保证不少你一张页子,放在你这里,我实在不放心啊……”
吕芬又瞪他一眼:“咦,你这个老头子,书是我们的,要你不放心做啥?”
“什么?书是你们的?这样的书,能说是属于某某人的么?”刘老先生摇头叹气:“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陆顺元又是另外的想法。老先生越是说他保存不好,他越要争口气把书保藏好,结果刘老先生失望而归,连个招呼也没有打。
过了几日,陆顺元正和吕芬商量打书橱的事体,突然门外有人喊“陆顺元”,夫妻俩出来一看,一部小卡车停在门口,有七、八个人正从卡车上卸下来几只书橱,刘允太老先生神气活现地在指挥,陆顺元夫妇惊呆了。
原来,那天刘允太老先生从采莲浜走后,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他的一个老朋友,现今的市政协常委,著名书画家、收藏家叶祖荫屋里,朝叶祖荫发了一通火。叶老也是个爱书如命的人,自然会重视这桩事体,两个人商量下来,觉得既然陆顺元不肯让别人代管,就应该为他创造一点条件。于是叶老到政协会上呼吁。市里也很重视,动员几个单位的力量,借了五张又大又高的书橱,送上门来,还由公家出材料出人力帮助陆顺元搭了一间房子。
隔一日,日报上登了这件事,引起更大的社会反响,不少人写信或者上门来,要为陆顺元提供方便。当大家了解到陆家原来的私房按政策应退还却还没有退还时,意见纷纷,反映到市里,市里责令有关部门,限期腾出陆家的私房,退还给陆顺元。
陆顺元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因祸得福,一场大水居然给他带来了这么大这么多的好消息。
吕芬自然也是大喜过望,开心得做梦头里也笑出来了。
吕芬是十分感激赵巧英的,是赵巧英给她介绍了陆顺元,才可能有这样的福气,和陆顺元一道去谢赵巧英,赵巧英叹了口气说:“你们倒出头了,我们,唉,不晓得要到哪年哪月呢……”
陆顺元和吕芬都是软心肠的人,良心都不坏,想到自己将要苦出头,而采莲浜这么多人家,还要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下去,发起大水来,还是大哭小叫,热天热煞,冷天冷煞的日脚还要过下去,他们心里的快乐,不由被这种烦恼冲淡了几分。
大约半年功夫,采莲浜几乎家家都有了违章建筑,却再也没有人来说是违章建筑了,违章成了正常的,是因为人们得不到正常的东西。
俞柏兴家里却迟迟不见动作。
俞家实在是缺乏人力物力财力。老夫妻拿一点退休工资,儿子寻的钱自己顾自己还不够,最近终算交了一个女朋友,是个干部子女,女方家中有房子的,反正将来总归是招女婿了,所以也不嫌弃俞进家庭的寒酸。
俞柏兴老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儿子,想到今后儿子要离开他们,到别人家去过日脚,老俩口常常心酸落泪。但是为了儿子的前途,也只能这样了。
俞进是个极要面子的人,越是屋里穷,越要拿出点气派来,每次和女朋友出去,上馆子,吃西餐,都是他汇钞。轧了半年朋友,就买了十几件高档衣服送给女朋友,也不顾屋里老爷老娘日脚过得叮当响。
俞柏兴当初也很想到学校里代代课,可是人家关心他,说,俞老师,你歇歇吧,年纪大了,身体不大好,就免操这份心了吧,俞柏兴也晓得人家嫌他老了。
他感觉到自己确实老了,可是却还没有到享老福的时候,儿子俞进招工进了一家集体性质的小厂,要待遇没待遇,要福利没福利,一滴油也揩不到,回来就埋怨老头子,怪他缩在家里装死腔,要是老头子现在还在外面混,凭他那老艺人的名气,恐怕也不会让儿子混到这样的地步。在外面混混和缩在家里是不大一样的,这一点,俞柏兴何尝不明白。他每天两次跑文化局,要求工作,要求回评弹团重新上台,弄得评弹团的领导上门来求俞柏兴,说,俞先生,不是我们不要你,你晓得现在都开始讲改革了,我们评弹团也要改革,往后要承包,要自负盈亏,弄得不好,饭碗头也要敲掉了,大家要组成小分队,到处开码头,你吃不消的,你在屋里享享清福有啥不好,你和俞师母都有退休工资,儿子又进了厂,经济上还可以么。要是真的有经济困难,你打报告来,我们给一点补助。
俞柏兴晓得在这种情形之下,再进评弹团,重操旧业,再吃说书饭是不大可能了,其实他心里也清爽,就算让他重新上台,他大概也说不动唱不动了,多讲几句话就要气喘的人,还能靠嘴巴吃饭么?
