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艘夜班轮船的汽笛声响起来了,呜——呜呜——,声音悠扬而凄婉,俞柏兴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十分难受。
老伴去世后,家里就剩他和儿子两个人。儿子每天上班,他一个人守在家里,孤独,寂寞,只有听到儿子下班的脚步声,心里才有了一种踏实感,一种安慰。老人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他唯一盼望的,就是儿子成家立业,离开这个穷困破陋的采莲浜,过上幸福的生活。
现在儿子结婚了,去新婚旅行,把他扔下了,这是很自然的,他想得通,他应该快活。
可是,这一夜,老人久久不能入睡,儿子走了,旅行回来,也不会再和他住在一起了,新房在老丈人家,是新公房,和采莲浜是不能比的,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一直在等待的么。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他却又忍受不了孤独。
第二天的夜里,他还是难以入睡,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了。天刚亮,他突然感觉有人进了屋,抬头一看,竟然是儿子,他以为在做梦,连忙又躺了一下,闭上眼睛。
儿子却走过来,说:“爸爸,你醒了。”
俞柏兴惊愕万分:“你,你怎么?”
俞进面孔沉下来:“我坐夜班轮船回来的,刚到。”
俞柏兴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得讲话都不连贯了:“你,你,为什么,怎,怎么回事,不是昨天才……刘倩呢,她人呢,啊?”
俞进冷淡地说:“她还在杭州。”
俞柏兴气煞了,指着儿子说:“你,你不像腔,你把她一个人甩在杭州?你怎么做得出来?”
俞进哑口无言。
两人在杭州吵了一架,事情其实很小很小,到了杭州,原定是住在刘倩亲戚家里的,信也早发去了。可一下轮船,俞进突然不肯去住亲戚家,要自己去开旅馆住,刘倩发急了,说亲戚家要等的,晓得他们住了旅馆,要生气的,再说,现在开旅馆很贵,为什么要花这笔不值得花的钱呢。
俞进反问她,什么叫值得,什么叫不值得,结婚,新婚旅行,一世人生一次,花一点钱又怎么样。不要因为采莲浜的穷酸,就把他俞进看得不值三分钱。
刘倩却仍坚持要住亲戚家,俞进一气,说,要住你一个人去住。
刘倩一赌气,真的走了。
刘倩一向性情温和,这也许是她有生以来赌的最大的一次气,新婚旅行,本应该是甜甜蜜蜜、快快活活的,可俞进出尔反尔,蛮不讲理,她伤心极了,才一个人走了,当然,她以为俞进会去追她的。
可是俞进是个犟头,见刘倩一个人走了,他愣了一会,返身回到轮船码头,买了当夜回苏州的船票,把刘倩一个人扔在杭州了。
俞柏兴听了儿子的讲述,气得直抖,说:“你,你要气死我了,我好容易盼到你办了婚事,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家,你却要作掸她,刘倩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呀,她能看中你,是我们家的幸运,你怎么……”
俞进愈发生气:“就是你这种没有骨气的思想,弄得我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告诉你,我是男人,我不能那样吃软!”
俞柏兴站不动了,一屁股坐下来:“骨气,唉唉,谁不想做个有骨气的人,我从前也是有骨气的,可是……”
“可是什么,人穷一点,环境差一点,就得比人矮三分?我要叫她刘倩看看清爽,我俞进不吃她那一套,不靠她的施舍、恩赐过日脚!”
“你打算怎么办?”俞柏兴不能再和儿子无谓地争辩下去,丈人家要是晓得了这桩事,还不知会怎样呢,现在当务之急,要去找刘倩,可儿子看上去一时三刻是不会回心转意的。
“什么怎么办?”俞进心里其实也有点后悔了,但嘴上还很硬:“怎么办,我过我的,蛮惬意,蛮好么。”
“那只有我去寻刘倩了,她住在杭州哪个地方?”俞柏兴老人发急了,“你不去我去,我去求她。”
“你……”俞进也不晓得怎么办好了。
“你不想一想,你能和刘倩结婚,多大的额骨头噢。你看看自己,要一样没一样,房子是这样蹩脚,家庭又没有背景,自己的工作单位不硬,还有什么硬得起来的噢。你看看人家隔壁董健,和你年纪差不多,走出去也比你像样子,如今在装裱社蛮有出息的,可是,寻了几个女朋友,一个也不成,他屋里大人气煞急煞了,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俞进还犟着头:“你不要急,她自己会上门来的,你等着看好了。”
爷儿俩正在讨气,有人来敲门,俞柏兴开了门一看,是街道里的干部老王。
老王对俞柏兴说:“俞先生,你身体还可以吧,能不能跟我到街道去一趟,有点事情要向你了解一下……”
俞柏兴连忙问:“啥事体?”
