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当初百万知青大军几乎在一夜之间涌了回来,确实给一些大中城市带来了相当的压力,造成了某种恐慌的话,那么,几乎在同时期,苏州这座古老的小城的背脊上,也同样被返城的下放户压上了一个极为沉重的包袱。文化大革命曾经给中国的每一座城市、每一处乡村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和难以弥补的创伤,有许多从前不为世人所知的地方,因为文化大革命而闻名于世,也有许多地方因为文化大革命,而改变了世人对于它的看法。在苏州这样历史悠久、民风典雅的城市,先是令人惊骇的武斗,震动了外界,接着,大规模地下放干部、工人、居民,又使外地人瞠目结舌。
十年以后,知青回来了,下放户也回来了。他们同样遇到了工作、住房、生活等等困难,然而,知青们毕竟还有个家,有一个虽然没有多大的能力,却好歹支撑了他十年,也还能继续再支持一下的后盾,可是下放户没有。他们带回来的是一堆不值钱的破烂农具和几张要吃要喝的嘴。
他们没有家,没有后盾,没有支撑点。
他们没有一点退路。
政府预料到会有一场恐慌和混乱,事先制定了方针政策规定:一定要自己寻到了住处,有了所在地居委会的证明,才能办回苏手续。
于是,奇迹出现了,几乎所有的下放户,在几天之内都手持一张有居委会大红公章的证明来办手续。
中国的人民是聪明的,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出来。
轧钢厂厂长这些天真是伤透了脑筋,他们厂当年下放了十户职工,现在都回来了,其中竟有九户是无房户。还没有容他来得及想一想办法,仓库里已经挤进六户,老老少少几十口,另外三户分别住在车间和厂部办公室,厂里到处堆着他们从乡下带上来的破烂货。
才过几日,厂里就开始失窃,小到破铜烂铁,大到机器马达,工人们有意见,说这样乱下去,厂里要给他们几户人家败光了。下放户却拍屁股拍胸脯骂厂里没有良心。
下放工人老薛的老婆赵巧英尖嘴利舌,厂部办公室上班的人成天听她演讲,厂长实在听不下去,去找老薛。
老薛正捂着耳朵坐在板床上。
厂长皱着眉头说:“老薛,你不是说你们找到房子了吗,你的证明不是凤凰街居委会开的么,你为什么不住到凤凰街去?”
老薛苦笑着摇摇头:“没有,哪里有。”
厂长生气地说:“老薛,不是我要批评你,你以前也是厂里的骨干么……”
“骨干个屁!”赵巧英横戳枪,“骨干还叫他下放呀,你们这种人,势利眼,就是看他人老实,好吃吃,欺侮他么……”
厂长怕赵巧英,没有理睬她,只对老薛说:“你怎么可以用欺骗的办法回来呢?”
赵巧英却不饶过他:“欺骗?谁欺骗谁,是你们骗我们的!当初怎么说的,多好听啊,下去吧,下去享福呢,新房子给你们造好了,连水缸也挑满了水,大米饭尽吃,啊哈哈,放屁都不如!既然你们能把我们骗下去,我们就不能骗上来么,你说要我们搬走,可以,你先还我这十年功夫,你还了我,我马上走!”
厂长叽咕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讲理的人。”
赵巧英又尖声说:“谁不讲理,是你们不讲理啊,当初我们在城里过得蛮好,硬动员要把我们赶下去,白吃了十年苦,现在活着回来了,还不让我们住,你这种做厂长的,怎么还有面孔来教训我们?”
厂长哭笑不得:“当初我又不是厂长,那一年我还没有到轧钢厂呢,怪我呀!”
