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采莲浜的混乱,这地方的嘈杂又是另一番味道。
在离市中心不远的王洗马巷,在春申君庙左侧,一座既有全套现代设置,又保持着古典建筑风格的大楼,巍然矗立,和破旧不堪的春申君庙中那些七倒八歪,摇摇欲坠的大殿、戏台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下属于市城建委的城建开发公司,倒是选了一个十分有意义的地方造了自己的办公大楼。
王洗马巷,据说是春申君的住宅旧址。现存于此的春申君庙始建于明初,重建于清代同治年间,是为纪念春申君黄歇而建。黄歇,战国时楚人,楚考烈王时为相国,封为春申君,被考烈王赐与领管江东吴国旧地,所以常住姑苏。此人精通水利、建筑,住苏州期间,他十分关心苏州老百姓的生活,当时他测得太湖水位高于苏州城,又眼见每逢雨季湖水高涨,常灌入城来,百姓深受其害。为使苏州免遭水害,黄歇大兴土木,增辟了水陆城门,封闭了部分水门,使胥江出水绕道入城,分成水势,同时又在城里开凿了许多纵横交错的小河道,使河水绕贯全城,既便于排泄浇水,又利于水上交通。以后,几次发大水,浙西一带山洪涌来,太湖承揽不了特大洪峰,向下游推进,湖水从胥口经胥江出胥门,但因封闭了水门,湖水折回,流入黄天荡,虽四乡田地浸没了一些,但苏州城内安然无恙。
在苏州民间,关于春申君治水建城的传说是很多的,春申君造福于苏州百姓,为苏州的发展作了了不起的贡献,苏州人民为了纪念他,曾多次建庙修庙供奉他。
城建开发公司当初寻地皮造办公楼,并没有在意右旁的这座无人过问的破庙,只是贪图此地出脚方便,市口好,便以相当高的价格买下了这块地皮,而且事实上,隔壁的破庙与他们的大楼并无妨碍,去年春申君庙被列为市一级文物保护对象,也只不过在庙门前竖起一块石碑罢了。
等到大楼竣工,开发公司正式开始在那里办公,每日进出,难免听见巷子里的居民有些议论,不外乎是嫌大楼挡了他们的阳光和清风,嫌大楼搅了小巷的清静。
每天进出开发公司的人是很多的,开发公司门庭若市,小巷里的居民很眼红他们会赚钞票,又气不过他们赚了钞票只为自己。老人们就想起了从前关于春申君的传说,看着春申君庙门前冷落凄凉,感叹着时代到底大不相同了。
开发公司每年要承担一大批民宅建筑任务,所以,上门来求他们的人很多,上门来骂他们的也不少。但是,求也好,骂也好,一切都要照章办事。大家愤愤地说,什么“章”,这个“章”就是一个字——钱。于是,有人写了一副半通半不通的对联送给他们,上联是:旧日春申君为民造福,下联是:今朝贵公司见钱眼开。横批:今非昔比。
对待这样的批评,开发公司也只能苦笑了之。
年初,市政府开会,照例又排出城建部门在新的一年里必须完成的十件大事。采莲浜下放区的动迁第四次被列入。
前三年,拆迁采莲浜每年都作为没有完成的一件大事往下一年移,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今年能不能完成,谁晓得呢。
这是全市最后一个下放户居民区,因为它是最大的最难办的一个,所以,成了最后一个。
近两千户人家,要靠一个开发公司,一年内是绝对不可能解决的。市政府开掘各条渠道,动员各方力量,定出一些特殊优惠政策,提出了十多种可行性方案,但是,最后落到开发公司头上的还有一千二百套住宅的巨大任务。要在采莲浜原住址上造新房子,首先要拆旧房子,要拆旧房子,又先要让旧房子里的住户搬出去,往哪里搬,这可是个关键。
临时过渡一至两年,这是唯一的可行的办法。
下放户们强烈反对,各单位也意见纷纷,临时过渡的房子单位解决不了,住户自己也找不到。即使有,他们也不愿意再过渡了。回城后,过渡了近十年,还要过渡,真是太欺侮人了。老话说:“搬一次家,等于遭一次天火烧。”他们再也烧不起了,于是,各家各户统一口径,要么就死在采莲浜,要么就直接搬进新公房,除此之外,决不能妥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恐怕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们信不过,对政府,对什么公司,对什么单位领导,一个也信不过,过渡一年两年,新区能建成么。十年前,也是说让他们过渡一年两年,他们还记忆犹新,结果却是十年。即使一两年间新区真的建成了,据说这个新区的现代化设施要优于现在全市所有的新区住宅,还有配套的各种商业网络,学校,文化娱乐场所等等,而且,比起其他新区,采莲浜出脚方便,离城里不算很远,到时候,这样好的新住宅,能轮到下放户住吗?他们吃够了空心汤团,再也不梦想吃天鹅肉了。所以,他们的目光,就盯住了开发公司已建成的和即将建成的那些新公房。