老王说:“先走吧,先走吧,再说,再说……”正在讲,才看见屋里还有一个人,是俞进。老王眼睛眯起来:“咦,是俞进么,你不是去杭州了么,他们到你丈人屋里去问的……”
“他们是啥人?”俞进好像有一种什么预感。
老王自知说漏了嘴,连忙岔开去:“怎么,去一天就回来了。”
俞柏兴说:“有点要紧事体,赶回来的。”
老王误会了,警惕地朝这父子看看。
俞柏兴说:“老王,你说到街道去有事体,我跟你去吧,是不是要我相帮抄抄弄弄?”
老王看看俞进,说:“既然俞进回来了,就让他去吧。”
俞进好像不想去,说:“我还有事体呢,我没有空。”
俞柏兴这辰光也感觉到气氛不对,紧张起来,问老王:“到底啥事体,你讲呀!”
老王只好如实说:“我也不清爽出了啥事体,公安分局有几个人等在那里,吩咐我来叫你的,说是要寻俞进。所以我看见俞进在屋里,就叫他去,你年纪大了,奔来奔去不好。”
俞柏兴一听公安局,两条脚都发软了,再联想儿子突然从杭州回来,误以为儿子把刘倩怎么样了,心里一急,一口气上不来,闷了过去。
公安局的两个警察在街道等了半天,不见老王回来,性急了,走过来一看,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地侍弄俞柏兴。
过了一会,俞柏兴缓过一口气来,看看两个警察,问:“俞进,俞,进,做了什么?”
警察没有回答他,只对俞进说:“你跟我们走一趟,没有什么大事体,了解一点情况。”
俞进这才想到安慰一下父亲:“爸爸,你放心,不是刘倩的事体,我向你保证!”
俞柏兴稍微松了一口气。
等警察带走了俞进,老王才悄悄地告诉俞柏兴,是了解采莲浜一个盗窃集团的情况的。问他俞进是不是有什么不干不净不明不白的东西拿回屋里来过。
俞柏兴连连摇头,心里却又宽舒了一点。
捱到下晚,街道派出所有人来通知俞柏兴,俞进被逮捕了。罪名是参与盗窃集团活动,叫家属送一床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去。
俞柏兴晃了几晃,一头栽在地上,那个小警察倒慌了手脚,把老人扶起来,说:“你身体不好,我去通知他爱人,对了,他的户口已经迁走了吧,由他丈人家出面吧。”
俞柏兴挣扎着拉住小警察的手:“不,不,不,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丈人屋里,我去,我送去。”
当晚,俞柏兴由邻居董仁达和老薛陪送着到了拘留所,也许因为案情不重,或者是拘留第一天,被允许见了面。见了儿子,老人泪如雨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董和老薛也在一边暗暗伤神。
俞进情绪很恶劣,和所有吃官司被拘留的人一样,开始的几个小时,几天,总是肝火旺盛的,慢慢地都会冷静下来。
俞进不耐烦地责怪父亲:“你来做什么?送死啊,我还不死呢!”