“不是张三就是李四,一路货,根本不把我们下放户的死活放在心上……”
厂长原本是来批评他们的,结果反而吃了一顿辣乎酱,灰溜溜地走开了,厂里人都讲,这帮户头,乡下兜了一圈回来,猛扪得不得了,惹不得的,快点弄点房子送走吧。
实际上,赵巧英虽然嘴凶,可占住厂里的仓库、办公室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动员了另外几户下放户居然拖儿带女,扶老携幼坐到厂长家门口,向他要饭吃,要房住。你要是同他们讲道理,讲不出三句话,就耍赖皮,不是破口大骂,就是大哭大叫。厂长家里被下放户搅得鸡犬不宁。
厂长心里火天火地,面对象赖皮狗一样缠住他的下放户,真想也破口大骂,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却骂不出来。他看着这些失去人的尊严,甚至失去人格的人,心中不由泛起一股苦涩的滋味,他相信,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谁也不愿意丢掉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他又何尝不想帮助下放户解决问题呢。
可是,叫他一下子从哪里变出九套房子来噢。厂长焦头烂额,跑到上山下乡办公室去叫苦,推门一看,才晓得苦的不是他一个,凡有下放户的单位,现在无一幸免遇到难题了。
下放户是横竖横的胚子,看看盯住厂长没有用,索性跑到市政府去胡搅蛮缠。
市政府也伤透了脑筋,三番五次开会,专门研究对策,结果还是背上了不关心下放户的名声。
由于不断从其他省市传来可怕的消息,××市下放户的棚户区失火,死伤多少人,中央通报;××市下放户的棚户区被大水冲垮,死伤多少人,中央通报。市里也不敢贸然行动,再搭建棚户区。但是总不能眼看着上万户人家几万人无家可归。市领导最后决定,造几片新区,建造砖瓦结构的简易住房,以解燃眉之急。
速度是惊人的,仅只几个月的时间,在苏州各处,就出现了七个新区,建起了近千幢平房。
下放户笑了,笑得多么辛酸啊。
七十年代的最后一个除夕。评弹老艺人俞柏兴终于拿到了住房证。迫不及待要马上去看房子,说要是赶得上,当天就搬,进新房过年。
俞师母见了喜讯,病也轻了,说,是啊是啊,今年总算开开心心过个年了……
俞柏兴一家从乡下上来,借住在亲戚的墙门间。这墙门间原先是不住人的,作为一个过道,各家堆堆杂物。俞柏兴上来后,没地方住,亲戚见他们可怜,动员几家邻居,把墙门间空出来,后面用芦苇挡一挡,俞柏兴一家三口就住在里面。
俞柏兴紧紧捏着住房证和钥匙,同儿子搀扶着正患重病的俞师母,三人一起来到采莲浜。
采莲浜已是今非昔比了。远远望去,一片红,红砖红瓦,好像把半边天也映红了。
俞进很激动,他记得小时候到采莲浜来野白相,捉蟋蟀,挖蚯蚓,采莲浜是一派荒凉,毫无声息,偶尔有一只老鸦飞过,叫几声,悲哀凄厉。那辰光,大人都不许小人到采莲浜去,说那地方是乱葬坟,不清爽的。
他们终于走近了那一大片红色住宅区,找到了十八幢,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套。
可是,站在门口,三个人全都呆住了。
房门是劣质木条钉起来的,有寸把宽的缝。墙是空心的,屋顶盖一层芦苇,一层油毛毡,再压几块红瓦,房子又矮又小,总共一间十几个平方,一隔为二,里间算是卧室,外间算是烧饭吃饭的,隔开处也不装门,就算是一套住房。尤其是地上,泥地原封不动,高低不平,野草有半人高,甚至还有几堆大便,大概是给造房子的工人当了粪缸。站在门口,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俞柏兴不由一阵头晕,差一点摔倒。
俞师母气得直抖,退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怎么住人噢……”
俞进也绝对想不到新居会是这种样子。这样的房子,和苏北乡下的小茅屋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妈的!”小伙子受不了了:“把我们不当人,我找他们去,叫他们来看看,这地方,猪狗都不愿意住的……”
俞柏兴缓过一口气,连连说:“这是什么世道噢,我是作了什么孽噢……”
这辰光,来看房子的人家多起来,看到这样的情形,大家都忍不住了,一时间,采莲浜的骂声不绝于耳。
安排在俞柏兴紧邻的老薛一家,也站在门口发愣,小女儿薛玲呜呜地哭起来。
赵巧英狠狠地吐了几口唾沫,破口大骂。
老薛觉得老婆骂得太难听了,劝了一句:“好了,骂人又有什么用噢!”
