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莲浜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人命案。
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小青年,在采莲浜被活活地打死了。
其实,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事情。
采莲浜的户口冻结后的第二个春天,西边那片空地上,果真开始造新大楼。
采莲浜的人每天都要去看几次,回来互相传递信息。
地盘大得吓煞人,看上去不是三幢五幢、十幢八幢的场势呢。
听说是开发公司的房子,现今社会开发公司顶吃硬。
管他啥人在造房子,采莲浜的人总归认定,这批新楼房是属于他们的。只有采莲浜的人,才最有理由住进这些大楼。
地盘打好了。
砌起一层了。
造了三层了。
上到六层了。
封顶了。
一车车白瓷浴缸,青瓷面缸,抽水马桶从采莲浜门前运过去了。
一批批用于室内装修的瓷砖,画镜线运过去了。
油漆门窗了。
装锁配钥匙了。
终于,建筑工人的队伍开走了,又来了筑路的,连新区的通道也修好了,还有小花园。
工地上只有矗立的白色的高房子,安静地等待着,再也听不到搅拌机、切割机、升降机的轰鸣。
采莲浜的人在躁杂的兴奋中度过了一年多的时间,现在心里却有了一种落空的感觉。新区的安静使他们不安了,他们四处探听,从各自的单位,从城建部门,从市政府,反馈来的信息十分不利,采莲浜西部的这个新区好像不是属于采莲浜的。
这个新区不叫采莲,叫采西。
终于,住新公房的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涌了过来,采莲浜是通向他们新居的唯一途径。
采莲浜的人站在自己低矮的门前,看着别人的大卡车小卡车面包车黄鱼车木板车以及摩托车自行车满载而过,驶入那个崭新的天地,看着他们额骨头上的汗和面孔上的笑。
“×那娘,拿我们当猪头三,当猢狲耍啊!”
有人开了一个头,像是点燃了炮仗的引子,引起了一连串的难以中断的爆炸。
“当我们采莲浜的人不是人啊,当我们好吃,欺侮我们……”
“事情没有这么便当,要叫他们讲讲清爽,不然不让他们过门……”
“戳他娘的×,叫他们来尝尝采莲浜的滋味……”
“听说采西住的全是干部,哼哼,共产党的世界,做干部顶实惠……”
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也不晓得在骂谁,不晓得要找谁算帐,只是发泄着心中的怨恨和不平。他们心里也明白,采莲浜的拆迁,靠一两个人是解决不了的。
于是,这股怒火莫名其妙地转移到采西新居的住户头上。采莲浜的大人在那条必经之路上泼许多污水,扔各种杂物,叫他们的车轮转得不那么畅快。采莲浜的小人无师自通,无师自承,跑到那边去,在新房子门口拉屎撒尿,把垃圾箱里的垃圾捅出来,撒了一地,在新房子雪白的墙上乱涂乱画,写不堪入目的下流话。到夜里,采莲浜的青年,三五成群地守在路口,专拣采西新区的姑娘戏弄,必定把人家弄哭了为止,然后采莲浜老老少少一起大笑,心安理得地回自己的猪狗窝睡觉。
我过得不称心,你们也别想过得舒服!临睡时,他们好像是这样想的。
当然,采西新村的人,也不是吃软的角色,这道理想也想得明白,当今现世,住房何等紧张,吃软的人能轧进采西来么?
对立情绪日益严重,终于导致了一场惊人的人命案。
先是两个采西的姑娘,穿得妖娆艳丽,涂脂抹粉,勾颈搭背地走过采莲浜,八成是去跳舞、约会。
采莲浜某家的一盆脏水无意地溅了她们的脚后跟,皮鞋脏了,其中一个姑娘吐了一口唾沫,另一个说了一句:“两块头。”
“两块头”是苏州人挖苦苏北人的专用名词,苏北人把“这里那里”说成“这块那块”,而且经常用这个词,所以被称作“两块头”。
“两块?”采莲浜的人立即接上嘴:“你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值两块呢……”
“哈哈哈哈……好贱啊,轻骨头啊……”
采西的姑娘红着面孔骂了一声:“江北猪猡!”
她们继续往前走。
路却被挡住了。
几个粗壮蛮横的女人叉腰站在她们面前。
“小死×,嘴巴清爽点,你骂啥人?”
女人碰女人,互相是不肯认输的。时髦姑娘鼻子里“哼”出不屑的声音:“啥骂人,大家心里有数脉,骂江北猪猡!”
采莲浜的女人别无所有,却有的是力气,上前捏住一条嫩得能挤出水来的手臂:“你这张嘴巴,要动动手术,消消毒了,你敢再骂?”
偏偏又骂一声:“江北猪猡!”
旁边一位还补充一句:“江北猪猡野蛮货。”
非常迅速地,一人被赏了一记耳光,白嫩的面孔马上红肿了。
她们尖叫起来,拼死而斗,又抓又挠,扯下了采莲浜女人的头发,抓破了她们的皮肉,然而,她们毕竟不是采莲浜的对手,终于捂着面孔,哭着跑回去了。
很快,她们带来了七、八个手持棍棒年轻气盛的男人,为漂亮的姑娘而战,小伙子们是在所不惜的。
采莲浜的男人也出动起来,他们不仅为了自己的女人,更为了他们自己。
一场流血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大家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气,都要把对方往死里打。
头打破了,肋骨打断了,采西的小伙子想退也退不了了,那两个姑娘跪在他们当中求饶,却已经迟了,采莲浜的人红了眼,再也把握不住自己,管不住手中的利器了。
一个人捂着冒血的胸口倒了下去,连采莲浜的女人都吓坏了,尖叫着想劝阻。
可这时候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止疯狂了的人群。
又一个小伙子倒了下去。
有人拼着命喊了一声:“出人命啦,打死人啦!”
