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头上,街上的店家第一天开门,采莲浜新居的人家,就急急忙忙上街去抢购各种生活用品。
当下放户终于拿到了回城市的通行证,拿到了重新做一个城里人的许可证时,他们的心情之迫切,行动之仓促,是可想而知的。他们迫不及待地往城里涌,甚至没有考虑前途和后路,为了行动便利,他们把许多日常用物都扔在乡下,送给乡下人了。
是的,等待他们的是一个崭新的天地,他们相信,只要有了城市户口这张王牌,什么都可以创造,什么都会从无到有的。
然而他们却没有想到,上万家的下放户一起回到一个不大的城市,会给这个城市一些商品的日常供应带来麻烦。
早在年前,一些杂货店的煤炉、水缸、饭锅、提桶,甚至连火钳,碗筷都一抢而空。
年前没有买到的,一过年,自然要来抢购了,这些东西,都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呀。
年初四一大早,采莲浜二区十八幢的老薛就去借来一辆手推车,约了俞柏兴父子和沈忠明上街,赵巧英不放心男人买东西,也一起跟了去。
杂货店磨到上午九点半还没有开门做生意,门前已等了不少人,那些上街游玩的人,还以为要抢购什么处理品呢,有的居然也挤在里面等了起来。
老薛他们几个人正在闲聊,沈忠明突然发现卖春联的那个人也在等开门。
“就是那个人,卖春联的。”沈忠明对俞柏兴说。
俞柏兴蛮有兴趣地看着这个人,带一副度数很深的近视眼镜,穿一件中式的灰布罩衫,看不出实际年龄,样子有点象老法里的帐房先生。
“这位老兄,”俞柏兴拍拍他的肩胛:“听说你自己写春联卖的,还有没有了,我也想买一副……”
这边赵巧英听见说买春联,也凑过来:“哎,我也要买,咦,你?啊哈哈,陆家里的儿子么,陆顺元么,啊哈哈,喔哟哟,好几年不曾见面了,你怎么弄得这副腔调,老颜得来,我记得你是和我同年的,还比我小三个月,对不对,你看看,老老头了么……”赵巧英一眼看出别人老了,也不想想自己什么样的形象。
陆顺元只是“嘿嘿”地朝赵巧英笑。
陆顺元父子原是赵巧英娘家的邻居,赵巧英出嫁前,一直同陆家里住一个门堂,称得上是十分熟悉了。
陆顺元的父亲陆煦亭,据说是明朝辰光某某状元的后代。陆家屋里倒确实有点书香门第的样子,爷儿俩象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一样的货色,书卷气十足,在平民百姓眼里,只觉得这家人家酸气,缩笃气。
其实陆家到陆煦亭辰光,已经败落,老屋里稍许硬扎一点的家当全卖掉了,但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同平头百姓比起来,还是十分阔气,十分派头的,光光一进三楼三底两隔厢的房子,就足够别人眼红的了。
陆煦亭小时候,屋里大体上还撑得住,按照老规矩,供他读书识字。陆煦亭读书倒是十分用心的,对其他营生一概不通,极至家业中落,父亲故世,屋里老娘妻子要他供养,收一点点房租地租已抵挡不了家用,才不得已去谋了一份做帐房的职业,但喜欢读书的脾气终是改不脱,几次被人家开销出去。寻了几个铜钿,不是买米打油,总是先淘旧书店,弄回来一堆一堆的线装书,堆在屋角里上灰发霉。这种臭脾气,最后把女人也气跑了。陆顺元才三岁,就没有娘了。陆煦亭老娘死后,家中更是无人照料。陆煦亭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只要饿不死冻不死,他总是蛮活得落,隔几日去弄点旧书回来,自己也不一定来得及看,但弄回来总是开心的。所以,陆顺元从小受了父亲这样的影响,活脱脱培养了又一个陆煦亭。
解放以后,陆煦亭先是在一所小学里做总务,后来人家嫌他拎不清,嫌他头脑太旧,不要他了,陆煦亭经人介绍到一家合作社性质的刻字社做事体,总算立住了脚。陆顺元从小因为身体不好,老头子不让他去上学,总在屋里自己教,到十三、五岁,早已经满腹经纶,水平大大超过当时的高中生。