赵巧英回身指住男人的鼻尖:“全怪你这只猪猡,一点花头也没有,派这种房子给你,你就认啦?跟了你,霉头触够了,我问你,你打算怎么办?”
老薛说:“我也不晓得怎么办,我看也只好住进去了,弄弄清爽吧,不住怎么办?”
“呸!这种地方怎么好住人,你个瘟生,这里我是不住的,去,去寻他们评评理!”
旁边马上有人问:“是呀,是要去评理,可是寻啥人有用呢?”
赵巧英眼睛一翻:“当然寻自己单位头头啦,盯别人有屁用。”
“对,去叫他们来看看!”大家同仇敌忾的样子。
“哎呀,不来事了,今朝年三十了,哪里还有人上班噢?”
赵巧英说:“管他上班不上班,到屋里去拖出来,霉头大家触触,他不让我们过日脚,我们就不让他过年,到他屋里去吃年夜饭,那帮户头,不能同他们客气的……”
俞柏兴受了启发,对儿子说:“走,我们去找王局长。”
三个人转了两次公共汽车,从城西赶到城东文化局长家,已经将近中午。
王局长老婆开门一看是俞柏兴,不由皱皱眉头,把人挡在门外,说:“老王不在家。”
俞柏兴连忙问:“到,到哪里去了?”
王夫人没有好气地说:“今天还能到哪里去,今天大年夜,总不见得还要上班吧,忙了一年,连这最后一天也不让他歇呀,人呀,也太狠毒了……”
俞柏兴被说得面孔发白:“这,这,他……我……”
“他去办年货了,今朝年三十,天皇老子也管不了的,屋里到现在过年物事一点也没有准备呢……”
俞进冷笑一声:“是呀,你们急的是年货没有办齐,我们急的是年三十到哪里去住夜,你们屋里暖烘烘,你不看看,两个老人,快要冻僵了……”
王夫人也有点动心了,但她晓得这些下放户是没有弄头的,只好铁着心肠说:“这又不能怪我们的,当初啥人叫你们下放的,你们去寻啥人解决呀……”
俞进一听更加气愤,刚才在采莲浜听赵巧英讲话时,还觉得赵巧英有点强横,现在想来,赵巧英的话一点不错,是不能同他们客气,他心一横,往门口挤过去,以强蛮的口气对王夫人说:“今朝我们不走了,赖在你门上了,今朝大年夜,共产党的年夜饭大家吃吃……”
王夫人手足无措,连连说:“怎么这样赖皮呢,怎么这样赖皮呢……”
俞柏兴也觉得儿子太过份,拉住他说:“算了,算了。”
俞进眼睛一瞪:“怎么算了,算了怎么办?”
俞柏兴长叹一声,搀住老太婆,说:“还是回墙门间再住几日吧,让人家过了年再说吧,不要去搅得人家过年不安逸了……”
俞进还想说什么,俞柏兴对他摇摇头,他也失去了信心,他心里也明白,在这里等到天黑也无济于事。
三个人冒着寒风又转回来。
可是,这里的墙门间也容不下他们了。
他们的东西,已经不由分说,被装上两辆黄鱼车,静静地停在大门口。
见他们回来,那位亲戚连忙过来说:“呵,恭喜恭喜,分到新房子了,听说你们要搬过去过年,我去借了两辆黄鱼车,先帮你们搬起来了,这墙门间,大家也等不及了……”
再看墙门间,各家已经占据了一方天地,有的安置了烧饭家什,有的堆了杂物。
他们被扫地出门了。
俞进说:“不管怎么样,搬我们的东西,总要先同我们讲一下吧,怎么可以这样自说自话呢……”
天井里的邻居中有人笑着说:“喔哟,你们那些破烂,送人恐怕也送不掉呢,还怕丢失了什么呀,再说你们住这墙门间,又无门无窗,人家要是想偷,还不早偷走了,真是,几件破烂还当宝贝呢……”
亲戚也叹口气说:“唉,不瞒你们说,这墙门间不是我们家的,本来是公用的,当时我和各家商量了,让你们临时搭一张铺的,哪知你们一住几个月,不走,相邻里都和我讨气,原本我们相邻关系好煞的,现在为了你们,唉……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也过去了,总算盼到房子了……”
俞柏兴有口难言:“可是,可是,那房子,那房子……”
俞进咽不了居人屋檐下的这口气,对父母说:“走走走,困大马路去!”
