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那桩荒唐的丑事是酒引起的。
酒能乱性。
事情其实很正常,因为是端午节,总是要喝一点酒的。
从前,苏州人过端午是很讲究的。什么门前挂蒲剑,床头贴五毒符啦,什么屋里供钟馗像,院里洒雄黄酒啦,什么年轻妇女头上插石榴花,老太太佩带虎绒,小人穿五毒衣,踩虎头鞋,额头上用雄黄写个王,胸前挂盐鸭蛋、大蒜头,名堂很多,这些其实都是空的,所以现今也就不再有那么复杂了。最实惠的是裹粽子,肉粽、火腿粽、赤豆粽、红枣粽、蜜枣粽、长脚粽、小脚粽、三角粽、四角粽,花样甚多,家家各显神通,这个过端午节的主要节目倒是传下来了,虽然物价涨得吓煞人,买肉也买不到,但粽子总还是要裹的,端午之夜,男人家弄点老酒咪咪,还是办得到的。
董健平时不大沾酒,这夜里二两酒下肚,已经有点血液沸腾了。吃过夜饭,屋里闷热,大家出来乘风凉。微风一吹,董健只觉得身上热烘了,心里痒兮兮,血脉畅通。他也就体会到了父亲和阿哥为啥每天都灌一点老酒下肚。
沈梨娟紧靠着董健坐。她和董健不属于同一代人,不仅是年龄的差别,还有更多更多的区别。可是偏要坐在他身边,粘住他。
邻居里寻他们的开心,说:“董老二,这个小骚货倒是真心喜欢你呢?”
董健笑着说:“小骚货,做我的女儿还差不多……”
大家就问梨娟:“你给董老二做小老母吧,过两日等许玮来,你求求她,看她肯不肯!”
梨娟厚颜无耻地说:“什么,我求她?你们颠倒五六了,我要她来求我呢,要么我做大老婆,她做小老婆,还差不多。喂,董老二,你讲对不对,天天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她,她有什么资格做大?哈哈哈哈……”
大家跟着一淘笑。
董健却笑不出来,他被刺痛了,许玮是很少在他身边,自从听说采莲浜要拆迁,急急忙忙领了结婚证,已经一年多了。许玮就这样拖着,理由是等房子。这个理由当然是无可指责的,采莲浜的房子实在不能做新房。所以,董健虽然生她的气,怨她太冷酷,但同时又是谅解她的。在采莲浜,领了结婚证,三、五年结不了婚的,何止一二。
梨娟见董健眯着眼睛,靠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就去撩他:“喂,董健,你看,许玮来了。”
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果真有个女的骑车过来了,很像许玮,董健连忙坐直了。可是,近了一看,不是许玮,是过路的。
采莲浜的小伙子眼睛发亮,立即来了精神,急忙把座位移到路中央。那女青年看上去车技并不高,连忙下车,推着自行车走过去。
“喂,小姐,慢慢走么。”
“哎,来,坐坐白相一歇么。”
“哟,小姐,你这身套裙,值几钱,是不是香港买来的?”
大家瞎起哄,董健也乘兴说:“唉唉,漂亮是漂亮,可惜还不太露,再露一点,让大家饱饱眼福么……”
那个姑娘气得面孔血红,骂了一声:“流氓!”
被骂的人哈哈大笑,盯住姑娘看,姑娘慌慌张张地骑上车逃走了,好像再呆一秒钟就要被强奸了。
梨娟站起来,叉着腰,很神气地看看采莲浜的人,说:“你们男人,不要面孔,一个个都是馋虫,女人的肉有什么好看呀,就这点花头经……”
董健拍拍梨娟的肩:“哟,小骚货,你来教训我们呀,你不要这样老卵,你小辰光我还抱过你呢,那一次,你爸爸把你驮在背上到公社去开下放户大会,你撒了一泡骚尿在我头上,倒霉的……”
梨娟“咯咯咯咯”地笑,笑得好像站不住了,就势往董健身上一倒,嗲声嗲气地笑:“就算你从前抱过我,现在你还敢抱我吗?”