人们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两个人扭动了一阵,就不再动弹了。
全场鸦雀无声,静得吓人。
人命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发生了,杀人的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杀了人,也不晓得杀的是什么人。被杀的人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被杀,也不晓得杀他的是什么人。
报纸、电台、电视台连续报导这桩惨案,新闻的透明度,也说明了我们的国家越来越走向民主,宣传机器越来越贴近人民,全市人民要求严惩凶手的呼声此起彼伏,报纸电台的来信来访日以千百计。
采西死了两个,致残两个,是受害者。采莲浜死了三个,是害人者,被枪毙了。另有八个被判了十年至二十五年的徒刑。
人命案到此算是结束了。
通过这件事,全市人民进一步认识了采莲浜——黑窝,此后数日之内,大家都把这件事当作饭后茶余的话题,感叹法律的威力和公正,哀叹冤死者和枪毙鬼的不幸。
虽然杀人凶手已经伏法,从犯也都判了刑,但采西新区的人仍然心有余悸,一致要求政府另外修一条路,他们决不再从采莲浜进出。政府只有在紧而又紧的城建开支中紧缩出这一部分本不该用的计划之外的钱来,另外修了一条路。采西骑车上下班的,大都绕道而行,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步行的人,因为绕道太远,仍走采莲浜,但无不低眉垂眼,目不斜视,匆匆而过,反弄得采莲浜的人很没趣。
公安机关对采莲浜也格外地关注,隔一段时间,就来扫一次垃圾,总能扫出一堆卖淫的,赌博的,偷鸡摸狗的,打群架的,窝藏赃物的,乌七八糟,什么都有。
提起采莲浜,安份守己的平头百姓心里都有点打嗝顿,谁家的小人不学好,大人就骂作“采莲浜的胚子”。哪个姑娘作风不正,别人就说她只配到采莲浜去混混。邻居里有了矛盾,和事佬就以采莲浜为例来劝架,我们这里不是采莲浜,有事好商量么。
采莲浜真是个名符其实的黑窝。
黑窝的名气可是越来越响了。
事后俞进对别人说:“那一天我正巧不在,我要是在,也要打的,该打,打煞活该!”
人家同他寻开心:“那一天你要是打了,肯定老早吃了花生米了,这辰光也不会在这里吹牛了。”
俞进一副无所谓的腔调:“吃花生米有什么了不起,活在人世,没滋没味,还不如换个场所去看看。”
隔壁董仁达“嘘”他,示意轻一点,俞柏兴老先生这一段时间情况很不好,什么事都不顺心,心力交瘁,病在床上,他最担心的自然就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
俞进朝自己屋里看看,叹了口气,要不是为了老父亲,他不知道自己会放纵自己到什么程度。
一年前,他因表现好,提前从劳改农场释放回来,那一天,刘倩和父亲一起到农场去接他。在轮渡上,在汽车上,大家看着他的行李和他的脸色,猜出是刑满释放的,一路议论纷纷。俞进心里在想,这趟旅程的终点,应该是他人生的一个新起点,他要彻底忘记过去。在两年半的服刑期间,是刘倩的忠诚、善良、坚贞给了他勇气和信念,现在,他终于又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了。
仅只两三年功夫,刘倩瘦多了,精神也不好,父亲更是大不如从前,而且看上去忧虑重重。俞进坚持要先回采莲浜陪父亲住一段,俞柏兴几次看刘倩的面孔,直到刘倩点了头,老人才松了口气。
俞进回到了采莲浜,和父亲一起住了十多天,刘倩每天来看他,终于有一天老人说:“进儿,你去吧,好好过日子,千万……”
千万什么,老人没有说出来。俞进也只当是一般的叮嘱,没放在心上。
俞进住回丈人家去了。
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得出来,丈人丈母全家没有人欢迎他。俞进不怨别人,谁愿意在家里供一个没有工作的劳改犯呢。
俞进忍住这口气,他是看在刘倩面子上,是刘倩一再劝他住回来的。
白天他到处去寻工作或是做临时工,晚上为了不让丈人家的人见了他眉毛长,总是很晚回来,刘倩并不问他的情况,她自己照常上班,只是夜里俞进提出那个要求时,她显得很勉强很为难,或是推托或是应付。
俞进说:“你怎么啦?我在里面关了两年多,没有碰过女人,七八百天呀!”
刘倩总是说:“我很吃力,我想睡!”
俞进似乎感觉到他们中间有另一个人存在,但他不愿意往那方面想,也不相信,如果真是那样,刘倩为什么不提出离婚,为什么这么关心他。
可是矛盾终于还是暴露出来了。有一天早上,他醒得迟了一点,听见外屋丈母娘在责怪刘倩:“你这个人,真是没有用,我们刘家出你这么个女儿,真是!”
没听见刘倩的声音,俞进心里很紧张。
“你怕他?有什么可怕的,他要犯法,公安局会来捉的,你这样下去总不是过日脚的样子,一边这样吊着,一边又那样追着……”
俞进的心提了起来。
“那辰光你说不能对不起他,不能投井下石,等他出来再说,现在出来了,你怎么又不说了呢?”
“我……”是刘倩犹豫的声音:“我……”
“你不敢说,哼,你怕他,我不怕,你不说,我来说,我今天就把张老师叫到屋里来,看他姓俞的还住得下去!”
俞进浑身抖了起来,突然,刘倩推门进来了,他来不及闭上眼睛。
“嘿嘿,张老师。”俞进冷笑一声。
刘倩幽怨地盯住他看了一会,哭了。
俞进继续冷笑着说:“我真佩服你的两副面孔,我还不晓得你有这样的本事呢,一面做快乐的情人,一面又是忠诚的妻子,可我还是不懂,你何苦还要做我的老婆呢,为了什么,良心!怕我杀你?还是有其他什么目的?”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刘倩一边哭一边说:“你不理解我,没有人为我想一想。你进去以后,家里人天天骂我,逼我,我得不到一点温暖,每次去看你,本想寻找一点慰藉,可每次去总是提心吊胆的,一句话不对,你就像暴君一样大发脾气,谁还敢指望能在你那里得到一点宽慰,我受不了,我什么都不要,只需要一个男人,一个能给我一点温暖,能体贴我,爱护我的男人……”
俞进一下子泄了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呆呆地看着刘倩,她很瘦弱,是的,她是个女人,需要保护,需要男人疼爱的女人,她需要的一切,他却不能给她,他还有什么理由去指责她呢,既然当初刘倩连他判刑吃官司都可以原谅,他为什么就不能谅解她在那种情况下做出来的事情呢,冷静下来想一想,似乎一切都可以想通,可是俞进却无法冷静下来,他的狭隘自私的灵魂恶狠狠地说:她欺骗了你,做了婊子又立牌坊,她在戏弄你。俞进心如乱麻,嘴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刘倩见俞进不说话,自顾自往下说:“我不是想骗你,可我确实想要瞒过你,不让你晓得,等你回来了,我就和他断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过日脚……”
“可惜被我晓得了,”俞进冷冷地插上一句:“可惜你没有和你家里人先统一口径……”
“我和他们是统一不了口径的,”刘倩渐渐平静下来了:“他们的态度你也很清爽……”
俞进低了头,回来以后,在刘家过的这些日脚,滋味实在难熬。
刘倩盯住他的眼睛,俞进也不回避,两个人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爱,还没有死。俞进心里一刺,刘倩颤抖着说:“如果你能谅解,原谅了,我,我们……”
“砰!”房门被撞开了,刘倩的母亲蛮横地闯进来,对女儿说:“你还在日大头昏,还想同这个人过啊?”