他退了一步,又到文化局去求职,哪怕看看门,扫扫地,泡泡开水,他也情愿。
王局长理解俞柏兴的心情,答应帮他想想办法,可是这一来惹毛了原来的勤杂工,文化局的勤杂工原来只有一个编制,现在有两个人在做,已经超编一个,听说又有人要轧进来,急得发蹦了,两个人约好了,在半路上拦住俞柏兴,打躬作揖,求他看在他们屋里老的老,小的小,可怜份上,不要抢他们的饭碗头,留一口饭给他们吃吃。
俞柏兴哭笑不得,呜拉不出,老夫妻俩也只能暗暗伤神。
俞柏兴几次同儿子商量,别人家都搭了棚棚,小的几个平方,大的十几个平方,他们也应该搭一间,多少解决一点困难。
俞进总是反问:“怎么弄法,钞票呢,材料呢,啥人会弄?”
老人只好作罢,后来还是女朋友上门,看见左邻右舍全搭了,独独俞家不弄,很奇怪,问俞进为什么不搭。
俞进这才支支吾吾地说准备搭了。
虽说只是搭一间砖墙油毛毡顶的棚棚,没有个几百块钱倒还拿不下来呢,另外,原来的房子因为常年进水,潮湿,墙上地上都要修整一下了,建筑材料都在飞涨,儿子怪老人不肯拿出钞票来,老人却是实在拿不出来。
可是,过了几日,俞进突然用黄鱼车拖回来满满一车的材料,还跟了几个帮忙的小弟兄。
俞柏兴老夫妻开心煞了,好烟好茶招将,当日就动工了。
俞家和董家是紧邻贴隔壁,当初董家搭棚棚辰光,总算讲道理,主动给俞家留了一点地方的。可是,俞家却一直不动,那块空地慢慢地又让董家占了,堆放了不少屋里放不落,甩掉又不舍得的杂物,现在俞家要搭房间,董家自然要让出来,所以一开始,搬物事时,两家人肚皮里都有了气。董家指责俞家说动就动,事先不响一下,叫他们一下子怎么处理这么多的杂物。俞家则怪董家太贪太黑心,说他们恨不得侵入到俞家屋里去了,结果东西是搬开了,但一股火却压在肚皮里。
刚开始施工,矛盾就爆发了,俞进要把棚棚搭到董家门口,只留下半米的地方给董家人进门出门,而且,照这样造法,就把董家唯一出气透光的一扇小窗给堵住了。
董家自然不同意,吵了起来。
俞柏兴也觉得俞进的做法太过头了,刚要开口劝儿子,那些来帮工的小弟兄却说:“弄房子的事体,是寸土必争的,不可以让的……”
董克说:“那你们总要讲点道理呀,你们这样弄,我们怎么走路,怎么过日脚?随便做啥事体,总要讲点道理呀……”
“道理,啥道理,搭这种建筑,本身就是违反规定的,就是不讲道理的,有本事你去告呀,你们不是第一家搭起来的么,要告先告你自己吧,要讲道理,先同自己讲讲吧……”俞进仗着一帮小弟兄人多势众,说话很是蛮横。
董克很恼火,但还是压抑住了,乡里乡亲的,平时矛盾已经不少了,烦煞了,现在不能再增加:“我们也不是不让你们搭,我们只是想大家再协商一下,你们再退一公尺……”
“再退一公尺,我们还有多少面积,你帮我算一算,说得出的,总共这一点点地方,再退一公尺,索性不要弄了……”
李瑞萍也不识相地轧了进来,自以为理由充足:“俞进啊,你也是个懂道理的小人,平常日脚大家轧得蛮和气,今朝这桩事体,你叫大家来评评理……”
请来施工的小弟兄不耐烦了,问俞进:“哎,还弄不弄,我们没有功夫听你们唱双簧啊,不弄我们早点走了,甩几副老k去……”
俞进也急了,回头说:“弄,就这么弄,不同他们啰嗦!”
李瑞萍拦上前:“咦,不可以的,不商量好,你不能动工的……”
俞进把李瑞萍一推,李瑞萍倒在门框上,愣了一愣,哭叫起来:“啊哎,你这个强盗打人啊!”
俞进“哼”了一声说:“神经病,你还是到精神病院去住住吧,花痴,老太婆不要发花痴!”
“砰!”俞进话音未落,面孔上已经吃了董克一拳,痛得“哇哇”叫,一边扑向董克。
双方打了起来,董克董健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眼肿。俞柏兴老夫妻俩吓得索索抖。李瑞萍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一边跑到地段派出所去喊人。
派出所来了几个武装警察,不由分说,把所有动手的人都铐了起来,带走了。
俞、董两家两对老夫妻,对着那些残砖碎瓦断木头,欲哭无泪。
过了一歇,派出所又有人返了回来,了解事情经过,作了笔录,临走时说:“唉,采莲浜这地方,事体最多,偷、打、赌、嫖,哪一样没有,真是个犯罪的老窝。”
李瑞萍追上去问:“我们家董克被打伤了,你们捉他进去,要耽误看伤的,怎么办?”