陆顺元眼看着父亲一天老似一天,还在刻字社做事,而且刻字社里也有风声,说陆煦亭手脚不灵了,说不定哪一日就要退出来了,自己年纪轻轻倒缩在屋里吃现成的,就提出来要去寻工作。陆煦亭却不主张儿子出去做事,商量下来,陆家父子自己挂出招牌,帮人家抄抄写写,刻刻图章,代写信件,多少有点进帐,加上收点房租,爷儿俩日脚虽不富裕,倒也过得蛮乐惠,大部分空闲辰光,爷儿俩面对面读书,读得摇头晃耳,神志糊之,一日三顿,泡饭咸菜,也可以对付,被头两三年也不洗一次,屋里蜘蛛网结到面孔上也不会去收作,霉气腾到外面,隔壁人家吃不消,实在看不过去,几个女人来帮他们清扫一次,一边弄一边骂。陆家父子还自得其乐,自顾自看书呢。
到了大热天,陆煦亭在屋里边蹲不住了,出来乘风凉,大家就围着他寻开心。陆煦亭乘机吹一吹自己的状元祖宗,偏偏有个小青年蛮懂历史,特为去翻了书,却发现明朝辰光,苏州没有姓陆的状元,拿这句话去问陆煦亭。大家笑陆煦亭吹牛。
一晃陆顺元二十出头了,陆煦亭开始上心思了,读书归读书,女人还是要讨的,不讨女人,哪里来小人,没有自己的骨肉,陆家岂不要断后绝种了么。老头子晓得不能再缩在屋里不同外面接触了。他托了几个人,帮儿子介绍对象。可惜,陆家父子的臭名气太响,啥人家的姑娘肯嫁这种缩笃人家,做这种人家的媳妇,不气煞也要闷煞的。
陆顺元自己倒不急,还劝老头子,老头子火了,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
陆顺元夸海口:三十岁之前必定完成婚娶大事。
陆顺元二十九岁那一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赵巧英向大家介绍陆顺元:“这是我娘家的隔壁邻居,他家老头子,说是什么状元人家的后代头呢……哎,陆顺元,你后来到啥地方去了,怎么碰不着你们呀?”
陆顺元说:“下放的,到苏北乡下去了!”
赵巧英一拍巴掌:“啊呀,你们也下去了,同我们一样的命,苏北乡下,嘿嘿,真巧了,哎,你家老头子呢?”
陆顺元低下了头,肩胛也软塌塌的,低声说:“死,死在乡下了!”
赵巧英“啊呀”一声,眼圈红了,过了一歇才说:“唉唉,陆老伯的为人,好煞的,我记得我小辰光……”
老薛拉拉赵巧英,示意她不要讲了,陆顺元面孔发青发灰,非常难看,赵巧英才改了口:“好了,好了,现在终算出头了,回来了,哎,陆顺元,你房子解决了吧,唉,对了,你们家是有私房的,退还了吧?”
陆顺元摇摇头:“难了,难了。”
“那你住啥地方?”
“租人家一间先住一住。”
赵巧英瞪大眼睛,对旁边的人讲:“你们听听,你们听听,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自己有房子住不着,去租别人的房子住。陆顺元,你好人兮兮,太软了,被人家欺侮的,你男人家硬气点么,去讨还你们家的房子!”
陆顺元还是摇头:“去讨过了,讨不回,住满人家了,不肯搬出来,不过总算还好,现在也分了房子给我了……”
“什么地方?”
“采莲浜。”
“啊哈哈,采莲浜,几区几幢?”
陆顺元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看看,说:“二区十八幢六号。”
“啊哈哈!”赵巧英叫起来:“十八幢,我们又做邻居了,巧煞了!巧煞了!”
赵巧英正在叫嚷,店门开了,大家顾不上再听她的,一涌而进,在店堂里搜索了一遍,却大失所望,年前,卖光了的煤炉,水缸之类,还没有进货呢。
有几个性子急躁的和营业员吵了起来。
大部分人泄气地退了出来。
老薛推起板车,一群人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陆顺元被赵巧英拉着去看新房子,一路上赵巧英问个没完,末了发了一通感慨:“唉,你们这爷儿俩,从前在城里就不会做人家,到了乡下,怎么过日脚的噢……”
陆顺元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又怎么能叹出十年来积压的苦楚呢。
大家沉默了一会,赵巧英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重大问题:“哎,陆顺元,你家小呢?你讨了女人没有哇,有小人了吧?”
