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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莲浜苦情录 十二

采莲浜的历史有多长。

也许是一万年,也许是两千年,也许是十年。

在采莲浜十年的历史中,死了多少人,没有人统计过,与其他住宅区比是多是少,也不得而知。但大家都晓得,采莲浜死的人,有许多不是好死,是恶死。被枪毙的,自杀的,意外事故的,千奇百怪,寿终正寝的却是不多,对此,大家也不以为奇,本来么,采莲浜的住房就是建在坟堆上的,在这地方住,怎能不得罪阴间众生相,还指望能有什么好的归宿么。

俞柏兴也死了。

死在采莲浜,能死得这样安详,这样平平和和,也算是俞老先生的造化。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先生身后的风光。

连续几天,到俞家门上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这在采莲浜是绝少见的,采莲浜活着的人不值钱,死了也贱,屋里人哭一场,邻居里伤心几天,送火葬场一烧了事。

一批和俞柏兴一起共过患难的,后来先后改变了处境的老艺人,看到俞柏兴在采莲浜那样的地方度过晚年,最终也未能有个好去处,不由得悲伤愤懑,自发地组成了一个治丧会,发了许多通知出去,事情扩展到了全市戏曲戏剧界,文化界,于是出现了那种奇观。

左邻右舍都对俞进说:“你阿爸,死后总算争了一口气,他会开心的。”

俞进却说:“太晚了,他死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他的身前太凄凉,死后这样热闹,他是不会晓得的,人一死,一切都完了,什么也不存在了……”

大家默然,想想也是的。俞柏兴老先生的死虽然安详,却是很悲的,他终于未能看到自己所希望的:搬出采莲浜,儿子媳妇和好,合家团圆。他没有等到这一天,急急地追赶老伴去了,谁也不晓得在他临去之前,仍然是抱着希望,还是万念俱灰了。

俞进却是万念俱灰了。

采莲浜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牵挂的了,他要走了,虽然不知道路在哪里,但他要走,离开采莲浜。

他先到法律顾问处打听清了协议离婚的手续,然后准备把签了名的离婚协议寄给刘倩,信投进邮筒时,他的心痛了一下,他一时也许忘不了刘倩,但他要努力地忘掉她,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他把全部旧家当捆捆扎扎装了一车,推到旧家具店去卖了,又回到过去那些朋友中,吃喝、赌博,混了几天,最后,他终于身无分文了。朋友们倒还上路,要借钱给他,被他拒绝了。他摸摸口袋,还有半包烟和一把钥匙,是采莲浜家门上的钥匙,他不愿意带着这把钥匙走。

俞进又回到采莲浜,走进邻居赵巧英的家,把那把钥匙扔给了赵巧英。

赵巧英既惊讶,又掩饰不住喜悦:“你,你要走了?”

“你们还不走,还要在这里住下去,我的那一间,你们用吧!”

俞进不等赵巧英再说什么,急急地退了出来。

走过自己家门口,他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屋里好像有人在,有声音。俞进吓了一跳,连忙走进去,才发现门没有关上,推了一下,门开了,他朝屋里一看,是刘倩。

刘倩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她站在那里,使一间黑乎乎的屋子变得有点亮了。

刘倩到这里来,俞进应该是有所预料的,不过一旦刘倩真的来了,他的心又被牵动了。

刘倩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屋里,显得十分单薄、孤独。

“你……”俞进心里很乱:“你,做什么?”

刘倩笑了一笑,但笑得很勉强:“我想,我也许应该回来了。”

“不!”俞进叫了一声。

“从现在开始,”刘倩停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家了。”

“不要!”俞进又是大叫一声:“我不要这个家。”

刘倩轻声说:“你要的,你要这个家的,我们都要这个家。”

俞进把面孔埋在手掌里,好久好久不抬头。

刘倩也不说话,她好像很有耐心地在等待俞进,可是,她自己有信心重新建立一个真正的家庭么?俞进不晓得,就是刘倩自己也不晓得,她还爱着俞进么?她在同张老师的交往中,发现自己更爱的还是俞进么?此时此刻,刘倩的内心绝不比俞进平静,自从俞柏兴去世,她就一直在想,要不要还回采莲浜,现在她终于回来了,但她内心的挣扎却不可能就此结束。她也许可以做到和张老师断绝一切来往,但感情上的事是不可能一痛永诀的,她也可能与俞进一起共建新家,但他们之间的隔膜呢……