大家哄笑起来,拍手跺脚,有滋有味地看着董健。
董健被梨娟碰到了那个要命的部位,浑身发热,二两酒在心里猛烈地撞击,他看看有意往他身上靠的梨娟,一张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年轻的面孔,柔软无比的身体,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下子把梨娟横着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屋里。
于是,就发生了那桩事体。
后来大家才晓得,在这件事发生以前,三十四岁的董健还是个童男子,而十八岁的梨娟却早不是个姑娘了。
在采莲浜没有人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了不起,你情我愿,倒是双方的屋里人见了面很有点尴尬,特别是沈忠明,连着几天不抬头。李端萍后来还是去报了派出所,她实在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从一个小布尔乔亚式的妇女,成为今天采莲浜女人中的一个,她已经变化太大太大了,再叫她面对这样的丑恶,她无法忍受。
派出所好像没有当一回事体,并不见有人来追究。
倒是许玮听到了风声,追来了。
李瑞萍、董仁达和董克都很难堪,连忙退出来让他们两个人直接交锋。
董健和许玮面对面坐在那里,僵持了半天,许玮问了一句:“是真的?”
董健不看她,也不说话。
许玮又闷了一会,突然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你是不是人?”
这回董健盯住她看了一会,慢吞吞地说:“正因为我是人!”
许玮心里一刺,说:“是人就应该控制自己。”
“控制?”董健古怪地笑起来:“控制,最能控制自己的,大概是古时候宫庭里的太监……”
“你……”许玮手指划着桌面,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痕纹:“你……”
“我,我不想再控制了,够了,控制得够了!”
“那个……那个沈梨娟,怎么这样烂?”许玮希望董健不是因为爱沈梨娟才同她发生关系的,事实也是如此。
“男盗女娼采莲浜,你不见得没有听说过吧,”董健自嘲地笑笑:“我早就警告过你,黑窝里没有好货色的,你现在要退货,也不迟么,以后再找男人,你可以告诉他,你并没有同我睡过,可以叫他跟你去医院检查……”
许玮面孔气得煞白,痛心疾首地瞪着董健:“你,你原来是……这种人,想不到你……”
“你想不到的事体多呢,不是采莲浜的人,决不可能体会采莲浜的一切!”
董健并不想失去许玮,但既然总是没有希望得到她,失去的痛苦也就会轻一些,何况出了这种事,他不求她原谅,或者宽容什么的,横下心来,等待发落。
许玮虽然对这件事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但却不急于发落董健,她也不想就这样失去他。许玮很自信,她相信董健以后会有一番出息的。
在外面听壁脚的董家里的人,发现屋里半天没有声息,忍不住要进来参与一下了。
董克先在门口探了一下头,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看看两个人的面色,对许玮说:“吃茶呀!”
许玮尴尬地一笑,没有碰那杯茶。
看董克的样子,真叫人难受,想坐又不敢坐,想开口又不敢开口。董健不耐烦地说:“你有什么话,说么,有什么可怕的,这里全是人,又没有鬼!”
董克被兄弟一逼,更加局促,瞪了董健一眼,僵了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沮丧地退了出去。
许玮却突然说:“我们两个人坐在这里,你们屋里人没有地方去了吧,出去走走,怎么样?”
董健想不到许玮还有好胃口好兴致去荡马路,相比之下,反显得他心胸狭窄,不如女人豁达了。
他说:“走吧。”
许玮先站起来,很随意地理理头发,整整衣服,出门的辰光,一只手很自然地挽住了董健的胳膊。
董健大惑不解。
外面乘凉的人个个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对,当然主要是看许玮,研究这个气量如此之大、风度如此之好的姑娘。
许玮贴近董健,笑眯眯地说:“你做什么呀,面孔板板六十四,好像别人都欠了你的帐,放松一点么……”
“放松,什么放松?”董健晓得许玮要他作出一种姿态,瞒天过海,告诉采莲浜的人,什么事也没有。可他却做不出这种姿态来。
刚才邻居淘里见许玮赶来,开始都很紧张,个个怀着同情心等着看一场悲剧,可是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出喜剧,心里不免失望,天性中的嫉妒,惯以别人的痛苦来安慰自己的习性又滋冒出来,好像很不情愿这出戏就这么收场。急迫迫地一个个登场了。