陆顺元难为情地笑笑。
“啊呀,陆顺元,快四十岁出头了,你还是独个头过呀,噢呀呀,也难怪,总不见得去讨个乡下女人呀,好,这桩事体,你放心,包在老阿姐我身上……”
陆顺元连忙摇头:“不,不要,不要……”
“什么不要。”赵巧英以老阿姐的口气教训他:“我从前听老人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懂不懂,照算你满肚皮老古董,应该懂么……”
陆顺元当然懂,何止晓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父亲临终前,咽不落一口气,也就是为这桩事体,一口气上不上,下不下,进了三日三夜,陆顺元看得难过煞了,却不明白老人的心思,后来还是乡下的一位老太提醒了他。陆顺元说了一声:“爸爸,你放心去吧,我的亲事已经定了。”
老人落下了一口气,但还是不闭眼。
那位乡下老太说:“他要你说出人来。”
陆顺元为难了,人是有一个,在他心里,但他晓得那必定是不得成功的,说了,不是欺骗老人么。
就在这辰光,他心里的那个人突然出现了,她挤了进来,蹲在老人耳边,说:“我,金小英。”
老人听了这个名字,果真闭上了眼睛。
陆顺元顿时泪如泉涌,旁边的人也泣不成声。
当陆顺元回头再找金小英时,人已经走了,陆顺元只觉得心中一片凄凉。
采莲浜从前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金媛媛心里是很清爽的。
有一年,金媛媛合了几个有铜钿人家的太太小姐,到采莲浜去看枪毙人。那个枪毙鬼才二十来岁,风流英俊,居然胆大包天,白相了司令官的姨太太,自然死罪难逃。看上去他倒是死而不憾,还对看闹猛的人笑着喊“再会”呢。
金媛媛轧在前八尺,枪毙鬼走过她身边,还对她甩了一个眉眼,金媛媛吓得索索抖。等到枪声一响,金媛媛朝那边一看,不由尖叫起来,不少女人也妈呀妈呀地叫,枪毙鬼满脸血污,人还没有咽气,在地上扭来扭去。执刑的人不晓得是心慌,还是眼功不准,应该打中骷髅头的,一枪打在面孔上。
看闹猛的人都哄起来,执刑的人慌慌张张又补了一枪,这一枪总算打了个脑袋开花,枪毙鬼又扭了一歇,四肢一挺,不动了。
金媛媛和另外几位太太小姐魂灵早已出窍,没有看见枪毙人,心里总归不安逸,好像漏脱一场好戏,千方百计要来看一看,等到亲眼看见了,真是懊悔来不及了。由于轧闹猛的多,通道狭窄,进采莲浜容易,出去难,太太小姐们又轧不过别人,一直等到天快要黄昏了,还没有轧出采莲浜,躲在野坟堆里的小赤佬还恶作剧,装神弄鬼地吓人,金媛媛回到屋里生了一场毛病,自此不敢再提采莲浜了。
金媛媛和她的女儿金小英也没有逃脱下放的命运。不过她是个活络人,在苏北乡下过了五年,实在熬不下去,一个人先倒流回苏州了,回了苏州,既无户口,又无落脚之处,下乡辰光,她把两间私房卖了下去的,现在钞票用得精当光,人却没有地方住了。金媛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到原来的居委会。
居委会拿她没办法。金媛媛从前是资本家的小老婆,虽然男人死得早,她却享了几十年的福,公私合营以前,一直是靠男人的工厂利润的,后来公私合营了,就靠男人留给她的家私房产过日脚。从前没有参加过工作,所以,她有什么困难,没有单位帮她解决,自然要寻居委会。可是,居委会说:“你从前是归我们居委会的,现在你的房子卖给别人了,你已经不住在我们这条街上了,怎么还要我们负责呢?”