俞师母跟着奔波了一上午,又受了寒气,咳嗽得厉害,站也站不住了。
俞柏兴仰望苍天,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一世人生清清白白,为什么老来要受这样的惩罚。
在苏州乡下一个叫角直的小镇上,沿街临河有一座小茶馆。茶馆的老板是个寡妇,大家叫她俞阿娘。俞阿娘的丈夫早就过世了,留下一个儿子,小名阿兴。俞先生从前是在镇上一家当铺做伙计的,家底很穷,归天以后,什么值钱的也没有留给孤儿寡母。俞阿娘两手空空,从娘家借了些钱,开办了一家小茶馆,收些微薄小利,以维持母子的生活。
从前苏州四郊的水乡小镇,陆路交通不大方便的,进进出出,都是摇一只小船,角直镇上水网密布,三竖四横六条支流交叉地流过小镇,由于河多水多桥多,角直镇的街道、民居都别具风味。街道狭窄而进深,街上古建筑很多,绝大部分居民都是面街沿河,开出前门是街巷,开出后门是河湾。在每一家石驳岸边,都有带缆石孔,缆船只很方便。带缆石有的雕成龙首,有的雕成鱼形,有花草、如意等等,各姿各式。
俞阿娘的茶馆,由于她经营有方,生意慢慢兴隆起来。她就扩大了一点范围,设了楼座,请人写了几首诗词挂在墙上,倒也不失一些风雅。俞阿娘还请了两个帮手,不光烧水卖茶,又增加了点心和熟菜的买卖。后来,在俞阿娘茶馆的后门口河埠上,经常停着一只小船,有时运些做点心的原料,有时是专门开到城里或外埠去接一两位说书先生到茶馆来开场子。
茶肆酒寮开设书场,在苏州是很普遍的。
从前苏州人听书,大概算是最主要的娱乐活动了,说书的场所,自有各种各样的去处。比如,某家有喜庆之事,则延聘艺人来家堂唱,或一些官僚绅士家门有长堂唱,每到约定时间,风雨无阻。各埠下来的说书艺人,也有选一庙宇隙场露天卖艺的,但是最多的还是在茶馆站台说唱。书场范围之大小,坐地之美恶,代价统归一律,而说书先生的水平,却要配合于书场情况。那辰光,苏州城内外各街巷茶室很多,故书场也很普遍。
苏州城里的风气,自然也影响到四处乡间小镇,在角直这样一个小镇上,设在茶馆里的书场也不下十来家,有的是长期的,有的是临时的。
俞阿娘的茶馆因为有了点名气,每天宾客盈门,书场倒是不常开,但几时开场,必定请比较高档的说书先生。所以只要俞阿娘的书场一开,听客必济济一堂,稍次一等的先生还不敢登台呢。
到俞阿娘的茶馆听书,收费不高,连茶帐每客只需付出三十元,比之苏州城里要少收头二十元。况且,俞阿娘的茶清香异常,茶具也很讲究,正所谓“茶社最清幽,阳羡时壶烹绿雪”。
俞阿娘开书场,无非是生意经上的一套,一来可以多挣几个钱,二来也好拢络拢络听客,但有一层效应却是她没有料到的,儿子阿兴从懂事起,就经常泡在书场里,说说唱唱竟然成了他的启蒙老师,儿子的许多知识都是从说书先生的噱头中得来的。