俞柏兴根本顾不及俞进的态度了,紧张地问:“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偷!”俞进恶狠狠地说。
“偷了什么,你说呀,你什么时候偷东西了,你偷了什么呀?”俞柏兴恨不得跪下来求儿子说一声“我没有犯法”。可是儿子确实是犯了法。
俞进一股气突然瘪了下去:“屋里搭灶屋间的材料,哪里来的,天上又掉不下来的,自然只有去偷啦,阿三他们出的主意,叫了一帮人帮我去偷的。阿三他们有一个集团,现在破了,全捉起来了,这帮小子没有花头的,吃不起盘问,一样一样全交代出来,把我也咬出来了。”
“啊呀!你,你,怎么可以去偷呢,棚棚不搭就不搭,怎么可以为了搭灶间去偷材料呀,你……”
俞进尖吼吼地说:“别人全搭了,为啥我不能搭,你去打听打听,采莲浜搭违章建筑的,到底有几家人家的建筑材料是自己买的,还不都是捞来偷来的,我被咬出来,算我触霉头。”
“你,你这样讲,不对的,人家要偷让他们偷,你怎么可以学坏样呀。唉唉,想不到我俞柏兴一世人生清清白白,养了儿子去做小偷。”
“你算了吧,你清清白白,不做亏心事,得到什么好结果呀,屁!住在采莲浜,你还讲究你的清白呢……”
爷儿俩的声音大了,被值班战士制止住了,很严厉地叫俞柏兴走。俞柏兴眼泪汪汪地求儿子:“事体已经到这一步了,你是犯了错,不要再犟了,就认吧,幸好没有犯大法。”
“我不懊悔的,那种地方,本来是不可以住人的,弄点材料搭了棚棚,错不到哪里去!”
“哎呀,我的小祖宗哎,你不要再犟了,我求你了……”
俞进还在发憨。其实俞柏兴用不着担心的,进了公安机关的人,很少有几个会犟到底的。
值班武警又来催俞柏兴走,俞柏兴这辰光才想起另一桩大事体:“刘倩,刘倩回来了怎么办?”
“她会寻上门来的,你告诉她好了,她要离就离,我不会拖她的!”
俞柏兴晓得儿子破罐头破掼,横竖横了。只有一心祈求媳妇贤惠,在这关键时刻帮他一把,可心里又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俞进没有出事前,两个人就吵翻了,现在俞进关进去了,还指望人家怎么样噢。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刘倩寻来了,看来她也是坐夜班轮船回苏州的。她急急冲冲地进了门,不见俞进,连忙问俞柏兴:“他人呢,到啥地方去了,他怎么这样的,脾气……”
俞柏兴看着刘倩又急又伤心的样子,实在不想把真情告诉她。
刘倩发现老人神态不对,眼皮肿得吓人,好像一夜没睡好,又问:“你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紧,俞进人呢,他没有回来?你还不晓得我们吵架相骂的事体?”
俞柏兴叹了口气说:“我晓得了,是他不像腔,你……”
“那他人呢,他不想见我了,……”
俞柏兴晓得这桩事瞒得过今天瞒不过明天,犹豫了半天,终于说了实话。
刘倩开始不相信,可看到老人悲痛的样子,她明白这是真的了,一下子泄了气,坐下来,头埋在手心里,好像再也抬不起来了。
俞柏兴不敢说一句,只有等待。
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刘倩才清醒过来,重重地“咳”了一声,就走出去了。
俞进正撞在严打的风头上,被判了三年徒刑,为首的阿三判了二十五年。
宣判的那天,通知家属出庭,俞柏兴昏昏沉沉,不知是怎么被邻居送来的,可是令他吃惊,也使他感受到一丝安慰的是,刘倩也来了。
宣判以后,犯人就被送往西山劳改农场,临走时,刘倩和俞进讲了许久,俞柏兴远远地看着,觉得儿子那一脸的颓丧神态中慢慢地透进了一点转机,老人心里清楚,是刘倩起的作用,他恨不得给这个好儿媳妇磕三个响头。
果然,儿子走了以后,刘倩就过来搀住他,说:“我已经同他商量过了,这两年,你就住到我们屋里去吧,也好有个照应,免得他在里面不安心。”