警察白了她一眼:“这个你放心,已经让他们先到医院去了。”
俞师母也跟过来问:“那,那,我们俞进呢?”
“他呀,他拳头硬,臂膀粗,要叫他尝尝铁窗的滋味呢……”
俞师母心里一吓,又气又伤心,眼前一黑,差一点跌倒,还是那个警察搀住了她。
警察看看这个老人,无可奈何,说:“唉,这种地方,好人也要带坏的,你们儿子请的那几个帮工,有一个是采莲浜一区的,惯偷,俞进跟他混,能有什么好事体混出来……”
警察走了以后,俞师母就觉得心里闷得发慌,俞柏兴连忙搀了她去困。
这一天夜里,异常闷热,鸡笼似的小房子,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到了后半夜,太阳的余热还没有消散,一点凉气也没有,俞柏兴不停地给老伴扇扇子,开始只听她说闷,后来只是哼哼,再后来连哼也不哼了。俞柏兴开了灯,凑过去一看,老伴眼睛闭紧,手脚冰凉,呼吸几乎感觉不到,俞柏兴一个跟头栽下床来,跑到外面去喊人。
邻居都热得睡不着,听俞柏兴一喊,全来了,涌过来看,七嘴八舌地出主意,有个懂一点医道的上去搭搭俞师母的脉,摇了摇头说,没有了。其他人都认为先送医院再说,俞柏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弄得昏了头,站在那里只是一眼不眨地盯住老伴看。还是隔壁董仁达推了他一把,说:“快,送医院!”
董仁达跑到附近在菜场做事的一户人家借来一辆黄鱼车,帮助俞柏兴把俞师母抬上车,一口气踏到医院。
医生尽了全力抢救,可是,看上去俞师母气数已尽,不会长了。
俞柏兴无法承受这样大的打击,加上天气奇热,躺倒在医院里了。
董仁达急得直跺脚,关照其他跟来的人照顾一下老人,自己转身朝派出所奔去。
值班小民警见董仁达半夜赶来讲述了俞家的情况,苦苦哀求让俞进出去看一看,照料一下,民警也感动了,几小时前,这两家还打得死去活来,现在这个人夜半三更却又来为打他儿子的人求情了,小民警破例的自作主张,伺意把俞进放出去。
拘留所里,俞进也热得难以入睡,被蚊子叮咬得心神不宁,已是懊悔莫及了,突然见门开了,民警让他出去,先是一愣,随即见到董仁达苦丧着脸对着自己,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涌入心头。
俞进跟着董仁达直奔医院,俞师母一口气还没有咽下,但眼睛已看不见了,听见儿子的声音,终算面孔上有了一点表情,俞进把耳朵附在她嘴边,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本来,我,以为,总要捱到,搬新,新房,子……”
下面再也听不清了,待俞进大声喊时,俞师母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
俞柏兴躺在旁边的一张长椅上,支撑着问:“你妈妈,说,说什么?”
俞进红着眼睛,不说话,心里的悲哀几乎要把他憋死了,他突然回头问医生:“她,是什么病?”
医生摇摇头:“她大概有好几种病,可哪一种也不至于严重到危及生命,主要是体质太差,天气又太热……”
“热!热!”俞进咬着牙,转身责怪父亲:“你为什么不让她睡在外面,这么热的天,闷在那种房间里,她是活活地热死的……”
俞柏兴蠕动着嘴唇,声音低而嘶哑:“外面,外面蚊子太多,点十盘蚊香也赶不走……”
“咳!”俞进一拳砸在墙上。
天亮以后,俞进的女朋友闻讯赶来,看见两个老人一个死在医院,一个病在医院,十分凄惨,她抹着眼泪对俞进说:“这几天热煞人,把你爸爸先接到我屋里住几天,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再说。”
俞进大为感动,连忙去对父亲说了。
俞柏兴听了这话,朝未来的儿媳妇笑笑,却不愿意住到她家去。
“我不想离开采莲浜,丽贞死在采莲浜,她的灵魂不散的,我不走,丽贞说要看到搬新房子,我要陪着她……”
俞进怎么劝他也不听,老人有老人的犟脾气,小辈是无法理解的。
为俞师母办了后事,俞柏兴又在医院里住了几天。这些天,俞进一直没有回采莲浜,他可不像父亲那样,他对采莲浜可是恨到了骨子里,离开它,毫无依恋。可是俞柏兴出院时坚持要回采莲浜住,俞进只好用黄鱼车把老人送回来。
到了家门口,父子俩都很惊讶,那天搭了一半的棚棚已经完工了,而且是按照他们的设想,把董家的出路给堵得窄窄的,也不知道是那几个小弟兄帮的忙,还是别的谁干的。俞柏兴虽然感激,但随之悲从中来,说:“唉唉,迟了,迟了,丽贞已经走了,剩我一个孤老头,有什么意思噢……”
俞进心里也突然冒起一种孤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