现在刘倩毕竟是回来了,她愿意和俞进重归于好。

俞进却不想在采莲浜继续呆下去,采莲浜只能使他窒息,使他落拓,使他心灰意懒。他只有走出采莲浜,才会有结果,生或者是死。

从前采莲浜唯一羁绊他的,是他的父亲。现在父亲不在了,却又来了刘倩,刘倩和父亲一样,用她的爱,把他紧扣在采莲浜。

俞进进退维谷。他不能不为刘倩的真挚的爱而动心,却又不能在这爱的庇护之中生存。

刘倩默默地注视着俞进,留下来吧,让我们从头开始,哪怕在采莲浜,只要有自己的地方。何况,采莲浜的拆迁是势在必行的了,很快,他们就会有一个崭新的家,一个充满生机的天地。她希望俞进留下来,和她一起等待采莲浜的变化,那样,她自己也就有了信心。

俞进的生命中缺少爱,缺少温暖,所以,他终究会倒在爱的怀抱里的,只是在倒下来之前他还要挣扎。

“哼哼,我竟然如此好福气,找了一个愿为丈夫牺牲自己的好老婆,养活白吃饭的丈夫而毫无怨言的贤妻良母……”

以刻毒的冷嘲热讽来对待刘倩的爱,俞进自己也痛恨自己,刘倩却能够理解他,刘倩越是能理解人,他却越是不舒服。

刘倩说:“你不会吃白饭的,你可以有许多事情做,你知道我在你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了什么?”

俞进摇摇头,父亲死后,他根本没有动过老人的东西。

“你还不知道,他从乡下回来后这些年,一直没有歇过,一直在整理,搜集有关评弹艺术的材料,我把这些材料送到戏剧博物馆和文化局去,他们看了,都很重视,同意由你来继续整理,工资由文化局发,虽说是临时工,但也有可能转正的,现在他们很需要这样的人……”

俞进想不到父亲在那样穷困潦倒的处境下,还在干着这样有意义的事。刘倩显然就是要用父亲的行动来影响他,振奋他的精神,解决他的出路。按理,他不知应该怎样感恩于刘倩。可是,一开口,偏偏又是冷言冷语,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好像把握不住自己的理智了。

“你真有功夫,一切都帮我安排好了,就差往我嘴里喂饭了,可惜的是,我不想吃这碗饭。我阿爸也许是很高尚,你也是,可我不高尚,在采莲浜我是高尚不起来……”

“采莲浜很快就要拆了,不复存在了……”刘倩说。

“在其他任何地方都一样,”俞进叹了口气说:“你和我阿爸,根本上是一种人,可我和你们,不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不一样,”刘倩轻轻地说:“只要你和我们一样生活,你就和我们是一样的,……再说,你出去,又能怎么样呢?”

俞进盯着她,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被她说服,被她感化,他不想再挣扎,他也无力再挣扎了。真的,挣扎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根本就不知道路是什么,路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沉默了一阵,刘倩说:“如果你愿意,我就去搬东西。”

俞进看看她,说:“其实,你心里也是不愿意的,你能否认吗?”

刘倩是不能否认。

天渐渐地黑了,小屋暗下来,他们都感觉到一阵寒意,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最后终于依偎在一起。

两颗既要相互依托,又要相互挣脱的灵魂也能融合为一体吗?

俞进和刘倩同时流下了两行眼泪。

薛玲高考的分数终于出来了,全家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按她的分数,上大学是稳笃笃的了,连一直对家人横眉竖眼的薛琴也开心起来。

赵巧英履行诺言,拿出五十块钱给薛玲,说:“讲好的,考好以后,让你出去白相,喏,放起来,称称心心地白相一圈,啊,你想到哪里去?”

薛玲没有回答,她心里早已有了一个去处。

薛玲到苏北的劳改农场去看梨娟了,这是大人不可能想到的。

梨娟吃官司的事,薛玲是后来才晓得的,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震动得很厉害,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她和梨娟几乎是要走上同一条路的呀。薛玲偷偷地在沈菱妹好婆那里打听到了梨娟的地址,她决心要去看梨娟,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她要去看她。

现在她如愿以偿了。

出现她面前的梨娟,完全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大人了,长得又白又胖,高大丰满,薛玲几乎不敢认她了。

梨娟看见薛玲来,并不很意外和吃惊,也不显得特别开心,只是很随便地对薛玲点点头,说:“你来啦。”

薛玲有点失望。

后来梨娟就问她有没有带什么吃的给她,薛玲连忙拿出一包小吃食,递给梨娟,梨娟才笑起来,匆匆忙忙地拆包,看了一下,面孔就有点黯淡,说:“太少了,这么一点点呀。”

薛玲的面孔立时红了。

梨娟又说:“也好的,也好的,总归比没有的好,这一点,也可以吃两天呢。”

薛玲叹了口气。她好像是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对梨娟说的,现在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僵在那里,有点尴尬。

梨娟看薛玲半天不响,也晓得她的心思,就主动问她:“哎,你看见我好婆了吗,她身体还好吧。”

梨娟只有在提到好婆时,才流露出一点眷恋。

“她很好,”薛玲小心翼翼地说:“她叫我带信给你,叫你在里面好好听话,争取早点出来,她等你……”

“等我……”梨娟突然一笑,笑得很惨:“到我出去,自己也已经是老太婆了,她那把老骨头,早就成灰了……”

薛玲鼻子一酸,拼命忍住眼泪。

梨娟看了她一眼,皱皱眉头,过了一会,又问:“我阿爸讨女人了吗?”