一听这话,俞柏兴知道刘倩是愿意等俞进的,他紧紧地拉住她的手,好像怕她跑了,却又不晓得该怎么谢她。可是,要他住到亲家屋里去,又是在儿子吃官司的情况之下,他是绝对不可能去的,他这张老面孔实在无颜见亲家公亲家母。
刘倩拗不过老人,只好退了一步,送老人回采莲浜去住。她也曾想作一点牺牲,自己搬来陪老人住,可一看采莲浜那样的住宅,那样的环境,她的勇气没有了,她能做到的,只能是经常来探望老人,给他送些吃的,帮他洗洗刷刷,收拾收拾而已。
然而,就这样,俞柏兴老人已经感激不尽了。
过了些辰光,刘倩专门陪老人到西山去过一趟,去探望服刑中的儿子。俞进很不高兴,脾气很大,反复无常,一会儿埋怨刘倩,不应该来看他,更不应该把老人带来;一会儿又是怪家里人不要他了,不来看他,也不送东西来,别的犯人家里经常有吃的送来。
刘倩却很体谅他的心情,体贴地说:“我们晓得你苦,再咬咬牙熬一熬吧,总共才三年呀,快了。”
想不到俞进却翻脸大骂:“你说得轻巧,你来试一试,总共三年,你试两天,哼,你们在外面倒过得自由自在……”要不是管教人员制止了他,还不知要说些什么呢。俞柏兴离开农场时,心中好像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儿子变得这样,不能不令他担心。看看刘倩,一脸的委屈和无可奈何之情。
这以后,老人突然忙了起来,文化局根据上面的精神,为了抢救文化遗产,要把从前的一些评弹老艺人演唱过的节目搜集起来,他们找到俞柏兴,请他出来,帮助做这一工作。
俞柏兴从乡下回来以后,一直要求让他继续工作一段时间,却一直未能如愿,现在文化局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他很是感激,投入了全部精力,刘倩有一阵没来看他,他也没有在意。
有一天,老人从文化局出来,在一座电影院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是刘倩,老人想上去招呼,可再仔细一看,刘倩正挽住一个男人的手臂,往电影院里去。
老人呆住了,两条腿怎么也搬不动,站在那里喘了半天。
过了几天,一个星期日,刘倩又来看他,仍然和以前一样,一点看不出什么变化,帮他拆洗被子,整理房间,还帮他烧了一顿丰盛的中饭,老人几次想开口问问,总是欲言又止,他希望是自己看花了眼,认错了人。
儿子的来信中,总是提到刘倩待他不错,经常给他寄东西,写信鼓励他增强信心。儿子说,如果没有刘倩对他的忠诚和帮助,他肯定早已经垮了。
俞柏兴再也不怀疑刘倩会有什么节外生枝的事体了,他喜欢这个媳妇,信任她,也尊重她。
老人为了表达自己的一点心意,托人买了一些布料,亲自给刘倩送去。
老人爬上四楼,刚要按刘家的门铃,突然听到屋里“咣当”一声,好像打碎了什么玻璃制品。他一吓,缩回了按门铃的手。屋里有个女人尖声骂人,他听出来好像是亲家母的声音。
“你这个贱货,这种男人,还要他干什么,早离早好……”
俞柏兴心一抖,立即猜到是在骂刘倩。
果真刘倩开了腔:“俞进确实不是好东西,可我不能落井下石呀,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我不和他离婚,还有,他父亲,老人可怜兮兮的,我做不出来……”
“你死心塌地地跟那个坏种,贪图什么呀?”这是刘倩的父亲。
俞柏兴心里怦怦跳,偷听人家说话,是不道德的,可他又不能走开,他要听下去,听个结果。
刘倩叹着气说:“我也不贪图什么,他也没有什么值得我贪的,要什么没什么,要人品没人品,要骨气没骨气,要才能没才能,要钱财要地位一样没有,唉……”
俞柏兴差一点瘫倒了,可刘倩的话并没有说错。
“那你,还不快跟那个劳改犯断了,还让他缠住你做什么?”
“我……做人不能没有良心,要对得起他……”刘倩声音里有了哭腔:“我这时候怎么能去跟他说,说……”
“良心,哼哼,”这是一个比较陌生的年轻女人,听口气像是刘倩的姐姐:“你也不要自欺欺人了,你要真有良心,你跟那个姓张的英语老师,是怎么回事?我看见你们可不是一次两次了,你是不是想赖呢?”