“妈!”刘倩皱着眉头说:“你不要干涉我们的事,好不好!”
“你们的事,哼,这可不单是你们的事,我们一家门倒霉,屋里有个劳改犯……”
“劳改犯”几个字是最戳心境的,俞进面孔变了色,忍住火气,对丈母娘说:“你以后说话注意一点。”
“啊,你还有资格来教训我?”丈母娘尖嘴利舌,手指戳到俞进面孔上:“我说话注意什么?我哪一句说错了?你不是劳改犯人啊?姓俞的,我告诉你,这个家里没有你的份,你面皮比城墙还要厚,我女儿找了你这种人,算是一家门瞎了眼睛。告诉你,我们刘家也不是不讲道德的人,当时就要离的,考虑到你家老头子身体不好,你自己还关在里厢,刘倩不肯,其实你也晓得,我们家同你们家不是一路上的,我们刘倩同你也不是一类人,早晚总要离的,你还是识相一点……”
刘倩的眼泪又冒了出来,她没有办法阻止母亲,又不能叫俞进不要听,她从来是个有主张的人,在这件事上,却手足无措了。
俞进被丈母娘这一顿羞辱,一股怒气发不出,索性摆出一副无赖的腔调:“离,没有那么容易吧,你老太婆想得倒美,告诉你,没有我签字,有得拖呢,法院的一套我最清爽,我拖死你们!”
刘倩母亲一愣。
“我做不成你刘家的女婿,叫别人也做不成,你不是骂我劳改犯么,劳改犯是什么事体都做得出来的,你等着看吧!”
老太太面孔发青,嘴唇直抖。
俞进却得意地抖着腿。
老太太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来:“癞皮狗!”
俞进冷冷一笑:“本来就是癞皮狗,劳改犯有几个不是癞皮狗呢。”
老太太气得差一点闷过去,头昏眼花,连忙扶住墙才没有倒下,刘倩也急了,去推俞进:“你,你这样,你太不讲理,你,走吧!”
俞进一怔:“走,你叫我走?”
不等刘倩再说什么,他走了。
他终于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刘倩的家,而不是他的家。
俞柏兴对儿子突然回来好像并不很吃惊,只说了一句:“到底回来了。”
俞进不想再让风烛残年的老人为他担忧,编了个谎话,说刘倩出差了,他一个人住在那里没趣,回来住几天。
老人却摇摇头:“你不要说了,我都晓得,只怪我们自己,不怪别人……唉唉,日脚过到这个地步,你妈妈,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噢……也不知哪一世人生作的孽,如今遭这样的报应,蛮好的媳妇……”
俞进本来已经烦透了,听父亲没完没了的唠叨,粗暴地说:“烦死人了,你懂个屁,蛮好的媳妇,好得偷男人……”
俞柏兴滚下了两颗老泪。
俞进把自己原来睡的床重新搭起来,往床上一靠,抽起烟来。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里,心绪居然平静了下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刘倩接踵追来了。
俞柏兴看见儿媳妇来了,反倒不好意思了,好像偷人的不是刘倩,而是他自己,他抖抖索索地给她抹凳、倒茶。
刘倩坐在俞进对面死死地盯住他。俞进却眯着眼不看她,好像很悠然地吸着烟,缓缓地吐出一个个烟圈。
俞柏兴急得直跺脚:“小祖宗哎,你开口呀。”
俞进无动于衷。
终于,还是刘倩说:“如果你同意,还是跟我回去,我想,我们还是住在一起……”
俞进睁开眼睛看着刘倩,又闭上。
俞柏兴紧张地看着他们俩,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刘倩转身问俞柏兴:“爸爸,你说呢?”
“好,好,当然好……”俞柏兴语无伦次。
突然,像扣人心弦的情节片一样,门口又闯进一个人来,刘倩的母亲尾随女儿来了。人未站稳,老太太就大声说:“姓俞的,你就死了这条心,我们刘家没有你的地方。”
刘倩生气地说:“妈,你怎么这样,是我叫他住回去的,我们是夫妻,有权……”
“有权个屁!”老太太恨透了这个女婿,连带女儿也不顾了:“现在你选两条路,你要跟他,就不要回我们刘家!”
刘倩不服:“屋里的房子,也该有我一份。”
“哼,不给你,就是没你们的份,你有种上法院去告,或者叫劳改犯来杀了我!”
俞进跳起来,却被俞柏兴死死拉住。
“哼哼,你要跟这个劳改犯过,好吧,你就住进这采莲浜吧。”老太太手指在屋间一划:“尝尝味道也好,有种你不要回来求我……”
老太太闹了一阵走了,屋里沉静下来。俞进心灰意懒地又闭了眼睛。
不晓得过了多少辰光,只听见桌上那只钟“的答的答”地走。
俞柏兴不断地叹气,最后,他说:“刘倩,你还是,先回去吧,以后,慢慢,再说,再想……”
刘倩突然果断地说:“我想好了,我搬过来住。”
俞进猛地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没有表示什么。
刘倩转过身去问俞柏兴:“爸爸,你说呢?”
“好,好,好,当然好,是好……”俞柏兴语无伦次。
“不好!”俞进闷闷地打断父亲的话,又重复了一句:“不好!”
“你……”俞柏兴急了:“刘倩愿意住过来,你为什么……”
“愿意是一回事,行不行是另一回事。这地方,采莲浜,不是人住的地方。”俞进冷冷地说:“她住不长的。”
“你怎么晓得?”刘倩反问。
“你住不长的,你只有在住惯了的地方才能住下去。这地方,不是你呆的,蚊子苍蝇、蛇虫八脚、发水进水、下雨漏雨,冬天像冰窖,夏天像烘箱,你会逃走的……”俞进冷静地分析:“你若是住在自己家里,和我分开,你还会想着我,觉得我在采莲浜很可怜,觉得自己对不起我,会经常来看我,送来同情,送来安慰,表示自己的爱,可是你如果长期住在这里,就是另外一回事,你会怨我,恨我,怪我害苦了你,那时候我就不再是同情对象,而是一个祸害了,不出多久,你又会投到那个张……”
“你……”刘倩面孔血红:“你……”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仔细想一想,恐怕你也不得不承认这些道理,人本来就是这样,所以,我不希望你搬到采莲浜来住,因为目前我还不希望很快地失去你……”
“你说什么混帐话!”俞柏兴生气地训斥儿子。
刘倩却说:“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他把人看得太低了,真理不是要经过实践检验么,没有用实践来检验,怎么就能断言这是真理呢?”