“哟,一对小夫妻,出门啊,荡马路啊,要好煞了……”金媛媛打头炮,自从女儿金小英出了事体,不管什么样的青年男女在一起,她都嫉恨,都看不惯。
许玮对她甜甜一笑。
金媛媛哼了一声,转向李瑞萍:“李阿姨啊,你们家这个媳妇,量位真大……”
“是呀,倒看她不出,”赵巧英也来凑闹猛:“像煞无介事,蛮活得落……”
“哈哈,董老二,早晓得这样,尽管多上几次,哈哈……”
李瑞萍对她们几个合什拜几拜,愁眉苦脸地说:“你们行行好,少说两句吧……”
“喔哟,你们家媳妇不当回事体,要你急什么呀,李阿姨,你真是多愁多急……”
许玮斜眼看看董健,董健面孔壁板。许玮说:“采莲浜,真滑稽,走吧……”
突然,梨娟从自己屋里出来,看见许玮夹紧了董健,拍手哈哈一笑,故意大叫大嚷:“董家里的哥哥哎,你不要把我甩掉呀……”
等看戏的人终算等到了精彩的场面,用不着自己登台,一心要看剧情的发展。
许玮可以在别人面前保持镇静,看见梨娟,却有点控制不住了,挽住董健的手在发抖,面孔也变了色。
董健感觉到了,心中不由一动,有点可怜起许玮来,觉得很对不起她,但正想训斥梨娟几句,沈忠明比他更快,跳到梨娟面前,举手就是两个耳光,清脆响亮。
梨娟捂住面孔,大约只有几秒钟的痛苦,肉体和精神的。很快恢复了常态,大声地对父亲说:“喔哟,爸爸,你打轻点呀,打破了面孔,难看煞了,男人不喜欢我的,……”说到一半,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声音又加了码:“董家阿哥……”
沈忠明没有让她说出更无耻的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掐她的嘴,抓得梨娟叽哇乱叫。沈忠明为这个女儿真是花尽了力气,总觉得过去对不起女儿,尽最大努力要对女儿好一点。和第二个老婆结婚不到一年,就离了,也是为了女儿。女儿和她合不来,他终于还是为了女儿,丢了女人。可现在女儿却成了这种样子,他气得要吐血。
沈菱妹老太又来干涉儿子:“你做啥,女儿是你自己养的。打她你不肉痛啊……”。
沈忠明恶狠狠地说:“这种货色,打死她也不肉痛的!”
许玮总算出了一口气,拉着董健赶快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梨娟却开口唱起邓丽君的一支拿手曲子:“……虽然已经是百花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住我的情,记住我的爱……”
许玮的假面具再也戴不住了,她甩开董健的手臂,像逃避瘟疫似地逃走了,只听见后面梨娟哈哈大笑。
董健一愣,随即追了过去。
两个人在郊外的小路上,不晓得走了多长辰光,也不晓得还要走多少辰光。
谈话的内容很集中,许玮坚持要董健立即搬出采莲浜,离开黑窝。她好像完全忘记了当初是她自己急急地把户口迁了进来。
采莲浜是个大染缸,里面什么货色都有,身居采莲浜,怎么可能不被染上各种色彩呢。董健何尝不想搬出来。可是,搬出采莲浜,并非一件很容易的事。
“搬出去住,”许玮以不容违抗的口吻说:“哪怕高价租房子。”
董健动摇了一下。
“你的那一笔钱,要藏到什么辰光,你成了守财奴了,该用的,就拿出来用……”,照理,许玮对那笔钱至少也有一半的权力,因为法律上她们早就是夫妻了,那笔钱应该属于夫妻共同财产。当然,如果离婚,则另当别论,那恐怕要算是董健婚前的财产,许玮是分文得不到的。尽管现在许玮有权支配一半的钱,但她还是强调了“你的”两个字。
董健没有说话。
其实,许玮也晓得,这两万块钱,寄托着董健的理想、希望、事业、追求。
果然,董健说:“单位已同意我辞职,第二份申请报告也交到工商局去了。”
许玮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一直没有来。”
“你忘记了我的地址、电话?”
“没有忘,不过……”
许玮叹息了一声。
“快了,”董健却振奋起来:“根据目前的情形看,我也打听了一下,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大的阻碍了。可是,那两万块钱,恐怕不够投资了,我预算了一下,准备结婚开支的那笔钱,恐怕也要用来投资了,租的房子已经基本落实,市口很好,在观前街中段黄金地段,开价很辣,而且要求一次先付两年的租金,再加上门面装饰,门面不能马虎……”
“我晓得,现在钱不值钱了,人民币贬值了,要是当初就办成了,唉……反正你看吧,实在不够用,我再去想想办法,既然要弄,总要像样一点,做出点名堂来……”
许玮虽然不能给他肉体上的享受,却在精神上给他支持,这也许就是董健一直依恋许玮的原因。同样也是他最遗憾的,倘是两者皆而有之,那该多好呢,那就决不会有梨娟了,可惜,生活却不能尽如人意。
又是一段路的沉默。
“那个沈,沈梨娟,”许玮突然又提起这个刺心的名字:“我听人说,这个人很不正经,经常在星星咖啡厅那里混,据说那里有一个卖淫集团,公安局正在侦查……”
董健很紧张地问:“你,你怎么晓得,你去调查过她?”