俞柏兴只觉得心里好像吃了一闷棍,喘不过气来。
“我不想赖,我是和他好,我承认的,他对我好,关心我……”刘倩理直气壮地说。
“所以嘛,你就不要说什么良心不良心了,你要是真的对俞进那么忠诚,怎么又冒出来一个张老师呢,哼哼。”刘倩的姐姐咄咄逼人。
刘倩沉默了一会。
俞柏兴心跳得快要控制不住了,楼上有两个人下来,经过四楼,狐疑地看着他,要不是看他有一把年纪,老态龙钟,说不定要去报案呢。俞柏兴觉得自己再也站不下去了,偏偏这时又听刘倩说:“我和小张好,他又不会晓得,不晓得就是不存在,我没有对不起他,我还照样给他送监饭……”
刘倩的父亲更加生气:“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你干脆和姓俞的离了,找姓张的,你这样做是欺骗……”
刘倩不服:“我这种欺骗是善良的……”
“算了!”刘倩的母亲不耐烦地说:“大家不要再嚼舌头,你不好意思开口,我来,我先去找他父亲,相信他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边说一边有脚步声向门口过来。
俞柏兴心慌意乱,连忙转身下楼,结果腿一软,滚了下去,就在滚下去的那一瞬间,他还在想,儿子回来了怎么办噢。
两万块钱的一张支票很快就汇来了,全家人谁都想着这张支票,可谁都不敢动它,甚至没有人提到它。
在董健心里,这两万块钱基本上有了它的归宿,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他还不能太性急。
董健因为学了一套过硬的装裱技术,在书画界有些老人常提到他,认为装裱工人不是一般的工匠,也应该算作艺术家,于是在一次市文联美协的改选中,为了选一些年纪轻的理事,有人提名董健。可董健还不是美协会员,按规定,他没有发表过美术作品,是没有资格加入美协的。可是他却抢救、修补、点化了许多名画,这一功绩不亚于在省市某些刊物发表几幅美术作品。美协的一些老头子这一次居然大大地解放了思想,把董健吸收进美协,又选为这一届的美协理事。
这一届的美协理事会想干出一点名堂来,考虑了要搞几次活动,就把董健拉进来一起参加活动。因为董健年轻力壮,又是新入会,不那么老爷腔,好指派。
董健哭笑不得,糊里糊涂地入了会,糊里糊涂地当了理事,和那些文乎文乎的老先生们老画家们一起开会,糊里糊涂也能混过去,反正美协是既不发工资,又不发奖金的群众团体,和文联的其他几个协会一样,专做求人的事,人来求己的却很少很少。
那一阵,交谊舞最时兴,把美协的老先生们带回了年轻的浪漫时光里,不由脚下也痒痒了。于是美协很快组织了一次舞会,开销不大,意义不小,全体会员允许各携带一名家属或亲友参加。
舞会租的是一家新开张的宾馆的舞厅,饮料小吃有供应,但需自理。董健没有带什么人去,他也不喜欢跳舞,但他是组织者,不去不行,去了就往旁边的车厢座里一坐,不吃不喝也不动弹。
后来来了一个姑娘,显然也没有跳舞,坐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
“你是画家?”姑娘问他。
董健摇摇头。
“喔哟,谦虚什么呀,你不是美协的理事么,不是画家做什么理事呀,我都画了五年了,还没有入会呢,你能帮帮忙吗?”
董健说:“帮什么忙呀,你想入会是吧,唉,真是不公平,你画了五年,我一天也没有画过,我看还是把我的会员证转给你吧。”
姑娘笑了:“是呀,换张照片就可以了。”
董健又问:“你是画什么的?”
姑娘说:“什么都画,有形的和无形的,人、鬼、物全画。”
“哦不,我是问搞哪一种画种,是油画还是水粉画……”
姑娘又说:“什么都画,中国画和外国画,油画,版画,水粉画,水彩画……”
董健以为她寻开心,再说看起来这姑娘也不像个有什么画画才能的人。
“喂,理事,你是哪里的?”姑娘却要继续同他啰嗦。
董健看看她那身十分洋气的打扮,说:“采莲浜的。”
“哈啊,采莲浜,黑窝,你晓得我是哪里的?”