金媛媛说:“你们还好意思开口问我呢,我还没有问你们呢,当初逼我下乡的就是你们居委会,是你们拆光了我的一家人,害得我无处安身,我要同你们算一算这笔帐呢……”
居委会说:“下放也不是我们想出来的,是***号召的,下放是光荣事体,你不要瞎讲啊……”
金媛媛“哼哼”几声:“***号召的,不错,你们全是积极分子,你们最听***话,你们怎么不下放?”
居委会同她没有理讲,但居委会也没有能力解决她的住房和就业问题。金媛媛每天日里到热闹场所去摆一个香烟摊,夜里就到居委会来,困在居委会的办公室里。
后来居委会被她盯得烦透了,几个主任四处出动,帮她联系,总算寻着一家人家,有一小间空房,房租不贵,只收三块。
金媛媛看了房子,还十分不满,嫌小,又朝西。到大热天,日脚不好过。但想想一时也别无他法,就先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五年,房租从三块加到六块,到后来,房东人家小人大了,要派用场了,几次要收回房子,金媛媛只有老老面皮,赖住不走。
到女儿金小英上调回来,金媛媛和房东已经吵过好几次,闹翻了。
金小英下放前是在商业上工作的,酱油店的营业员。商业系统当然不止她一家下放户。下放户上来之后,系统里统一安排,全部放在全市七个下放户新区里。
金小英因为回城比较迟,所以反而少吃了不少苦头,一上来就领到了住房证,高高兴兴奔回来告诉姆妈。
分了新房子,金媛媛也喜出望外,可是后来一听说是分在采莲浜,不由气从中来。
“采莲浜,采莲浜我是不去的,那地方,怎么可以住人,那种地方是不可以造房子的,采莲浜,我是不去的……”
金小英劝姆妈:“分到房子已经不容易了,你不去,怎么办……”
金媛媛手指戳着女儿的脑门:“你懂个屁,你晓得采莲浜叫啥,叫勾魂浜呀,从前是杀头枪毙的地方,喔哟哟,全是乱葬坟呀,那种地方叫我们去住,真是天晓得呀……”
“单位里讲的,这是临时性的,顶多一两年……”金小英说。
金媛媛翻翻白眼:“现在啥人相信啥人,现在外面人讲的话,全不能信的,走,我同你去寻你们头儿,换一个区,总可以吧,全市有七个区,为啥偏叫我们住采莲浜,吃吃我们妇道人家啊?”
金小英要面子,不肯去,金媛媛就一个人去了,结果却萎瘪瘪地回转来,人家说要换地方没有,不要采莲浜的房子,可以退出来,有的人想要还要不到呢。
金媛媛对女儿说:“要去你去,你到采莲浜去住吧,我不去,我在这里住住蛮乐惠,蛮惬意的……”
金小英忍不住驳了她一句:“还蛮乐惠蛮惬意呢,人家手指头要戳穿你的背脊骨了……”
“让人家去戮好了,我只要自己惬意……”
“你惬意,人家可难过了,人家小人大了,要分房间困了,你赖在这里总不是长远之计,也要为别人想想……”
金媛媛挖苦女儿:“你倒是专门为别人想想的,结果有啥好处,这爿世界,我告诉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你晓得那个周军为啥甩掉你,就是因为你对陆家里老死人讲了那句话,传到周家耳朵里,当你同陆顺元那只猪锣有啥名堂呢,好,回头你了,现在人家周军喏,做主任医生了。你要为别人,别人呢,哼哼……”
其实,金小英和周军不成功的主要原因还是在金小英这边。当初因为金家和陆顺元他们下放在一个大队,下放户之间来往多,轧熟了。别人觉得陆顺元酸,金小英倒不嫌他什么,可是金媛媛以为女儿要同陆顺元结婚了,坚决反对。她晓得陆煦亭这家人家这世里难有出头之日了,把女儿放到这种人家去,女儿得不到什么好处,她做丈母娘的也没有便宜好揩。
金媛媛在金小英面前大吵大闹,弄得金小英烦透了,金小英是个要面子的人,怕烦,何况她对陆顺元也不至于爱得要死要活,只不过想到自己年纪差不多了,陆顺元总算也有点知识,懂点道理,总比乡下人好。为了求得安宁,只有让步。金媛媛还不放心,又跑到陆家门上,把陆煦亭父子臭骂了一顿。
陆煦亭是蛮欢喜金小英的,被金媛媛这么一闹,以为事体黄六了,伤心得大病一场。
金媛媛吵散了女儿和陆顺元的事体,心中蛮快活,可是一过几年,还不见女儿谈朋友,倒有点急了,连忙托人介绍,条件之一是乡下人不要。
周军是邻队的一个赤脚医生,是六六年前医大毕业的,弄到农村来,算是加强农村医疗力量的。
和周军认识,金小英已经三十岁了,不晓得什么名堂,和周军总谈不出兴趣来。周军觉得金小英脾气古怪,捉摸不透,后来以陆顺元的事体为借口,结束了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的关系。
金媛媛虽然对采莲浜十分忌恨,但最终还是跟了女儿住进了采莲浜。
一进采莲浜,就碰到一件令她不快活的事体,她们居然又和陆顺元做了邻居。
“丧门星。”金媛媛叽叽咕咕对女儿敲警钟:“你不要去理睬陆家里那个赤佬,看见就惹气,你看看那副吞头势,像五六十岁的人了!”