许玮神色黯然:“你真关心她。”
“是的,我看着她长大的,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邪道,却无力拉回她……你,不会去揭发她吧?”
许玮没有回答。眼睛却有点发虚,不敢正视董健。
董健心里出现了一丝含糊的感觉,但很快掠过去了,他很难过地说:“是的,梨娟早晚要出事体的,恐怕我也会牵连上的,这是我自找的,她却毁了,才二十岁……”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不能再无限期地走下去了。许玮侧过面孔,看着董健的眼睛,说:“我跟你回去。”
董健心里一抖,女人啊,一定要到这辰光才软下来,可现在跟他回去住,算什么呢,那张快要散架的小竹床两个人怎么睡。势必又要增添屋里人的烦恼和不快,妈妈本来对粉宝带着小人上来,轧在一起十分不满,现在有了小儿媳妇,却进不了门,更会迁怒于粉宝的。
“算了。”董健灰溜溜地说,一点情绪也没有,他心里明白,就是许玮今夜和他同居,两个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的感觉,只能是勉强的。
许玮也明白这个:“好吧,反正也快了……”不晓得是在安慰董健,还是安慰她自己。
这天夜里,董健把许玮送回家,又回到采莲浜,已经是后半夜了。
出乎意料的是,采莲浜却没有入睡。
梨娟被抓了。
那是在董健和许玮走后一个钟头左右,来了几辆“呜呜”叫的警车,开始以为又是扫垃圾,夏天快到了,每年必然来一次。
可是警车却停在沈家门口,下来七八个人,进了沈家屋里,出来时,就是梨娟两只手被洋铐铐上了,面孔煞白,嘴唇发紫,平常那副油腔一点也没有了。
只抓一个沈梨娟,大家才晓得这次不是大范围的扫垃圾,而是直奔沈梨娟来的。
梨娟被推上警车,哭了起来,回头喊了一声:“好婆!”
一向开朗乐观的沈老太太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沈忠明眼睛里泡着眼泪,直愣愣地看着女儿,好像痴呆了。
梨娟在警车上又抓又跳,又哭又叫,警察说:“你想拒捕?不想想自己犯的什么事!”
梨娟仍旧哭闹,采莲浜的人都晓得梨娟是个烂货,平常日脚,女人们怕她勾上自己的男人,骗钞票,母亲们怕她引坏自己的儿子,骗感情,都恨她,看不起她。现在却被她哭动了心,特别是男人们起了公愤,拦住警察,要警察讲清捉人的理由。
为首的那个警察说:“你们采莲浜,真是什么样的事都有,什么样的人都有。”
警车叫了一阵,开走了,到底没有人敢拦住警车。
捉人的是区公安分局,沈老太叫沈忠明赶去打听消息,有不少邻居也一起陪着去了。
过了半个多钟头,跟去听消息的人陆续回来了,事情有点眉目了,居然比大家猜测的还要吓人。原来大家都以为梨娟这样的小烂货,犯的事体顶多是做做卖货,骗几个钞票用用罢了,不曾想到,这个不足二十岁的小姑娘加入了一个盗窃走私文物集团。前一腔,博物馆失窃的几件价值连城的国宝,就是他们偷的,而且已经出手了。这种案子,首犯是要枪毙的,比惩罚卖货、婊子还严。梨娟虽不是主犯,但起的作用可不小,她以色相引诱,给偷、卖文物创造了极有利的条件。
事情到底是怎么穿绷的,打听不出来。董健夜半以后回采莲浜,有几个好事的人,抢上前来说:“哎,董老二,你怎么这辰光才回来,你屋里人急煞了,当你也被牵进去了呢?”