薛玲摇摇头。

“你回去同他讲,说我带信给他,他还是讨一个好,上次那个,她是蛮情愿来的,是我搅掉的,让她再来吧,你跟他说,不要忘记啊,上次他来看我,我也跟他说的,他不响,写信给我,也不提这桩事……”

梨娟突然停下来,她看看薛玲哭出拉呜的样子,就转而一笑:“哎,采莲浜呢,要拆迁了吧,你们可以住新房子啦!”

薛玲说:“说是快了,还不晓得呢。”

梨娟的神情一下子又变灰黯了:“我是没有福气了,等我出去,新房子也变成旧房子了,唉……”

薛玲劝她:“你也不要太悲观,你可以争取早一点……”

不等薛玲说完,梨娟面孔一沉,恶狠狠地盯住薛玲:“你也来劝我,你算什么,你算老几,你也来教育我……”

薛玲简直不晓得怎么办才好,她原是出于好心,想来安慰安慰梨娟的,可是梨娟这种喜怒无常的表现,把她弄得不知所措了,她到底年纪还小,不晓得怎么应付了,想想自己千里迢迢跑来看她,却得到这样的对待,真有点想不落,真是自找没趣。

过了片刻,梨娟却又笑起来,压低声音说:“哎,薛玲,你借点钞票给我,多一点,好不好,过日我会还给你的……”

薛玲看看梨娟,不明白,在这样森严的劳改农场,要了钱到哪里去用。

梨娟笑笑说:“你放心,只要有钞票,到哪里不好用,我们总归会有办法的,买吃的。你身边有多少,全借给我吧。”

薛玲看梨娟伸出一只手,她心里一抖,不由自主地摸出二十几块钱来,给了梨娟,自己只剩下回去的车票钱了。

梨娟也不看是多少钱,连忙藏好了。

薛玲本来是想把自己考大学的事告诉梨娟的,可是到最后还是没有讲。告别的时候,梨娟问她:“哎,薛玲,你考大学了,对不对?”

薛玲惊异地看着梨娟。

“我早晓得,你考了大学会来看我的,嘿嘿……”梨娟未卜先知,得意洋洋地看着薛玲,她真是看穿了薛玲的心事。

梨娟是绝对聪明的,薛玲自愧不如,可是……薛玲离开那里时,觉得自己突然之间好像长大了好几岁。

薛玲当夜就住在农场的招待所里,准备赶第二天一早的车回家。

农场招待所的客人,绝大部分是来探监的犯人家属,夜里,房间里很热闹,大家没有事情,就互相询问,讲闲话消磨时间。薛玲自然也被大家问了,听说她来看的人非亲非故,大家就很奇怪,议论了半天,见薛玲不作声,也只好作罢。

后来,场部就放闭路电视给大家看,片子是场里自己拍摄的,有关犯人服罪改造的情形,也是配合家属做工作的一种方式。

薛玲看了一会,觉得没趣,这跟她的生活毕竟没有什么大的关系,她正想走开,就看见梨娟的镜头,她重又坐下来看。

梨娟是作为改造的积极分子上电视的,片子介绍了她怎样认罪服罪,服从政府,积极改造,还拍了她参加劳动,认真学习等镜头,看见梨娟精神抖擞的样子,薛玲很开心。可她突然又想起在接待室里,管理人员出去几分钟,梨娟向她要钱的情形,她心中不由产生了一些疑问。

后来梨娟也谈了改造的体会,她说了一大段政府对她的关心,说得真挚感人,看录相的家属们都感动得泪水盈盈,最后梨娟说:“我所以犯罪,和从小养成的习惯是有关系的,我从小就不正,是在一个黑窝里长大的,那个黑窝什么肮脏事都有,所以我就学坏了,现在我也要从头学起,学好,彻底告别过去,告别黑窝,告别采莲浜……”

别人并不晓得什么采莲浜,薛玲听到采莲浜,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是的,梨娟要告别采莲浜,正因为采莲浜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中。薛玲也要告别采莲浜,她要去走自己的路。等她回来,采莲浜也许已经不存在了,可是,她心中的东西,却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