俞进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刘倩问:“你真的要赶我走?”
俞进说:“不是我要赶你走,这里的环境会赶你走的。”
俞柏兴突然插上来,很振奋地说:“房子的事体,总是有盼头了,市里不是已经开过会了么,和各个单位各个系统打过招呼了,采莲浜快了,等房子分到,一切都解决了,刘倩,你就先在这地方委屈几日吧,快了,真的快了……”
刘倩出了一口气,点点头。
俞进却“哼”了一声:“房子,在哪里?采红?还是西环?还是南环?还是东环?告诉你,新公房区,地皮还没有划好,房子已经全分掉了,照顾下放户呢,下一世等吧……”
俞柏兴争辩:“这一次是真的了,你想想,政府说话总归要算数的!”
“说话不算数,才是本事呢,采莲浜动迁,已经讲了几年了?当年必需完成的十件大事之一,每年都有采莲浜拆迁的,哪一年完成了?”他固执地又回头对刘倩说:“你回去,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如果愿意等,就回去等吧。”
刘倩的眼泪止不住又掉下来:“你要把我往哪里逼呀,我一个人回去住,你明明晓得,屋里人要逼我的,他,他也会不断来寻我,我,我不能……”
俞进挖苦她:“不能什么,不能同他断绝,对不对,其实,你也用不着羞羞答答,你想借用我的力量来忘记他,真是可笑,我算什么,一个劳改犯,我有什么,一间猪狗窝,要说力量,恐怕只能给一点反作用力,把你往他那边推一把,我看,还是干脆……”
“天哪!”俞柏兴叫了一声,面孔涨得通红:“丢人现眼啦,你,你这个混帐东西,你给我滚!”
俞进住了嘴,很冷静地环顾了一下这间破旧矮小的房子,心里和它道了一声“再见”,就走了出去。
走出一段,听见父亲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你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前走,
“你回来!”
苍老悲凉的声音在采莲浜上空回荡着,久久不散。
过了两天,刘倩在俞进的一个朋友家里找到了他,一伙人正在赌博。
刘倩很痛心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作贱自己,毁掉自己。一个女人愿意跟着你受苦,只要一家门能够重新好好过日脚,你还要我怎么样?这还不够么?”
俞进嘴上叼着香烟,说:“我不要你怎么样,不过我晓得,你不是那种长期共患难的女人,采莲浜改变不了你,你也适应不了采莲浜。既然今后,总会分道扬镳,还不如早一点分开,正像你母亲说的,我和你不是一类人,你在我这里寻不到什么高级的精神安慰的,我是采浜莲培养出来的胚子,哈哈哈哈……”
一伙人也一起大笑。
刘倩无地自容,她真是自找没趣。但她还是尽了最大的耐心,又说:“不管你对我怎么看,也不管我们的关系会怎么样,你总不能这样混下去,你不为我,也要为你父亲想一想,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屋里,自己出来混,你太残忍了,你没有想一想老人的心情……”
俞进不说话。
刘倩越来越冷静了:“我回去了,再也不会来干扰你,但你不能这样对待老人,他老了,病了,需要你……”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俞进吼了一声:“我的父亲,我会照顾他的!”
“你恐怕……”刘倩还想说什么,突然发现俞进一脸杀气,心里一抖,住了口,慢慢地走出了这个空气混浊的地方。
俞进把麻将牌“哗啦”一下推倒了,骂道:“他娘的,瘟女人来瞎搅,搅得没有劲了,不来了。”
那几个人笑他:“算了,你小子,不要嘴硬骨头酥了,是女人的话把你的心给说动了吧,不过你老婆总算还不错噢,你吃官司,她偷了男人,不是一对一打平了么?”
俞进拎起拳头要打人,有人连忙劝:“好了好了,寻开心的,话说回来,你老婆还是蛮上路的,换了别的女人,有几个肯跟劳改犯过的?她还关心你老头子,不像是假的,你小子也是没良心,连自己老头子都不问了……”
俞进低垂了头,猛吸了一阵烟,扔下几根烟来,临走时说了一声:“不陪了!”
俞进终究还是回到采莲浜去了。
他到原单位去要求重新安排工作,可单位也有苦衷,都承包了,哪个部门也不要他,只有去街道,泡在居委会,耐心地等。他一次次想去找那些小弟兄,去偷去抢去赌去混,但一看到父亲愁苦的面孔,一想到母亲,他一次又一次地忍耐下来了。
这一日,他又无精打采地到居委会去报到,一进门,就发现屋里有一种平时少见的喜悦气氛。见他进来,居委会周主任喜笑颜开地说:“小俞啊,好消息来了,房子的消息,昨天市里又开会了……”
俞进讥笑说:“是呀,又开会了,又开会了,又开会了,又……”
周主任说:“这次不一样,具体化了,开发公司到各单位要钞票了,啥人家单位先交钱,啥人先搬新房子,有单位的,由单位出钞票,没有单位的,自己出一半,公家贴一半,听说是照顾下放户呢,一个平方只出三百元,人家外面买商品房,一个平方要近六百呢……哎,小俞,你们家的钞票应该你阿爸单位出的,是文化局吧,你还不去问问清爽,这种事体也要盯的,不盯人家,人家跟你拖,盯得他难过,就会出了……”
俞进被提醒了,连忙赶到文化局。
王局长笑咪咪地说:“一个比一个性急,已经来过两家了,你第三,俞老先生身体还可以吧,快了,总算要熬出头了……”
“怎么样?”俞进急促地问:“买房子的钱……”
“交了,这次我们文化局表现好,是交得最早的几个单位之一,虽然局里经费很紧,但我们一致认为,这个钱不能拖……”
“有没有讲,什么辰光可以搬?房子在哪里?”