阿兴到了七、八岁,就盯牢阿娘要学说书,街坊邻舍都劝阿娘不要让小人去学这一行,阿娘的几个老相好也认为说说唱唱没有出息,倘是阿娘经济上搭不够,他们可以资助阿兴正正经经读点书。因为那辰光说书人虽然蛮受欢迎,但地位很低,据说有一段时期,官府明文规定,由“甲头”管束评弹艺人。甲头就是乞丐头,把评弹艺人当作一般的叫化子小看了。后来一些有名气的评弹艺人联络一起,向官府申述理由,要求脱离“甲头”的管束。由于评弹深受群众欢迎,所以,艺人们的申述也赢得较广的社会同情,官府就发了一个批文,说,虽非正业,接近衣冠,不应由甲头管理。但最终由于掌权的官吏在中间敲诈未成,又将批文改为“虽近衣冠,终非正业”,仍然把说书看成是不正当的行业。
阿娘于是立出家规,不许阿兴再进书场,要他潜心读书。
可是已经迟了,阿兴的小心眼钻了牛角尖,一日到夜嘴巴里念念有词,什么钱笃抬酒水糊涂赖婚,什么朱买臣马前泼水,什么唐伯虎三笑点秋香,从头到尾脱脱熟,到十来岁,小阿兴已经能象模象样地往台上一坐,拿一把弦子,自弹自唱自说了。俞阿娘也不再管他,有辰光别家书场碰着尴尬事体,还来请阿兴去撑场,台面撑得还不错呢,人小,架子倒不嫩,老腔老调的,很是入味。
后来,俞阿娘索性让阿兴正式拜了一个师傅,此人姓周,是苏州城里一位大名鼎鼎的说书先生。他开场,非到城里几家大书场不唱,比如观前的吴苑深处,临顿路的金谷等,均是可坐三百人以上的大书场,别的先生说唱收入和场主分成一般的总是对半分,他却非倒四、六不唱。
先生本是苏州人,偏偏有了相好,在角直,所以常来甪直,那天俞阿娘领了阿兴去拜师,先生只叫阿兴唱一段开篇,就答应收为徒弟。
十五岁,阿兴满师,取大号俞柏兴。从此,离开故乡甪直,离开母亲,只身外出去闯天下了。
因为年纪尚小,开码头说唱经常吃亏,书说得再好,俞柏兴也从未拿到这对半分的报酬,总归是四、六分,有辰光只有三、七分。不景气的辰光,连车旅费也不贴,自己开一次码头反倒要倒贴几钱。
有一年年底会书时,周先生上台说书,被人家在下面喊了一声“倒面汤”,中途下台,从此到处吃不开了。那辰光的评弹会书是十分紧张的,说书人在台上如果说错或唱错一句,或者噱头不足,下面听众就喊一声“倒面汤”,表面上是喊跑堂的倒洗脸水,实际上就是轰说书人下台的意思,啥人被喊了“倒面汤”,以后就不要想再吃这碗饭水了。所以,有不少水平不高的说书艺人,逢到年底会书,总是胆战心惊,甚至卑躬屈膝请大家“譬如买只乌龟放放生”,不过周先生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是因为得罪了富豪人家,而被轰下来的。
俞柏兴开始几年还靠了一点周先生的牌头,极至周先生自己也立不牢脚了,更顾不上俞柏兴。俞柏兴只有经常到上海去开码头。
上海人门槛精,书场老板看见来了小苏州,活吃吃,俞柏兴一无靠山,二无势力,人生地不熟,只好受人家盘剥,有辰光一回书说下来,五筋扛六筋,所得收入只买了三盒自来火,碰到地痞流氓敲诈勒索,那更是死蟹一只,任他们敲竹杠。
到解放那一年,俞柏兴已经三十出头,但因经济困窘等原因,尚未婚娶。
解放后,俞柏兴和苏州大部分说书艺人都参加了评弹协会。开始几年,评弹协会组织实验团,到处去演出,所到之处,受到的欢迎和尊重,使俞柏兴十分感动,他被人老师长老师短地叫得心里暖洋洋,酥咪咪。想想从前在上海滩被人看不起,叫作苏州说嘴小瘪三,真是万分感慨,深深体会到共产党对艺人的重视和关心。