董健摇摇头。
“我是阎王荡的,怎么样,半斤八两,门当户对,嘿嘿……”
董健笑笑,阎王荡官名菱花荡,和采莲浜一样,也是本市的一个下等阶层的居住区,不过不是下放户集中的地方,而是一批外来户,安徽、浙江、苏北的,那里住的人,有收破烂的,有拖板车的,有帮佣的,也有以乞讨为生的各种各样都有,各式人等俱全。菱花荡的房子,不是公家统一造的,而是各家自己弄的,虽然有的房子比采莲浜的质量要好一点,但从整体上看乌七八糟,和采莲浜真是难兄难弟。
看着这个菱花荡出来的姑娘装扮得如此耀眼,董健不由咧嘴一笑,他想起苏州人嘲笑菱花荡的姑娘,“不怕屋里天火烧,只怕出来跌一跤”,所有的好货都穿戴在身上。
姑娘见董健笑他,并不在乎,也挖苦说:“喂,采莲浜的,你们那里还出个人才呢,做了什么理事呢,真是鸡窝里飞出个……”
“癞蛤蟆!”董健截住她的话头。
两个人一起大笑。
“看上去,你还没有老婆或者女朋友吧,要是有,你会带来的,对不对?喂,我怎么样?”姑娘面皮很老。
董健不很喜欢这样的姑娘,但也不讨厌,三十岁未近女色,怎么会讨厌一个并不丑的姑娘呢,这姑娘看上去不很俗,也许真是个搞画的,有点修养呢。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啊哈,你终于想要知道我的名字了,说明我对你有了影响,对不对,接下来要问我的年龄了,对不对,我叫许玮,老姑娘,大龄女青年,今年二十八岁……”
“二十八,看上去好像十八。”董健揶揄地说。
许玮假痴假呆地一笑,反问:“你呢,你几岁?”
“三十。”
“喔哟,你和我相反,太老颜了,倒像四十岁了,不过,男人么,老颜一点好,老颜一点有派头,不像那种嫩答答的奶油小生,一掐一泡水,老颜一点掐不穿,经用,吃吃……”
董健觉得这个姑娘实在有点“十三点”,不值得理睬,却又摆脱不了她的纠缠。
“你的装裱社,”许玮说,原来她早已打听了他的情况:“为什么不扩大一点范围,为什么只搞传统项目?真是些老古董……”
董健不得不承认她提的问题切中他的心思,装裱社至今还只是经营修补古旧破损的书画和装潢未裱过的宣纸书画的业务,许多人要求加工油画的木框、版画的镜框以及其他绘画艺术品的装饰,却都失望而归,董健几次建议社里扩大经营服务范围,可老头子们一致反对,只好作罢。现在许玮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竟然有点感激她,好像遇了知音似的。
许玮见他不说话,又说:“要不要我帮你想想办法,你自己搞么。”
“什么?”董健心里最敏感的一根神经被触动了:“什么自己搞?”
“咦,你心里最清爽,还假装什么呀,退出那个装裱社,自己搞么,做个体户么,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董健心里正是这样想的,可他不明白许玮怎么知道他的心思,好像钻进了他的肚皮。
“搞个体的装裱以及各种装饰艺术加工,还没有人想到过呢,对不对,现在,再往后去,喜欢收藏一些画的人会越来越多的,弄到一张名人的画,放在那里总不舒眼,总要裱一裱,装潢一下,你不乘这个机会……”
董健打断她的话:“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既然你心中如此有底了,你自己为什么不搞?”
许玮夸张地拍一拍手:“啊哎,人家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我又不会裱画,不像你,有一套硬功夫,却不充分利用,浪费!”
董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许玮还想说什么,主持人宣布,晚会结束。这时候,不要说许玮,连董健都觉得时间太快太短了。
以后,许玮就和董健轧起朋友来。董健也慢慢地接受了她的“十三点”脾气,比起以前他接触过的一些装扮成洋小姐的姑娘,这种“十三点”反倒更真实更可爱一些。
两个人约会的时候,许玮更多的总是在向他了解装裱艺术,了解这一门学问,她听得极其认真。董健很奇怪,几次问她是不是要改行当装裱匠,许玮就说她要做装裱店的老板娘,董健心里总是笑骂一声“十三点”。
其实,许玮说的倒是真话。
董健被“十三点”的激将法激得坐立不安,终于下决心辞职,自立门户搞装裱。他在向单位提出辞职报告的同时,也向工商部门提出了领取执照的申请。
董健没有告诉许玮。他是属于a型血型的人,事情没有眉目,是不会先吹出来的,总要十拿九稳了,才肯公开。
许玮却很是性急,每次见面总要追问不停,董健被盯急了,和她开个玩笑:“唉,搞个体装裱店,谈何容易,首先要钱,我哪里来那么多的钱投资啊!”