“采西二区,新房子已经交付了,只等收齐了钱,一起开门。”
俞进从文化局出来,急急忙忙赶回家,路过一爿小烟纸店,无意中看见那块公用电话的红色招牌,他停下来,犹豫了一会,朝那只电话走去。
俞进的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那头,刘倩突然哭了起来。
俞进的眼睛也有点发酸,他发现小店里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都在盯住他看。
大家都指望在雨季之前搬家。
可是钱总是收不齐,收了你的,收不到他的,盯住了这家,跑了那家,开发公司成了讨债公司,也是一肚子怨气。
开发公司承接了这个工程可是大亏了,若是承建一般的商品房,投资的钱恐怕早收回了。采莲浜是全市最后一个下放户居住区,在这之前,开发公司负责的另几个下放户住宅区的动迁,已经吃过几次亏,按规定,应该由下放户所在单位先出钱,开发公司筹集了资金再造房,然后分房。而事实上,总是公司先垫了钱造房,房子造成了,去向各单位讨钱,人家就软磨硬拖,说,哎呀,我们今年不景气呀,眼下实在拿不出来,先欠一欠,打个欠条,立个字约,某月某日准定归还,还带利息,看看下放户是太作孽了,让他们先搬吧,钱反正是逃不脱的。开发公司发一回慈悲,就上一回当,一旦人住进了新房,再向单位要钱,人家就硬起来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你开发公司可以去告我们,可要钱却拿不出来。是呀,人住进去了,不可能再赶出来。开发公司却是大蚀本了,据说那几个新区的钱,至今还没有收齐呢。现在轮到采莲浜了,他们不能再心慈手软,大家都讲经济效益,开发公司当然也要讲经济效益,只投资不赚钱的生意,谁也不肯做,谁也做不起。
讨债公司日复一日,上门讨债,债户们各有一本难念的经,有的厂下放户多,一户出两万,十几户就是二三十万,这笔钱到哪里开支都不晓得,叫他厂长怎么办?有的厂长承包了,正为这一年经济效益不理想而发愁呢,再来个讨债的,火上浇油,开发公司自然看不到好面孔。还有的厂长索性“绝对民主”,让全厂工人讨论该不该出这个钱,自然是不该,这几万,十几万的钱,本来可以给大家分红的,如果拿去给几家人家买新房子,别的人怎么会服气,怎么可能举手赞同,你们下放户住得蹩脚,我们住得也不高级,你要买,我也要买,大家买。再说,下放是***提出来的,又不是我们工人提出来的,为什么要扣我们的奖金给你们买房子,倒不无道理。还有的事业单位,日常开支都开不出来,到哪里去弄钱为下放户买房子噢。
于是,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人人骂人,人人挨骂的滑稽事体。
开发公司被下放户骂,觉得很冤,就说,你们骂错人了,该去骂你们厂长,骂你们的头头,他们不出钞票,我们哪里来的房子,当初是他们把你们下放的,你们找他们算帐么。下放户找单位领导纠缠,领导也觉得很冤,当初又不是我把你们下放的,谁叫你下去的你去找谁呀。可是,当初下放别人的人,大都已不在原来的岗位了,退的退了,调的调了,走的走了,死的死了。到哪里去追?现在厂长承包,都是上面的意思,一年要交多少多少,如果上面松口,一年减去多少多少,就拿这钱来买房子。可是承包合同哪可以随便更改呢,总不能为了几个职工要住新房子而降低承包标准呀。说来说去厂长有苦衷,单位有难处,还是开发公司不上路,矛头又回到开发公司。开发公司有的是钞票,捞得肥水直流,这点钱也不肯垫,真是越有钱越抠门小气。后来是漫无目的地骂公家。公家有那么多钱造大宾馆大酒家大饭店,就是不肯拿一点点出来,拿出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来解决下放户的困难,不把人民的死活放在心上,算什么人民政府。最后是公家即人民政府出来叫苦叫冤,细细地、头头是道地、一分不差地算一笔帐,一年收入多少,上交多少,自留多少,某项开发多少,某项经费多少,每一项都是国家国民大事,省不下来的,末了一看,还亏损多少,拖欠多少,就像一个家庭一样。
真是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苦衷。
最冤最苦的自然还是下放户本人,这么多年动荡下来,到末了,甚至没有人肯承认他们吃的苦,他们骂起人来难免更加厉害,火气也更大。
当然,骂归骂,等还是在等,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不等又能怎么样呢,等,才是中国人的本色么。
大家只是指望钱早一点收齐,雨季迟一点到来。
可这一年的雨季,偏偏提早来了。
雨季来的时候,老薛和赵巧英夫妻俩到苏北去看大女儿还没有回来。
眼睛一眨,从苏北回城已经好几年了,这几年里,赵巧英和老薛几乎没有安逸过。开始是为薛玲发愁,后来薛玲到农村中学去寄读,算是走对了路,小姑娘完全变了,寒暑假回来,从不野出去白相,一直关在屋里读书,眼看着出息了,懂事了,爷娘也放心了。但另一块心病却始终没有医治好。大女儿薛琴隔三五日就写信回来,诉说乡下怎么苦,婆家待她怎么不好,日脚怎么难过,一会儿求,一会儿骂,虽然隔着千把里路,却把赵巧英弄得天天困不好觉。采莲浜的房子一日不解决,薛琴的事也一日不得落实,就这样拖了一年又一年。去年年底薛琴回来过年,做爷娘的看到女儿那么憔悴,那样落魄,心里怎么不难过噢,过了年,薛琴一直不想回乡下去,赵巧英再三劝说,才苦丧着面孔走了。
这一阵,开发公司到处讨债,老薛的单位总算上路,没有打嗝顿,钱交得很爽气,钞票的事体解决了,房子大约也快了,赵巧英心里一轻松,和老薛双双调休了半个月,去看女儿了。
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时却成了六个人。薛琴连同三个女儿一起跟了上来,最大的女儿在乡下读书不肯读了。听说住新房子,薛琴在乡下一分钟也不想呆了,连女婿坤宝子也有点动心了。
老薛一看这情形,皱着眉头说:“唉,新房子,八字还没见一撇呢……”
薛琴不满地打断他说:“哼,钱都交了,什么八字没见一撇,说不定回去就分了呢……”
老薛连忙摇头:“哪有这样好的事体噢,说分就分呀,户口冻结那一年,也说当年就要搬的,到现在几年了,又好几年了……”
薛琴面孔一沉,很凶地说:“哼,你们不让我回去,我偏要回去,我死也要死回苏州去,天皇老子也拦不住我,我熬了十几年,你们做爷娘的,良心给狗吃掉啦,女儿扔在乡下受苦,你们自己倒活得惬意,轻松……”
赵巧英又气又伤心,这些年来,女儿哪一日不记在她的心里,可是前几年,自己在采莲浜过那种人不像人,猪不像猪的日脚,哪里还有能力顾及女儿呀,现在虽然有盼头了,可毕竟房子还没有到手,这一家老小涌回去,采莲浜的那间破屋里,要拆翻天了。
坤宝子总算识相,没有跟回去,可赵巧英挡得住女婿却挡不住女儿和外孙女。
六个人浩浩荡荡开回采莲浜,满心希望好消息等在门口呢,谁知采莲浜仍然是那副老面孔,采莲浜的人仍旧过着天天盼望又天天失望的日脚。
赵巧英一路打听情况,人未到家,已经是一肚皮的气了。
老薛长叹一声,回头对女儿说:“你看看,叫你们不要急,再等一等……”
薛琴护住三个小人,翻着白眼说:“我是等不及了,我是等不及了,就算住狗窝,我也要回来了……”
几个人站在门口等赵巧英开门,偏偏钥匙又不知塞在哪个包里,正等着,一阵大雨来了,劈头盖脸浇下来,赵巧英只好带了女儿外孙女先到隔壁人家去躲雨。
隔壁沈菱妹老太一看赵巧英拖老带小回来,叫了起来:“哎呀,赵阿姨哎,你怎么到今朝才回来呀,你快点进屋去看看吧,今年发水发得早发得大,我们屋里全进水了,你屋里不晓得怎么样呢,我们忠明想进去看看,你们上锁了,进不去……”
赵巧英立在那里发呆,老薛推了她一把:“发什么呆,快去看看吧!”