金小英也有好几年不见陆顺元了,这次一见,吓了一跳,想不到陆顺元老得这么快。见了陆顺元,金小英一点热情也没有,三十五岁的老姑娘,脾气是有点古怪了。
金媛媛却是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她自己没有工作。单位靠不住,什么好事总归轮不到她的,她只有跟住女儿,指望女儿嫁个好人家,攀根高枝,把她带出采莲浜,所以,对女儿的婚事,她是要加倍关注和操心的。
采莲浜新区的用水,可算是个大难题了,几十户人家共用一个龙头,每天早上,排水的时候都会发生争执。这一天,轮到金媛媛她霸在那里洗衣服,赵巧英熬不牢说:“喂,自觉点,抓紧点了,让拎水的先拎么。”
金媛媛横了她一眼:“轮到我,就归我用,你管什么闲事?”
“我们都要去上班的,来不及了,你先让一让,你反正又不上班,等一歇再来用么……”
金媛媛立起来,也不顾手上湿淋淋的,两手一叉腰:“哟,上班,上班有什么了不起,你有本事去住好地方呀,怎么也和我们这种不上班的人一样住采莲浜,躺在死人坟墩上?”
这边正在斗嘴,紧靠着水龙头的那一家有人跳出来:“你们轻一点好不好,大清老早,吵什么魂,我们屋里三班倒的,早上正好困,你们这样闹,叫我们怎么困,日日这样子,日脚真不得过,再这样烦,水龙头拆掉算了,大家恶死做,大家用不成……”
赵巧英看看手表,时间来不及了,也顾不上再讲什么,只好拎了两只空水桶又回来。
金媛媛仍旧霸住龙头,排队提水的队伍中又有人开口了,金媛媛正想回嘴,回头一看,说话的人面熟得很,呆了一歇,对方却先叫起来:“啊呀,你是金家阿姐呀!”
金媛媛也认出来了,她是毕艳梅,是金小英的亲生娘。
毕艳梅从前是越剧演员,十八岁就挂了头牌小生,屁股头后总是跟了一群崇拜者,越剧迷。金媛媛也是其中之一。那辰光,金媛媛有钞票,只要毕艳梅上台,她是每场必到,日脚长了,台上台下熟悉起来,金媛媛还和毕艳梅结拜了小姐妹。毕艳梅三十岁辰光,出了事体,未婚先孕,养了一个女儿,因为要开码头演出,没有办法带小人,金媛媛又正巧不会生养,身边无子女,所以就把女儿过继给了金媛媛。讲定永远不戳穿西洋镜,不让女儿晓得。这样,毕艳梅要看女儿反而便当,只当是金媛媛的小姐妹,上门白相,就可以见女儿了,反正毕艳梅的心思也不在小人身上,她是那种拿得起,甩得开的女人,唱戏,白相,混男人,出风头,讲派场,有没有小人,无关紧要。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毕艳梅触霉头了,面孔涂得墨黑,在街上游斗。金媛媛看见了,吓得拉着女儿就逃,一直到斗人的风头过了,才敢到剧团去打听一次,人家说,那只破鞋吃官司了,你寻她做啥。从此,金媛媛再也不敢去打听毕艳梅的下落。
想不到多少年之后,居然在采莲浜碰头了。这爿世界真是狭窄的。
“毕先生,”金媛媛还是照老规矩称呼毕艳梅:“这几年你到啥地方去了,我寻得你好苦啊!”