“什么牵进去?”董健莫名其妙。
“沈梨娟,喏,捉起来了……”
于是,几个人争着告诉他采莲浜出了什么事体。最后他们又担心地说:“董老二哎,你要惹去惹别人好了,怎么可以去惹那个小骚货呢,弄得不好,你也要沾点边呢……”
沈梨娟出事,可以说既使董健吃惊,又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连自己也奇怪,端午日那天黄昏头,怎么会抱起梨娟,做出那件事体,老法里讲五月是毒月,真好像是中了邪毒了。不过,他既做了这桩事体,就说不上懊悔,也不想推卸责任,如果有什么牵连,只有他自己承担。
董健往回走,听见他们在说:“看他样子倒不像,作兴是他的那个不肯过门的老婆……”
他没有明白他们说的什么。
踏进家门,发现屋里人也都没有睡,见他回来,才松了一口气。李瑞萍连忙问:“许玮呢,她怎么样?”
董健反问:“她会有什么事?”
董克盯着兄弟看了一会,问:“隔壁,梨娟的事,是不是……”
“你不要瞎问!”李瑞萍打断大儿子的话。
“什么?”董健追问:“是不是什么?”
董克看看母亲,迸了一会,还是说:“采莲浜好多人在讲,是你和许玮去报的案,是不是?”
董健恼怒地问:“谁说的!”
没有人回答,看上去屋里人也有点相信这种传说。董健心里冒出一股火,可一下子又萎了,他想起来,他问许玮是不是要告发梨娟,许玮心虚地躲开了他的注视。
董健也没有说一句话,缩进自己的小黑屋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董健到隔壁沈家去打听情况。
沈老太见了他,倒也没说什么难听的,只是叹了一口气。
董健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安慰是空的,辩解反而会引起误解。
沈忠明倒反过来劝他:“和你没有关系,她是自作自受。只是可惜,年纪轻轻,不晓得要判多少……”
沈老太抹了一把眼泪鼻涕。
沈忠明卑夷地看了老母亲一眼,他始终认为是她把他的女儿教坏了。
事到如今,沈老太回想起来,自己是有责任,梨娟很小的辰光,她就给她讲自己年轻辰光的风流事,像她这样的女人,前半世就是在妓院里过来的,在这个问题上,很少有什么廉耻心,观点、态度和一般的人是不同的,她几乎是梨娟的启蒙老师和做人的楷模,对梨娟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她了,她却没有想到,梨娟生活的时代和她那个时代大不一样了。所以对儿子的责难,老太只有默默地承受下来,她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孙女。
董健心中很不踏实,听说沈忠明要去送生活必需品,不知道受什么样的心理支配,他跟着他们母子一起去探望梨娟。
这种探望是不能多讲话的。
董健和梨娟总共说了三句话。梨娟见了他,眼睛一亮,先说:“我晓得你会来看我的!”
沈忠明母子见梨娟情绪好像稳定多了,都松了一口气,可看守人员却不允许他们多说什么。
董健抓住时机问了一句:“这事体,怎么穿绷的?”
梨娟盯住他看看,摇摇头。
董健觉得梨娟心里是有数脉的,他还想追问,看守人员已经来赶他们走了。
三个人丧气地走了出来,出门的辰光,听见梨娟在里面大声喊:“和你不搭界,和你的女人也不搭界。”
董健心头一热,眼睛有点潮湿。
半个多小时以后,他却得到了久盼的好消息,执照批下来了,全市第一家个体装裱店终于被承认了。
董健记不得有多长辰光,没有经历这种感情上的大起大落了,他坐在那里愣了半天,不晓得下一步该做什么。
后来还是发执照的那个工商干部提醒了他:“哎,门面都弄好了吧,什么辰光开张,通知我们一声……”
董健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赶到店里,寻到承包门口装修的工头,重申了限期完工的要求,包工头拍拍胸脯说:“董老板,你不用着急,反正合同上的白纸黑字,逾期我会赔偿的……”
听人家叫他“董老板”,董健差一点笑起来,他细细地品味了一下这“老板”两字的滋味,却是什么味道也品不出来。
忙完这一切,他喘了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大事,居然没有通知许玮。他寻了一个电话亭,投了四分硬币,抓起电话筒,才想起,人家早下班了。
他觉得莫名其妙,怎么到现在才想起许玮,心理上有什么东西在作怪,在支配着他?暗示着他?他努力地赶走那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回到采莲浜,在半路上就遇见了董克。
董健高兴地招呼哥哥:“哎,执照批下来了,我明天至多后天就可以搬出去住了!”
董克“哦”了一声:“好,好……你终于……出去了……”
董健发觉哥哥神色不对,连忙问:“屋里有什么事体吗?”