赵巧英手忙脚乱,寻了半天才寻到了钥匙,奔回去开门,只觉得门特别地沉重,推不开,她急了,连忙叫老薛一起来推,“轰”的一声,门开了一条缝,从屋里冲出来大股大股的水,一直冲到赵巧英和老薛的小脚弯。
赵巧英只来得及朝屋里瞟了一眼,就“哇”地大哭起来。
薛琴带了几个小的跑过来看,也惊呆了,屋里的水足有半尺高,许多物事全氽在水面上,所有的家当全浸在水里,床上的被褥湿漉漉,看上去,水最大的辰光,淹过床高了。
沈菱妹赶过来说:“咦,都立在这里做啥,快点舀水呀,再不收作,你这点家什全要泡烂了。”
赵巧英一边哭,一边指挥大家舀水,外面正在下大雨,屋里还在漏水,一边舀,一边还要接水。沈菱妹又去叫来几个邻居,大家七手八脚忙了一阵,总算把屋里的水弄干了。
帮忙的邻居走了以后,一家人坐在湿板凳上,谁也不说话,薛琴思前想后,越想越伤心。几个小人被吓坏了,不敢吵闹,但辰光长了,忍不住肚皮饿,盯住妈妈要吃。
薛琴骂道:“吃吃,吃你们个魂!”
小人哭起来,叫着要回家,要回乡下去。
薛琴也忍不住哭了,边哭边说:“滚,你们滚,滚回去吧,你们是江北种,这里没有人要你们!”
赵巧英没有再说什么,连忙生炉子,烧饭。
薛琴带着小人就这样住下来了。三天以后坤宝子的信就来了,询问情况。薛琴没有回信,一拖就是个把月。
有一天坤宝子突然追来了,他本想来找老婆算帐的,以为她进了城,享了福,把乡下男人甩开了。一进采莲浜,一进薛家,他的那股火气全消了,变成了疑问,他觉得奇怪,觉得不可思议,采莲浜的居住条件比苏北乡下还不如,他不明白薛琴怎么愿意住在这种地方,要户口没户口,要口粮没口粮,要工作没工作,薛琴在乡下,公社照顾知青安排在乡里供销社工作,每月有固定收入。他在屋里种田养猪,一家人日脚也不错么,去年造了新瓦房,今年又买了电视机,薛琴却偏要到这里来受罪。几个小人也很无聊,因为没有户口,学校上不成,成天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比吃官司好不了多少,坤宝子真是越想越糊涂。
“走吧,跟我回去吧,这样下去,算什么呢……”坤宝子好言相劝。
薛琴却眼睛一弹:“啥人跟你回去,你回去,这里是我的家!”
坤宝子说:“你的家?这算什么家,还不如我们乡下呢……”
“用不着你管,我就是讨饭吃,也要赖在城里的!我是城里人!”
“那好,”坤宝子让了步:“你可以在这里赖下去,可是小孩要跟我回去,她们在这里不行,读书怎么办,没有户口,做黑人啊?”
“不行!”薛琴一口咬定:“不许回乡下,在乡下一点出息也没有,我这一世人生触够了霉头,算完结了,要指望三个小的了,不能让她们回乡下去,做乡下人。”
坤宝子横劝不听竖劝不听,不由火了:“你这个女人,你想把我一家人拆光啊?你休想,你不回去拉倒,小孩是一定要跟我走的,不然,我就住在这里不走了!”