许玮脱口而出:“你不是有两万块的外快么?”
董健大吃一惊,仔细看许玮,发现她有点紧张,好像后悔说了这句话,他心里一沉,问:“你就是冲着这两万块钱来的吧?”
许玮一愣,僵了一会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是的,又怎么样?你以为你还有其他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呀,你有房子?采莲浜,连阿乡也不肯去住的,你有本事?有本事怎么……”
“你……”董健如雷击顶。
他自以为这两万块钱的事,除了自己屋里人,外人是不会晓得的,可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么快就有人冲这钱来了,他心里不寒而栗。
好像许玮把董健的心思揣摩得很准很透,所以很快就接近了目标,却又由于过于急迫了,一下子前功尽弃了,她又羞又伤心,走了,不再来见董健了。
董健内心深处始终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他喜欢许玮。
许玮不上门,董仁达和董克都很焦急,追问董健,董健说:“她不是要同我结婚,她要同两万块钱结婚。”
大家其实都明白。
董克教训弟弟:“你少来这一套,你到现在还在做美梦吧,还在梦想寻找什么真正的爱情吧,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没有物质金钱做基础,什么事也干不成,包括结婚讨老婆,你心里又不是不清楚,还做什么大头梦,快拎拎清头脑吧。……”
董仁达愁眉苦脸地说:“我看许玮这姑娘人不错的,你不要再作骨头了,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你妈妈想想,她为你们……”
“我看也是……”董克又插了上来:“许玮不是蛮好的么,你说她看中你的钱,她叫你买什么了,金戒指还是金项链,你连一件衣服也没有帮她买过,她希望你把两万块钱拿出来做一番事业,不是正合你的心意么,你还挑剔什么?”
董克这番话倒是触动了董健的心境。闹翻以后,他一直在想着许玮,怎么也摆脱不了。
许玮心中也同样丢不开董健。
后来他们又和好了,并且都感觉到双方的感情反而更深了。起于金钱,以金钱为基础的恋爱也能迸发出真正的爱情火花么。
董健不想再拖了,他等不及了,他想早一点领取结婚证。可许玮却总是让他等一等,再等一等。董健不晓得她到底要等什么,是房子,还是他的事业。夜里他一个人躺在灶屋里的那张狭窄的小竹片床上,心里总是叫唤着许玮,呼唤着女人。但是,看着这又黑又破的小灶屋,他泄了气,也谅解了许玮。这里的房子,叫她怎么住得进来,隔壁屋里的轻微声响,可谓是声声入耳,她受不了的。
过了几天,许玮突然激动地跑来,催他赶快去领结婚证。董健觉得很突然,想问问明白。许玮却笑着说要保密,暂时保密。
领回结婚证的那天,许玮在董家吃了夜饭。饭后,董克一家出去了,说是看电影,董仁达到隔壁人家去吹牛,也走了。
董健抓住时机,一把拉住许玮,说:“我们是正式夫妻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春英子的脸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许玮说:“照老规矩,要举行了仪式才算结婚。”
董健却顾不了那么多了,一股强烈的热浪在体内冲击顶撞,他用力把许玮推倒在父亲睡的那张床上:“快来吧,不要假正经了,你是我的老婆,女人!”
许玮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董健血红的眼睛,惊愕地说:“想不到,你这么野蛮,这么粗俗!”
董健不说话,又一次把许玮压倒,在她脸上,胸前乱摸乱吻,喘着粗气,很快就进入了实质性的步骤,他动手拉扯许玮的裤子。
许玮被董健压得直喘气,左躲右闪,断断续续地说:“你,你再这样,我要喊人了。”
董健继续干他的事,一手压住扭动着的许玮,一手扯下她的内裤,不顾一切地说:“你喊吧,你大声喊吧,没有人来捉我的,我可不是强奸犯,我是和自己老婆睡觉呢。这里可不是美国,老婆可以告丈夫强奸,这是在中国,在采莲浜,采莲浜你是晓得的,有名的黑窝,这里什么丑恶黑暗的事都有,不会有人来管丈夫和老婆睡觉的……”
许玮下半身雪白的肌肤露出来了,董健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干那件事,他不能再等了。
许玮虽已无力抵抗,但仍坚持着,紧紧夹住双腿,可是她哪里是豹子一样的董健的对手噢,眼看着最后一道防线要被击破了,许玮突然流下了眼泪,说:“你强迫得了我的身体,却强迫不了我的心……”
董健一愣,喘着气说:“我只要你的身体,就够了!”