董克说:“你回去看看吧?”
“你,你到啥地方?”
“出去转转……”
董健回到屋里,才晓得粉宝走了,回苏北乡下去了。带走了十三岁的大儿子。
粉宝自从被董克弄回苏州,在采莲浜的这个家里,她没有过上一天舒心日脚,为了丈夫,为了小人,她忍辱负重,熬了一天又一天,总想有一天熬出头来。可事实上,日脚却越来越不好过,上次董健和梨娟出了那桩事体,李瑞萍又发了一次病,出院回家后,天天扳粉宝的错头,迁怒于她,好像是粉宝害了小叔子。粉宝想出去做做临时工,也好躲一躲她,她又不许她走,说一个人在屋里太闷,要粉宝陪她。粉宝被弄得走投无路,忍无可忍,只好向董克诉说,董克的心境也不顺,日里在外面卖苦力,回来精疲力尽,多想有个温暖舒适和和平平的家庭在等他,可是一回到家,不是母亲唠叨,就是粉宝哭叽叽,或是小人吵闹。憨人憨脾气,发起来,不能把母亲怎样,总是粉宝倒霉,经常吃拳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还不敢声张,眼泪只能往自己肚子里落。她也暗示过董克,想带老大回家,把老二留下,董克却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进城后,所有遇到的一切事,使她对这个城市起了厌恨之心,也促使她最后终于下了决心回家。她是个文盲,临走时想写个条子留给董克,却提不起笔来,她只让大儿子写了一句话:我们乡下有句老话,“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做官的爷”。
董克下班回来,看到这张纸条,抽掉了半包前门烟。
董健抓住自己的头发,后悔莫及:“唉,我要是,早一点告诉家里,我有地方住了,有了自己的房子,粉宝就不会走了,怪我,怪我,我……”
董仁达摇摇头说:“不只是为房子,粉宝走,不只是为房子!”
这句话像一块沉重的铁砣,压在全家人的心上。是的,粉宝不仅仅是为了住房太紧张才走的,她是为寻回自己而走的,她住在采莲浜,基本上失去了她自己,就像城里人终究要回归城市一样,她也终于回乡下去了。
以后怎么办,谁也不晓得,谁也不敢往前面想,也许,希望在董健身上。
董健也希望自己能挽救这个分裂的家。
直到装裱社开张前一日,董健才通知了许玮。
出现在许玮面前的是一爿并不很华丽,但却十分典雅很有独特风格的店面,她和董健住的房间也收拾好了,虽然还是一间空房,却可以由她来创造一个新天地。
“明天开张,”董健说:“你父母愿意来,最好来看看……”
许玮想了一会儿,突然说:“开张,不如来个双喜临门,把婚事一起办了,不好么?”
董健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可是什么也没有准备,他问:“来得及么?”
“怎么来不及,不就是差一套家具么,告诉你,我早买好了,寄放在一个朋友家里,去搬吧,沙发家具店里现成的,式样很多,去买一套,酒席么,同一桌酒,庆两件喜事,不是更好么……”
董健心里一乐,忍不住抓住许玮吻了一下,许玮红着面孔,推开他:“又来了,你这个人,改不了……”
“一世人生也改不了的,男人贪色,女人贪财……”董健同她寻开心。
许玮却收敛了笑脸:“以前你说我是为钞票才和你结婚的,现在你还这样想,你把我看成和她一样的货色?”
“她”,刺痛了董健的心;他皱了皱眉头,许玮注意到董健的神色说:“你还在牵记她,看得出来……”
“我不否认,我们毕竟……”
“毕竟有过一次风流,”许玮尖刻地说:“幸亏进去了,不然……”
董健不由又回忆起那天许玮躲开他的眼睛的情形,脱口问:“你恐怕希望她永远不再出现吧,那次是不是你去报的案?”
许玮模棱两可地笑笑:“你说呢。”
“你调查过她,你可能掌握了她的情况,然后……”
“然后去告了她,是不是……”许玮笑得很奇怪:“她那种人,你认为不应该吃官司?应该让她在社会上害人?”