薛琴随他怎么样。坤宝子果真厚着面皮住下来了。
赵巧英和老薛夹在当中,劝谁谁也不听。一间小屋子,轧了这么多人,又是雨季,天天漏雨舀水,弄得隔壁邻居也看不过去,来相帮劝薛琴。
薛琴不买任何人的帐,翻脸说:“谁叫他们当初把我带下去,又把我甩在乡下的,现在我要叫他们赔偿我的损失。”
她横竖横,就是打出牌子赖在屋里吃,赖在屋里住,赵巧英夫妻俩工资不多,一下子额外增加四个人的开销,实在有点受不了。何况,眼看要到暑假了,是薛玲高二升高三的关键一年,这样的环境,叫她怎么回来安心看功课。赵巧英总要想办法在放假前,把薛琴这一家弄回乡下去。
薛琴完全晓得爷娘的心思,愈发觉得委屈,不平,脾气更坏,一不顺心就骂人,男人小孩爷娘祖宗一一骂过来。
雨季老是过不完,屋里天天漏雨,老薛到单位里找领导要求派个人来捉漏修屋,人家说,咦,你们不是买了新房子么,钞票早就交了么。老薛苦笑笑,说新房子还早呢,领导又说,那就对不起了,给你们交了那么多钱买新房子,单位算是尽力了,再要帮你们修旧房子,恐怕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好的事了,反正钞票已经交了,估计新房子也快分了,你们就再坚持一下,克服一下吧。
采莲浜的人就是这样坚持了一年又一年,克服了一年又一年。
采莲浜的人能坚持下去,坤宝子却坚持不下去。一日,赵巧英下班回来,薛琴正在屋里拍桌子摔板凳。原来,乘薛琴外出的一会儿功夫,坤宝子带了三个小人溜走了。
坤宝子恐怕是早就有准备的,走得悄无声息,刮拉松脆。
尽管坤宝子和小人都走了,薛琴却坚持下来了,她宁愿等,她有耐心,和采莲浜的大部分人一样。这么多年来,他们就是在等待中过来的。
采莲浜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这样好的耐性,有的人等得下去,有的人却等不下去了,千方百计自寻出路,跳出采莲浜。有人钻天打洞拜到了“真菩萨”,烧了高香,遂了愿;有人下决心摔掉了既好不了,又饿不死的铁饭碗,干了个体户,或当了“倒爷”,赚了,发了,自己造了新房子,对着采莲浜“拜拜”,走了。
于是,更多的人在采莲浜过不安分了,心思活络了。
毕艳梅就是其中之一。在采莲浜窝囊了这几年,她受够了,又出了王小飞和金小英这样的丑事,她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这几年里,她四处开码头,帮小地方培养小演员,虽然也捞了不少外快,但要想自己弄房子,还差得远呢。
毕艳梅有一个师妹,前一阵筹办了一个戏剧实业公司,想到毕艳梅虽然也是唱戏出身,但外面关系多,路子活,请她出山。这个戏剧实业公司,实际上与戏剧并无多大关系,它的经营范围,巨细无分,包罗万象。毕艳梅开始心里还有点寒丝丝的,担心这种皮包公司不牢靠。后来经师妹再三动员,终于干了起来。当时,在中国大地上,这一类公司还属凤毛麟角,全社会对中间商,掮客还不怎么了解,所以,他们的生意很顺当。毕艳梅也完全从一个戏剧演员转变成了一个商人,她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更适宜于后一种工作。
自从金小英离开采莲浜,住到单位去,毕艳梅再也没有见到过她。经历了这一事件,金媛媛和她居然成了仇人,见了面就“啐”她,好像是她怂恿王小飞去干那件事的。毕艳梅几次想去问问金小英的情况,都被金媛媛骂了出来。
可是有一日,金媛媛突然上门来,对着她又哭又骂,说金小英失踪了,有个把月没有去上班,是单位来人寻找,金媛媛才晓得的。
金媛媛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缠住毕艳梅耍赖皮:“你这个害人精,女儿是你害的,你赔我女儿!”
毕艳梅又急又气,说:“怎么要我赔你的女儿?你昏了,女儿是我的,我要你赔我的女儿,你反过来咬我一口,蛮不讲理!”
两个女人正在胡搅蛮缠,王小飞偏偏不适时地走了进来,两个女人一齐扑上去,揪住他又抓又挠,金媛媛气极了,对准他下身踢了一脚。
王小飞莫名其妙地被揪了一顿,半天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得跺脚喊:“哎呀,你们女人,还闹什么,有没有报公安局?”
一句话提醒了金媛媛和毕艳梅,金媛媛一听“公安局”就联想起“死尸”一类的可怕情形,又哭了起来。
毕艳梅说:“哭有什么用,先去报案吧。”
王小飞不知趣地凑上去:“要不要我去报?”
毕艳梅“呸”了他一口:“你滚远点,你这个畜牲!”
王小飞的面皮是骂不穿的,结果还是他陪着两个女人去报了案。
公安局找了几个月也没找到金小英或是她的尸体。
戏剧实业公司倒霉了,一大笔高息借贷来的巨款被骗了,被人侵吞了,这笔钱是从毕艳梅手里出松的,若是追不回来,不光公司倒闭,所有的人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毕艳梅被压垮了,生了病,住进医院。
一日傍晚她正躺在病床上暗自落泪,突然看见金小英身着十分高级华丽的衣服走进病房,走到了她的床前。她愣了一会,才证实了不是在做梦。
不等金小英开口,她小心翼翼地说:“你怎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大家,急煞了……”
金小英不动声色地笑笑:“急什么,我又不会去死,我立牢了脚,会回去接我姆妈的,当然,不是你。”
毕艳梅不好说什么,只是关心地问:“你,你怎么样?”
金小英反问她:“你以为我怎么样,你看我怎么样,比在采莲浜时怎么样?”又很随便地问了一句:“采莲浜,现在怎么样?”
毕艳梅叹口气,摇摇头,她看了金小英一眼,心里奇怪她怎么还牵记着采莲浜。
金小英突然“□□□”一笑:“采莲浜,真有意思,哈哈哈,采莲浜,一场梦,成千上万的人在做梦……”
毕艳梅不知金小英是什么意思。想笑却笑不出来。
突然,金小英走近毕艳梅,眼睛里射出一股叫人胆战心惊的寒光:“你大概还蒙在鼓里吧,你那笔款子,是我吞的!”
毕艳梅惊愕地张大了嘴:“不,不,不是的!”
“是的,你们不是上了香港广深公司的当么,告诉你,那个老板是我的姘头,你懂了吧?”
毕艳梅看出来这是真的,也许金小英一直就在盯着她,要报复她,真是冤枉。毕艳梅此时却来不及为自己叫冤,猛地从病床上翻下来,“扑嗵”一下跪在金小英面前。
金小英犹豫了一下。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朝这边看,议论纷纷,毕艳梅却跪着不动。
金小英皱了眉头说:“你起来。”
毕艳梅才爬了起来,回到床上。
“钱可以还你,”金小英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但有一个条件……”
毕艳梅紧张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要和他离婚。”金小英好像全然无动于衷地说。眼睛死死地盯住毕艳梅,不断地追问:“怎么样?”
毕艳梅的心一阵一阵发痛:“你,你想和他……”
“这用不着你管。”
毕艳梅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个字:“不!”