“我呀,不要提了,苦头吃足噢……”毕艳梅先谈苦头吃足,开出口来,却颜色腔调不变。仍然是一口沙糯糯的浙江方言:“我们到苏北去了,苏北乡下,哎哟哟,那种地方噢……我们剧团里,百分之九十五牛鬼蛇神,全下去了,指导员也下放了,只剩三个小人,学员,还有一个顾新梅,她男人不在苏州,在上海,她一个人不肯到乡下去,赖皮的,到也给她赖下来了,我们胆子小,不敢违抗,全下去了……”
排队的人又一次抗议了,金媛媛退了出来:“好,好,让你们,让你们。”
毕艳梅娇声嗲气地抱怨:“叫我们住这种地方,真不像腔,我毕艳梅,从前在苏州城里么,大名气没有,小名气总有一点,这样对待我,我真是想不落。”
金媛媛又问她:“你的先生呢,是刘晓彬刘先生吧,我记得……”
毕艳梅像小姑娘那样怕难为情似地一笑:“不是他了,是王小飞。”
“咦,王小飞,我记得好像是王筱梅的先生么,那辰光我还看见他场场在戏馆子后门口接王筱梅的么……”金媛媛吃不透了。
毕艳梅“嘻嘻”一笑:“从前是王筱梅的男人,现在是我的男人……”
金媛媛“哦”一声,不再追问了,她虽然也是个厉害脚色,但在男女这档事体上,却是不如毕艳梅老辣的。
两个人叙旧叙了个把钟头,毕艳梅才想起来问一问女儿。
金媛媛乘机拜托毕艳梅,要她帮小英留心,介绍男朋友。
毕艳梅嘴上答应,其实根本心不在焉,她连小英今年几岁也不记得了,要说轧男朋友,她自己还蛮感兴趣呢,五十五岁,老态已经难以掩盖,但涂脂抹粉,梳妆打扮比小姑娘还精心。
毕艳梅现在的丈夫王小飞比她小九岁,原先是毕艳梅一个师妹的男人,后来离了婚就和毕艳梅做了夫妻。和毕艳梅一样,王小飞在婚姻问题上也是很随便的,可以说是见好爱好,爱一段时间就不爱了,好像也很自然,据说是文艺剧团的职业病。王小飞和毕艳梅结婚,已是第三次组成家庭了。前两次的婚姻加起来没有超过四年,和毕艳梅一起已经过了十多年了,倒不是两个人相爱得持久,实在是形势环境所致。王小飞和毕艳梅新婚不久,社会就大动乱了,以后,挨批斗,写检查,一直到下放农村,根本没有心思谈情说爱,也没有功夫闹离婚,日脚就这么过了下来。
到了农村,开始很苦恼,过了不久也就习惯了,他们好在还带了点薪水下去的,所以至少不用在田里死做挣口粮,毕艳梅唱唱蹦蹦惯了,在乡下闷坏了,第三年就怂恿大队部组织一些小青年搞起了一个业余小剧团,异想天开地发起了什么苏北人唱越剧,把一帮苏北农民弄得滴溜转。王小飞也不甘落后,他比毕艳梅更机灵,虽是唱的越剧,但对苏北人喜欢听的淮剧也略知一二,便弄了几个脚本,另外拉起一个业余淮剧团,和一帮小姑娘嘻嘻哈哈,也搞得蛮热闹。乡下人看见这对夫妻这样搞,觉得很好笑。这对夫妻的关系的确很奇怪,双方都可以在外面寻欢作乐,回到家里还是夫妻,从来没有争风吃醋,寻死觅活的。
可是,毕艳梅越来越觉得老之将至,上调回城,见到了一些没有下乡的老熟人,毕艳梅不由大吃一惊,这农村十年,虽然下田做活的时间很少,但农村的风水和城里相比,毕竟不同,她发现自己变得又黑又粗糙,皮肤松弛,眼睑下垂,实在是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太婆了。而王小飞却正当中年,一点不见老,仍是风流倜傥。毕艳梅不免心中有了些酸意。
重遇金媛媛,晓得了亲生女儿的下落,对毕艳梅来说,并无多大喜悦,只是出于道义,打算把金媛媛和金小英请到自己家中吃一顿饭。
王小飞听毕艳梅说要请客吃饭,以为又是请的哪个较为出众的男士,等客人进门一看,才发现猜错了。王小飞并不知晓毕艳梅和金媛媛是什么关系,也不想去弄清楚,他一眼看见金小英,就发现她和毕艳梅很像。但他却未往这里面想,只是觉得金小英虽然已不是青春少女,却显出一种成熟女人的特点,在她冷冰冰的外表之下,分明有着一种超脱静逸的美。他的情绪立时好起来,妙语连珠,谈笑风生,生动活泼,大献殷勤,几次逗得冷着脸的金小英忍俊不住笑了起来。
毕艳梅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又是有苦说不出,只能拼命和小英谈话,岔开王小飞的进攻。
金媛媛似乎木然无知,一味和王小飞凑热闹。
突然,王小飞的儿子王念涨红着脸,对大家说:“好了,你们不要演戏了,我看够了!”