“不!”许玮咬紧牙关说:“你不是,你不是那种人,你要的是……”
不等许玮说完,董健一下子松开了她。吼叫一声:“滚开吧!”
许玮惊恐而又痛心地看着他,慢慢地爬起来,系好裤子,拉平被揉皱的衣服,等待董健平静下来。
董健像只瘟鸡似地缩着脖子,低着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看。
“我不明白,”许玮小心翼翼地说:“男人怎么会这样,一下子变得像野兽……”
“你是不会明白的,”董健冷冷地说:“你不可能进入男人的心里去,你眼睛里只有钞票。”
许玮伤心地看了董健一眼,为了钱,这句话也许会跟着她一世人生了,她走出去的辰光,董健一拳重重地砸在台子上。
这以后,许玮很少来董家,即使来了,也很尴尬,一会儿就走了。但董家其他人却都放了心,领了结婚证,这个女人是跑不了的。他们只是催促董健快点想办法去租房子,许玮一定是在等房子。
董健终于租到了一处市口较理想的房子,里外两间,里面可作卧室,外面开店,再好不过了。
许玮也果真积极起来,去看家具,准备购买结婚用品,她没有开口要董健一分钱,董健的钱是要投资在店里的,不能动,结婚的费用由她来承担。
董健心中又感动了,他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女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执照一批下来,就是双喜临门了。
吴中装裱社见董健去意已定,晓得挽留不住,同意了他的要求。可是申报个体经营执照却一直没有动静,董健和许玮去打听了几次,总是说再研究研究。
研究的结果终于来了,董健被告知不允许开办个体装裱店,理由很简单,因为目前在全省范围内,还没有此类先例。个体书画店是有了一些,但个体装裱店却没有,别的城市不破例,苏州也不能带头。当然,还可以讲出许多理由,比如说,裱画的特殊性,不同于一般的生意买卖那么简单,有相当高的技术水平上的要求,有相当高的装备上的要求,不是一般混混就能过去的,倘若弄得不好,要损害顾客利益,个体户更会失信于民等等。
董健心里一片混乱,他听不进那些理由,领不到执照,一切计划都无所做起,租的房子要退,婚事又落空,原来的单位怎么有脸再回去,什么都没有指望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许玮,告诉家里人。
董健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采莲浜,却发现采莲浜十分异常,大家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议论什么,一个个满脸紧张,兴奋的神色,好像发生了什么特大事件,董健自己也紧张起来,连忙奔回家,在家门口,邻居们也都围在一起,看见他过来,有几个就叫喊:“哎,董健!”
赵巧英抢先说:“喂,你还不晓得吧,我们这里开心煞了,冻结啦!”
“什么冻结啦?”董健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个憨胚,什么冻结啦,户口冻结啦!我们采莲浜的户口冻结,只许出不许进了,哼哼!一直把我们采莲浜当黑窝,现在,哼,要想进也进不来了……”
户口冻结,意味着采莲浜要动迁了。董健从工商局带出来的一腔怨愤,被这个天大的喜讯一扫而光,他激动地问:“真的?”
“当然真的,街道干部都挨家挨户通知了,啊哈,快了,有盼头了,住新房子了……”
不少人居然已经在议论新公房的好处了,你想要三楼,他想住四层,超前意识,董健不由得笑了。
过了一阵,有人说:“哎,有几家人家,恐怕老早得到信息了,前一阵,听说采莲浜进了不少人……”
赵巧英一拍巴掌:“啊呀,董健,你倒是有先见之明啊,你们小许的户口,也迁进来了吧,分起新房子来,占便宜了……”
董健这时才想起许玮说的“暂时保密”,许玮有个舅舅,好像是在市里城建部门工作的。
董健的面孔红了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神态,所有的人都想入非非,沉浸在自己的美妙的想象之中。
是的,在采莲浜,由拆迁引起的震动,恐怕是最大最强烈的震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