金小英又盯住她看了一阵,古怪地一笑:“那就对不起啦……”说着,人飘飘地走了出去。
毕艳梅心口遭到猛烈的一击,人倒在床上,同病房的人惊叫起来。
已经走到病房门口的金小英回头看了一眼,停顿了一下,还是走了。
过了一会,毕艳梅清醒过来,只觉得活着比死更难受。
病友们的关注没有得到毕艳梅的反应,于是成了叽叽喳喳的议论,直刺毕艳梅的心。
“面孔蛮像的,是不是她的女儿……”
“不会吧,女儿对娘这种腔调呀,吓煞人的,凶得来,我要是养了这种女儿,气也要气死了……”
“喔哟,你不要讲,现在什么样的不孝子孙都有的,还有杀亲爷娘的呢……”
毕艳梅再也听不下去了,金小英不等于在杀她么,她对病友抬抬手,说:“你们别说了,她,她不是我的女儿……”
“不是你女儿,她怎么可以对你一个有毛病的人这么凶,这么强横!她有什么资格……”
毕艳梅欲哭无泪,定定地靠在床上,病友议论的嘈杂声渐渐远去,她脑子里慢慢地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完了。
半夜里有个病人起来上厕所,听见毕艳梅在呻吟,声音很不对头,那人多了个心眼,开了灯一看,发现毕艳梅正在挣扎,满嘴吐白沫,床头柜上有一只空的安眠药瓶。
病友的惊叫唤醒了全病房的人,有人马上去喊来了夜班医生护士。
一阵混乱,灌肠洗胃,注射药物,一直折腾到天亮,毕艳梅的命终算保住了,医生护士气得直骂人,自叹倒霉。
送早饭来的王小飞在走廊里被医生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弄了半天才晓得毕艳梅昨夜吞了几十颗安眠药,差一点今天就见不到她了。
王小飞跌跌撞撞冲进病房,毕艳梅已经脱离了危险,但人还睡着。王小飞扑过去拼命地摇晃她,眼泪“扑扑簌簌”地滚下来。
男人的眼泪大概比女人的眼泪更能感染别人,同病房不少人也跟着伤心,前前后后把事情告诉王小飞。
王小飞是个聪明人,立即猜到是金小英来过了,但金小英怎么会使毕艳梅服药寻死呢?他不相信金小英会有这样的能力,更不相信金小英会这样狠心。
毕艳梅从昏迷中醒来,看见王小飞拉住她的手坐在床边,百感交集,滚下两行泪水。
王小飞把头埋在毕艳梅的手里,连连说:“我该死,我死,是我害了你……”
毕艳梅不说话。
王小飞继续忏悔:“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
毕艳梅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她,不是人……”
王小飞又惊又疑地看着毕艳梅。待毕艳梅很吃力地把金小英的话复述了一遍以后,王小飞也愣住了。报复,多么可怕多么残酷的报复。金小英变了,完完全全地变了,但是,是谁改变了她,不正是他王小飞么。
夫妻俩相对无言。
突然,毕艳梅的师妹满面喜气地跑进来,开口就喊:“师姐哎,开心煞了,那笔钱,追回来了!”
毕艳梅和王小飞都不敢相信。
可这是真的。昨天夜里,广深公司的人来了,款子也带来了,所以说,这钱,是人家送回来的,不是追回来的,人家真要赖你,追是根本追不回来的。此外,广深公司还提供给戏剧实业公司一批紧俏商品。
“不,不能要!”毕艳梅浑身抖了一下,她想起金小英的那双冷酷的眼睛。
师妹笑起来:“你不要急了,这批货我已经连夜找了主,订了合同,人家急于要进货,今天一早已经汇了款,师姐哎,你想想,一夜功夫,不仅追回了几十万,还赚了几万,哎呀呀,昨天不晓得是什么黄道吉日,真是开心煞了。”
毕艳梅面色惨白,嘴唇直抖。
师妹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只顾自己开心:“哎呀,这一阵,终算熬过来了,看把你吓出毛病来了。你看,我叫你不要慌,我晓得人家广深公司不是拆烂污朋友,人家多少上路噢,咦,师姐,你怎么不开心?”
毕艳梅忍住眼泪,摇摇头。
师妹看看王小飞,王小飞也很尴尬。
夜班医生护士下班前来视察病房,看看毕艳梅醒了,肚皮里的气又上来了,特别是那个忙了一夜,眼圈发青的瘦小的护士,叽叽咕咕,指桑骂槐,说了一串不好听的话,什么要死到外面去,死得干净一点,不要讨别人的麻烦等等。
师妹这时才发现毕艳梅神情很不对,连忙问:“你,你怎么啦?”
毕艳梅和王小飞都不回答,还是那些多嘴的病友说出了毕艳艳吃安眠药的事。
师妹拍了一下巴掌,又跺跺脚:“哎呀呀师姐,你怎么这样想不开?我跟你说的,山不转水转,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是一直蛮豁达的么,怎么碰到这点事体就——唉,什么辰光做的这种憨大事体?”
王小飞说:“我也是早上来才晓得昨天半夜里……”
师妹又是一跺脚:“哎呀呀,你看多危险,推板一点点,早上的好消息你就听不到了。唉,也怪我,昨天夜里没有马上来告诉你一下,不过我想你大概已经困了,差一点误了大事。哎,是啥人发现去喊医生的,要谢谢人家的……”
那个“救命恩人”本来正在恨他们对她的大恩不问不提,现在人家要谢她,反倒不好意思了,连连说:“她自己命大,她自己命大……”
师妹看毕艳梅仍旧一面灰色面孔,推推她:“师姐,好了,事体过去了,我们公司还大有做头呢,形势好着呢,等你身体好了出院……”
“——我,我再也不想做什么事体了,”毕艳梅叹口气,问:“师妹,现在归在我名下的大概有多少钞票了?”
师妹警惕地盯了她一眼:“你,你做啥,你问……”
“你把应该是我的一份算给我吧,我不做了,吃不消了……”
师妹瞪着眼睛:“你,你发昏了,正在顺头上,你,为什么?”
毕艳梅不回答师妹的问题,却对王小飞说:“你打听打听看,这点钱可以弄一套公房了吧,回去我们就……”
“买房子?”王小飞急忙问。
毕艳梅点点头:“离开这里,离开采莲浜,到城东去买房子,离得越远越好。”
“采莲浜,你们是采莲浜的?”病房中有几个人一直在听他们谈话,听到采莲浜三个字,忍不住插嘴了:“你们是采莲浜的,哟,倒看不出来……”
好像采莲浜的人出来都有什么标志似的。
“我们单位有个采莲浜的户头,真是脱底棺材,工资加奖金赚得也不少,就是等不牢钞票,三十七八岁的人了,也不想女人,不要讨家主婆,香烟老酒……”
“喔哟,这算什么呀,前一腔,吴门区公安局提审了几个卖货,全是采莲浜的,听说那个女人,野得不得了,警察去捉,一点也不怕,仍旧那么轻骨头,还想花警察呢。那里的人,哼哼……”
毕艳梅的师妹气不过,一面安慰毕艳梅,一面对那几个长舌女人说:“采莲浜的名气不好听,是真的,但不过也不见得个个不正经,讲闲话要把牙齿刷刷清爽再讲……”
毕艳梅其实根本无心听他们讲采莲浜的臭事,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离开采莲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