开发公司却说,那些房子早已经有主了。什么主,自然是买主,高价购房的人。
于是,一封封揭发信、控告信飞到市政府,又批回开发公司,开发公司哭笑不得。纪检部门派人专门下来查处,结论是,这些来信大部分属于无中生有。至于卖商品房,开发公司有权这样做。
采莲浜得到的结果仍然是等待和沉默。
等待没有结果,沉默却有了结果。
一个因为失恋而精神错乱的青年,跑到市政府大门前,坐在石阶上,整整唱了一天语录歌。这件事正巧被一位敏感的记者听到了,捅到省报,省报虽没有公开发表,但却转给了省委,被省委的“内部参考”通报了。
“好,杀渴!”采莲浜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拍手称快,中国人往往就是这样,要靠来自上面的力量戳一戮,才能办成事,他们的希望又飘近了。
可是,他们又高兴得太早了。
在现今这爿世界上,可说是人人肚皮里一包怨气,一腔冤气。市里因为这桩事受了通报,想想上面也真是没有良心,这个市一年上交的数目,比人家一个省几个省还大,而且一年要比一年多,才能通得过,交得多了,自己留得就少了,留得少,要办的事可不会少,事情办少了,上面还是要批评,下面也会骂人,一开口就是总产值第几,为什么不为老百姓办事?真有点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的味道。
现在事体是明摆着的,采莲浜的拆迁一拖再拖,为来为去为一个钱字,政府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以为精神病人到市政府门前唱语录歌可以解决问题是没有道理的。于是又批评开发公司办事不力,你们开发公司不是赚了不少钱么,现在叫你们贴一点也不肯。
开发公司前几年靠造房子是赚了一些钱,近两年却不来事了,建筑材料涨得吓人,又不能把开发公司经理的肋骨拆下来代替钢材的,就算能代替,开发公司总共头二十个人,几百根肋骨,拆下来又能派什么用场噢。材料紧张,全是高价进出,承包费也大大提高,成本猛涨。但是这一头房价高了,买主要骂,工程慢了,等住房的要骂,叫开发公司又去骂谁呢,骂上涨的原材料?
记者的信息是很灵通的,开发公司确实有一部分建成的住宅还没有出手,但就是不肯给下放户,他们的政策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记者义愤地说你们去看一看采莲浜的现状,你们的铁石心肠也许会软下来的。
他们说,采莲浜我们去过,比你们记者去得多,熟悉得多,你们记者只不过挎个相机,转一圈,听住户发发牢骚,就觉得那边的世界太不公平了,你们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世界也同样不公平么,我们是三天两头去采莲浜,挨家挨户上门讨骂的。
挨了骂还得办事,这就是现状。
陆顺元其实早就搬走了。
国家归还了他的私房,举家乔迁。可是,不多久,又回来了,使采莲浜瓜分了陆顺元那一间房的邻居们大为不满。
陆顺元家那一地段的民宅大都是清朝中后期和民国初年时造的,又破又旧又危险,根据“城内城,城外市”的总方针,为了保持古城风貌,城里的旧民居,一般不能随意乱拆。但房子旧了,再住人,说不定哪一天就出人命了,即使不出人命,那样的旧式房子也不适应现今的情势了。所以,城建部门决定进行“旧改新”的试点,这个点正好试在陆顺元老屋那一段。住户要自找门路,暂时全部搬出,陆顺元在城里没有可寄居的亲戚朋友,不好住别人家,只有回采莲浜再混一阵,也该应他的罪还没受到头。采莲浜他的那一间破屋,早被几家邻居占据了,他们住回来,还惹了一肚子气。
“旧改新”工程并不大,从整体规划到具体图纸设计全部弄好了,才让大家搬出的,期限是三个月。