董健被问住了。情与法,是不能搅和的,但从来又都是紧紧地搅和在一起的。
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云,这层阴云不可避免地会给结婚之喜和开张之喜的色彩抹上一层灰暗之色。
许玮在店里忙前忙后,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董健在一边看着她,突然发现她的妻子很陌生,他始终没有吃透过她,过去如此,以后呢,在一起生活会不会深入了解一些呢,他不知道。
董健终于离开了采莲浜,靠的是什么力量,他自己的力量?不是,那个老华侨的力量?似乎也不是,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力量在帮助他,虽然这个力量来得很迟很迟,但毕竟来了。九年前住进采莲浜的时候,他曾经一千次一万次地想象,搬出采莲浜的这一日,他会怎么样高兴,该怎么样来庆贺。
可是,这天傍晚,他在采莲浜的老屋里,和屋里人一起吃了最后一顿夜饭,带上几件替换衣衫,走出门的辰光,他却没有感觉到什么愉快、兴奋,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在拉扯,几乎要撕碎了。
左邻右舍都真心向他祝贺。
董健看见为了房子曾和他打斗过的俞进也在向他注目,他走了过去,问道:“俞老伯伯身体怎么样?听说又发毛病了……”
俞进朝自己屋里看看,情绪很低落:“躺倒了……”
董健进屋去看望俞老先生。
俞柏兴躺在床上,只听见有人进来,不晓得是什么,也没有精神询问。
董健走过去,说:“俞老伯,是我,隔壁的董老二……”
“哦哦哦哦……”老先生发出一连串含糊的声音,喘了一阵,等平息了,突然清醒了,问:“董健,是你要走了,搬出去了?”
“嗯,”董健点点头。
俞进在一边说:“他自己开了店,有房子了……”
“哦哦哦哦,好好好好……”老人好像有点激动,想坐起来,却挣扎不动,只好躺着说:“你终算出头了,你终算出头了……”
董健看看俞家的家境,破落灰暗,连忙说:“快了,采莲浜快了,大家都要走了……”
俞进笑了两声:“快了,哼哼。”
俞柏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快是快了,不过,我恐怕,恐怕,等不到了……”
董健心里一动,看老人形容枯槁,恐怕是不得长了。
俞进不耐烦地说:“老是讲丧气话,已经够霉气的了,天天日日讲这种话,这种日脚真过得没有劲道,戳气!”
董健不好再说什么,要劝慰老人,说出来的话会使人以为是虚情假意。只会引起俞进更大的气恼,他便告辞出来了。
在门外,他压低声音对俞进说:“无论如何,你要让他坚持到搬新房子,老人一世人生,希望全在这里了,他的病,要抓紧看……”
俞进眼眶红了,说:“人家都说,气数到了,医生也认为只是时间问题了,恐怕真的熬不到走出采莲浜了……”
董健几乎要大声吼叫起来了,他拼命压抑自己冲动的情感。
“小刘呢,最近来吗?”他提起刘倩,就想起许玮,心里不知怎么酸溜溜的。
俞进说:“很少来,但她很有耐心,还在陪着我们,陪着采莲浜一起等……”
董健从俞进这里走开,又进了沈忠明家。
沈老太还是那么健壮,但神态中却增添了一种过去从未有过的负重感。梨娟的案子还在审理,听说判起来不会少于十年。
董健在这种情形下走进沈家,心中自然不好受,但他不能不来。
“沈好婆,我要走了,来同你们告辞一声。”他小心翼翼地说,唯恐又伤了老人的心。
沈忠明点点头,“我们都晓得了,还是你先走了……”
沈菱妹老太不说话。
董健犹豫了半天,还是把那句话讲了出来:“我想去看看梨娟,但不晓得探监的辰光和规矩……”
老太太眨巴眨巴眼睛,说:“唉,只有你,还想着她,别人……”
“你又来了。”沈忠明打断母亲的话,把规定的探监时间告诉了董健。
老太太又说:“你要是有空,最好多去看看她,她就想有人去看她,可是除了我和她爸爸,再也没有别人去了,你要是去,带一点话梅,她顶欢喜吃的……”
老太捏了一把鼻涕。
“判了以后,也不晓得关在哪里,苏南听说没有女监,恐怕要到苏北去了……”沈忠明说。
董健又从沈家逃了出来,他不想再去挨家挨户告辞了,他心中的负荷太重了,他承受不了。他不能沉浸在采莲浜的痛苦和不平之中,他要做的事很多很多,他要走了。
他一个人,没有要屋里人相送,背着一个包,走出了采莲浜。
他觉得有点愧对采莲浜,自己像个逃兵,在艰难之中,在胜利到来之前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