金家母女愕然,很是尴尬。
毕艳梅连忙打招呼:“小孩子,寻开心的,小念,你出去玩。”
但王小飞被儿子一喊,果然收敛了一些,后半顿饭,草草收场。金媛媛和金小英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都上了心思。
金媛媛和金小英回自己屋里去,走到家门口,王念突然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对她们说:“你们以后少到我家来,我爸爸妈妈都不是好东西。”
金媛媛母女蛮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十多岁的小男孩,金媛媛问他:“你是王筱梅的儿子吧,你蛮像你娘的。”
金小英也说:“你怎么可以说你爸爸妈妈呢?”
王念“哼哼”说:“不是我说坏,天生是他们不好,你们看好了,你们会看到的,他们是不可救药的。”
金小英看看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孩,听他说这些老成的话,觉得不可思议,她以为这个小孩在哪个方面有点不正常。
王念走后,金媛媛说:“滑稽,真是滑稽,毕艳梅这个人,唉唉,怎么说呢……”
金小英却不能忘记王小飞的一举一动,只怪这种富有魅力的男人,她遇见得太少了。
按苏州人的风俗,新年的规矩是很多的。其中有一个项目,年初一,全家要吃年糕团子,讨一家人高兴团圆之吉利。
董家这个年过得可真是四分五裂。董仁达和董健守住一堆乡下搬上来的旧用具。寄住在单位里,每天挨白眼,尝够了苦滋味。董克在乡下,虽然和妻子儿女在一起,但既牵挂母亲,又想到自己掉在乡下回不了苏州,心事重重,自然高兴不起来。女儿董琪大学毕业分回苏州,却无娘家可归,只好闪电般地结了婚,才有了住处。
李瑞萍住在精神病院,心里想着一家几口各居一方的情形,不由惨然泪下。
她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两个月,医生护士对她和对其他疯子是有所区别的,她没有受过电休克的治疗,也没有被绑过,只是每天服一定剂量的镇静药,大部分时间,她是在看疯子们表演各种节目中度过的。人就是这样,当她觉得自己已经走上了绝路,再无希望可言时,一看到那些疯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还是有力量的。
新年里,医院伙食也改善了一点,这一天,她吃到了最喜欢吃的红烧带鱼,心情好起来,她和值班医生谈了一会,医生对她说:你可以出院了。李瑞萍十分感激那几块带鱼,她总觉得是带鱼给她带来了转机。
下午,丈夫和小儿子来看她,果真又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房子分到了。
李瑞萍连忙问:“房子怎么样?”
董仁达父子已经去看过房子,实在不怎样,但为了安抚李瑞萍,董仁达说:“不错,不错,新建的住宅区……”
“在哪里?”
“采莲浜。”
李瑞萍狐疑地看看董仁达和董健:“采莲浜,是采莲浜?从前枪毙人的地方?那地方能造房子啊!”