可是,想不到,刚开工就出了问题。
这个“旧改新”的方案,说起来是比较合理的,是广泛征求了专家、领导、住户等各方面的意见,经过反反复复的论证、研讨,才最后敲定的。选的试点住宅是苏州城里最典型的旧宅,即那种几大几进的格式,每一进都是三开间的楼房,三楼三底,东西各有两厢房,前面是一方天井。旧宅由于年代已久,各家都自行修理过,门窗也都改建过,格式破坏了,地板也都破烂不堪,踩上去叽叽嘎嘎作响,块头大一点的人,胆战心惊。因为没有专门的灶屋间和卫生间,住户的煤炉炊具到处乱放,天长日久,熏得屋子里到处是烟黑,马桶放在床前桌旁的状况实在也是令人难堪的,加之住宅内没有自来水,十分不便。“旧改新”的方案以保持古典风格为前提,从解决住户实际困难出发,决定在外貌上保持原样,不动大手术,只是稍加油漆粉刷,恢复青砖黛瓦龙背式的外表,在住宅内部,把厢房一隔为二,一半作灶屋,一半作卫生间,各户接通自来水,设置抽水马桶和浴缸,对原来三开间的住房,有选择地隔出一部分,增加住房的实用性、利用率,地板尚好的,重新油漆。地板毁坏的,重换地板,窗户一律改成木质漏花长窗。这样一个方案,可说是受到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的拥护,上报时也很快通过了。
在城建这一头,为了旧城改造和城市建设,过去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左一分一厘不行,右一分一厘也不行,不是这边批评,就是那边指责,两边不讨好也是常有的事,可这一次,“旧改新”的方案这么顺利通过,真是喜出望外,住户一搬出,立即动工。
可是,人不作人,天作人。在挖自来水管和排水管道时,也不知是施工中的问题,还是房子本身的问题,一堵墙的墙脚被碰松了,倒坍了,一下子连带倒了好几间,压伤了两个工人。
工程一下子停了。
方案的可行性值得怀疑,要重新研究,有待改进。
这一停可是苦了不少人,首先是建筑承包商和施工队,现在的工程都是讲大承包的,从建筑材料到完工日期,全靠一纸合同。现在,一边合同已签,一边却要停工,他们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城建部门也自认晦气,好容易搞了一个四面讨好的方案,偏偏又被意外事故卡住了。
最倒霉的还是住户,原来讲好三个月迁回的,所以大家也就马马虎虎,有的人家把家俱往什么地方一寄,一家老小随身携带几件替换衣服,往单位办公室里一住,一日三顿吃食堂,应付两三个月。有的人家挤到亲友屋里,看人家的面孔过日脚,一心只盼熬过这三个月,也有的人家到城外租了农民的房子,上班上学十分不便,但看在这三个月的份上,也将就了。
他们都是掰着手指过日脚的,谁想到这边刚开工就停了下来,回归的日子一下子变得遥遥无期了。
陆顺元带着老婆小人搬回采莲浜时,也是讲好只住三个月的,后来三个月很快过去了,不见他们有搬走的意思,几家邻居等不及了,竟上门催促起来。
吕芬本来就窝了一肚皮的火,陆家里的私房虽然破旧,但比起采莲浜的猪窝狗窝,不晓得要惬意多少倍,重新轧回采莲浜,日脚真是难过,别人却还以为他们赖在采莲浜不肯走呢。
赵巧英仗着自己是做媒人的,比别人硬气,对吕芬说:“小吕啊,啥辰光要搬回去了,先关照我一声啊,他们那几家,真是如狼似虎的,我们抢不过的……”
吕芬皱皱眉头:“喔哟,我们还没有搬呢,就要分我们的房子啦!”
赵巧英不开心地说:“话不是这么说法的,当时不是讲好三个月么,现在三个月早过了,人家总归要关心关心的么……”
“三个月个屁!那边还没有名堂呢,”吕芬不阴不阳地说:“这边倒要赶我们走了,哼,我们又不想赖在这种地方……”
赵巧英也把话丢过去:“我们又没有说你们赖在这里……”
“哼,这套房子是当初分给我们的,就是赖在这里,别人也只好干作急……”
赵巧英自讨没趣,虽然对吕芬很不满意,但又不敢得罪她,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陆顺元在一边见赵巧英就这样走了,有点不过意,埋怨吕芬:“你怎么像吃了火药子,对人家……”
“呸!”吕芬是一向不容陆顺元有开口的权利的:“你还有面孔讲话呢,我跟了你,没有过一日太平日脚!”
陆顺元不说话了。
吕芬却不能不说:“当初我就不肯搬出来的,旧房子不是蛮好么,要改什么,旧改新,改个屁,现在倒好了,坍了,连旧的也住不成了,把我们赶了出来,没有个限期了,你这种木货,也不去打听打听,到底怎么回事,别人家怎么办的,你这种男人,一天到晚死在屋里做啥……”
陆顺元给老婆吵得头脑胀痛,只好出去,探探消息。
陆顺元是不敢到城建部门去的,在外面转了半天,转到一家邻居寄住的地方,进去叹了半天苦经,又出来了。
一路走回家一路想好用什么样的回答来蒙混过关,哪里晓得屋里吕芬却正等着他兴师问罪呢。
吕芬结婚前是做临时工的,生了小孩以后,索性不去做了,在屋里领小人,又苦于经济上搭不够,就一边带小人,一边弄点手工活回来做做。搬回采莲浜不久,原来看水龙头的人家嫌烦,不肯管了,就由吕芬接替了。开始一段时间,吕芬是把小毛头放在睡车里,推到自来水龙头旁边照管的,后来天气冷起来,那地方又不避风,只好把小毛头留在屋里。
这一日,吕芬因为在屋里哄小毛头,外面有人要用水,喊开水龙头,她慢了一脚,出来就受了别人批评,说她管不好就让位,让能管的人来管。
照理看水龙头是应该守住龙头不走开的,吕芬明明理亏,却要强辞夺理,火气很大,双方又吵了起来。后来还是别人提醒她,说小毛头在屋里哭了半天了。
吕芬这才收了场,奔回去一看,小毛头从睡车里滚下来,躺在地上哭叫。不满一周岁的小人,虽然还不会说痛痒,但身体不适意,已经会喊“哇哇”了。吕芬哄了半天也哄不住女儿,见她不停地蹬腿,喊“哇哇”,怕小人跌伤了骨头,连忙抱了去医院,也不管什么水龙头了。
医生查了半天,说没有什么硬伤,但看小人哭闹得厉害,也觉得什么地方有问题,又拍了片子,说是小人有先天性的风湿,关照吕芬要让小人住向阳、干燥的地方,不能受风寒潮湿。
吕芬气喘吁吁抱了小人回来,一进门,就感觉屋里潮气很大,越想越冤,等着陆顺元回来出气呢。
陆顺元一进门,劈头盖脸遭到一顿臭骂:“你这个猪锣,你这个瘟生,死到哪里去了,半天不回转,死到外面去做什么,啊?”
陆顺元哭丧着面孔,回嘴:“你叫我出去的,你不要我死在屋里,赶我出去,又不是我要出去的……”
吕芬跳起来:“啊,你还强辩啊,你不晓得小人有毛病啊,送医院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前世作的孽噢……”
弄了半天,陆顺元才弄明白怎么回事,他看看小女儿的脸,心里也不好受。
“你打算怎么办,啊?”吕芬咄咄逼人,“你开口呀,你的嘴张不开了啊,这种房子,潮湿得要命,小毛头不可以住的,你还不去想办法呀……”
陆顺元说:“我有什么办法,那边房子还没有动静呢。”
吕芬抱着女儿,抚摸着她的小腿,伤心地说:“我哪世里作的孽噢,自己弄成了跷脚,嫁了这样一个猪头三,触够了霉头的,断命日脚没有一日安生过,搬过来搬过去,拿小人作成这种样子了,你的良心给狗吃掉了,不肉痛小人啊……”
陆顺元四十几岁结婚得子,说他不肉痛小人,是不可能的,可他越是嘟嘟哝哝地表白自己,吕芬越是怨他,怪他没有本事。
陆顺元被她骂急了,还嘴说:“当初,你嫁过来,就是住采莲浜的房子的,你也没有这样怨过么,现在不过临时住住,你这样作骨头,算什么名堂呢……”
吕芬一张嘴是没有输的时候的:“你懂个屁,当初是当初,当初我一个人,猪窝狗窝住住也无所谓,现在我是急小毛头,你这种做爷的……好,你不管我们母女,我走……”
陆顺元看看吕芬收作物事,真的要走,连忙问:“你到啥地方去!”
吕芬白他一眼:“我带女儿回娘家去住,采莲浜这鬼地方,只有你这种胚子住得下去,我是住不下去了……”
陆顺元又讲了一句:“你带小毛头回娘家,你娘家有地方住?”
吕芬娘家是没有地方住的,娘面上几个兄弟为住房也是天天吵闹。吕芬回去往哪里轧噢。
陆顺元讲的是老实话,吕芬以为他挖苦她娘家,更加火冒三丈:“啊,你这种人,还敢讥笑我们屋里,告诉你,我回娘家困灶屋,困地铺,也比你断命采莲浜好一百倍!”
吕芬说到做到,抱了女儿就走,陆顺元也不敢阻拦。临出门,吕芬交待他:“你耳朵听好,你一日不搬出采莲浜,我一日不回你陆家门!”
陆顺元眼巴巴看着吕芬母女俩个走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里,好容易组成的一个家又散了。
他实在想不通,采莲浜,他怎么又回来了呢。也许是他同采莲浜缘份还未了结,现在他是毫无办法可想的,只有巴望屋里房子早一日修好,早一日搬出采莲浜,他的家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