董仁达只好说:“你不要老观念呀,现在建了住宅区,蛮像样的呢……”
董健对分到采莲浜那样的房子,一肚皮意见,这时实在忍不住,“哼”地冷笑一声。
李瑞萍明白儿子的心思,倒反过来劝他:“其实,房子好坏,地点怎样,关系不大的,关键只要自己会收作,你们不是见过苏州城里那种住老式房子的人家,外面看,像鸽子笼,里面弄得漂亮煞的,关键在于人么。再说,采莲浜出脚还算方便呢……”
“是啊,”董仁达接着说:“我和小健商量下来,想收作一下,马上就搬了,住在单位里,日脚实在……”
李瑞萍马上沉下脸来,以不容违抗的口气说:“不行,现在不能搬,等我出院再搬!”
董仁达朝董健甩个令子,董健只好作罢。
李瑞萍又强调了一遍:“听见了没有,等我出来再搬!”
董仁达忙不迭地点头。
董仁达和董健走了以后,李瑞萍就怎么也坐不住了,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击着,要她行动起来,不让她在医院里继续呆下去了。她急着想溜出去看看新房子,可是,精神病院的防范十分严格,很少有病人能够溜出门。可李瑞萍心想,疯子逃不出去,她也许能出去,她不是疯子。所以,乘中午病人家属探病,病房门不上锁的时候,李瑞萍拉开门就走了出去,护士居然没有发现。有几个疯子却叫喊起来:“逃走了,逃走了,三十八床逃走了。”
李瑞萍在楼梯上就被一个小护士拉住了,连推带搡弄回了病房。
这个小护士是新来的,对病人的情况还不了解,见李瑞萍居然敢逃走,差一点就会酿成事故,这天只有她一个人当班,心里害怕,唯恐管不住这群疯子,就干脆把李瑞萍绑在椅子上。
李瑞萍叫喊起来:“我不是疯子,我和他们不一样,你不能绑我。”
越是疯子,就越说自己不疯,就像越是醉鬼越说自己不醉一样,小护士是坚信这一条的。她先是不理睬,后来就烦了,说:“你再叫,我要上电了。”
李瑞萍不再作声了。
疯子们在一边看着她,开心地笑,有的还来抓她的脚底心,李瑞萍正是欲哭无泪。
好容易等到医生上班了,才让护士把她放了,这时候,李瑞萍忍不住哭了起来。
医生说她:“你好好的,谁让你到外面去呢,这不是自找苦吃么,你是晓得这里的规矩的。”
李瑞萍说:“家里人来说的,分新房子了,医生你想想,这么多年了,总算回来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我是心里急呀,我想去看看。”
医生是了解李瑞萍的,知道她这个病和心绪的好坏大有关系,现在既然已经分到了房子,病情也好转了,不如让她早一点出去。
几个医生找主任大夫汇报了一下,主任大夫来给李瑞萍检查过,最后同意了。
那个小护士因为错绑了李瑞萍,心里是有点内疚的,听说李瑞萍可以出院,就主动帮她打电话通知家属。
一切是那么顺利,李瑞萍的心几乎要融化了。等董仁达赶到医院接她时,她忍不住地笑了。
董仁达看见李瑞萍笑,他也想笑,可是笑不起来,却想哭。李瑞萍哭了,她想,多么不容易啊。
办出院手续之前,主任大夫特意又来关照,说经过医院两个月的观察,治疗,他们认为李瑞萍虽然有短暂的错乱,失控症状,但总的看来,精神还没有到崩溃的程度。大夫反复强调,李瑞萍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只是有一些忧郁,还是属于更年期综合症的反应,千万不能自以为患了精神病。
李瑞萍受到治疗和鼓励,果然鼓起了信心,出院后,似乎什么病痛也没有了,精神抖擞地张罗搬家。
正月十五这一天,董家搬进了采莲浜。至此,采莲浜二区十八幢一套房子全部住满了。
由于他们是这一幢最后一个搬进来的,先住进新区的人家都来帮忙,热情地问长问短。
李瑞萍更以为自己坚持出院后再搬家的主张是对头的,如果先搬来,邻居见不到主妇必定追根寻底。她怎么能把精神病的名义带到新邻居里来呢。过去的恶梦已经结束,新开始的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
然而,生活却永远是一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