说俞柏兴感激共产党,倒是一点不假,他老婆也是共产党帮他找的。那时他已年近不惑,由组织上介绍,认识了苏昆剧团的演员蒋丽贞。蒋丽贞比他小十岁,也是学艺出身,两个人都蛮看得中,很快就组织了一个小家庭,第二年就有了儿子俞进。俞柏兴夫妇正当壮年,在各自剧团里都是骨干,工资长得很快,家庭生活幸福美满,俞柏兴真是连做梦也要讲一讲共产党的好处。
哪里想到,就在俞柏兴做五十大寿的那一年,一切都颠倒了。俞柏兴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魂飞魄散。
以后几年,老艺人们碰在一起,总是唉声叹气,也有目光远大的,总是说:快了快了,一切总归还是要再颠倒过来的。
俞柏兴和蒋丽贞都相信这句话,他们盼着等着,却觉得身体越来越差,好像快要支持不下去了。
采莲浜的第一缕青烟缓缓地升起来了。
此时已是除夕下晚,苏州城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吃年夜饭了。
当俞柏兴一家走投无路,第二次来到采莲浜新居时,全家人又一次惊呆了。
文化局王局长带着几个人在他们的新居里收作打扫,泥地上的草被除掉,地也整平了,正在铺砖头,四面灰墙已用石灰水刷了一遍,亮堂多了。王局长正在生煤炉。
王局长见到俞柏兴,连忙过来招呼:“俞老师,俞师母。”
俞柏兴愣了一会,说了半句:“王局长,这……这……你……”突然泣不成声。
王局长又说:“房子是很差,不过是临时过渡的,一两年……”
俞柏兴连连点头,一腔怨恨立时化成感激之情。
王局长让俞柏兴老夫妻俩坐下,告诉他俩还有几个人帮他们去推黄鱼车了。
正说着,那几个人已经把俞柏兴家两黄鱼车的东西拖来了,其中一个从车上搬下来一只很大的竹篮子,拎了过来,说:“局长,你关照的,买得到的全买了。”
俞柏兴一看,篮子里装的是鱼肉蛋菜和各种点心。王局长代他们办了年货。
俞柏兴老泪纵横,拉住王局长的手:“这……这……你们回去过年吧。”
有个小青年同老艺人寻开心:“俞老师,你小气得来,我们帮你做了大半天,倒是赶我们走啦,我们想赖在你这里吃年夜饭呢,老早就听说俞师母会烧菜呢……”
大家都笑了,俞柏兴也很想同大家开开心,来一段噱头,可是偏偏笑不出来,什么噱头也摆不出来,只是说:“谢谢,谢谢,谢谢……”
紧隔壁的老薛家也正收作房子,听见这边的笑声,都跑过来看。
赵巧英眼红地说:“哟,你们手脚真快,煤炉已经生起来了,等一等让我来接一只熟煤球啊,哎,你们这一大筐煤球,哪里来的,我跑了几爿煤球店,断命,全关上门了……”
俞柏兴指指王局长:“是他们送来的。”
“哟,你们人手多,好办事体,他们全是你的亲戚啊,你们的亲戚真好,我们家那个阿叔啊,哼哼……”赵巧英白了男人一眼。
里里外外收拾好了,王局长他们就告辞了。
俞柏兴这才告诉赵巧英:“他,是我们的局长啊!”
赵巧英“哇”地叫了一声:“局长,局长比厂长官大吧,你们局长真好,我们厂长呢,人影子也不见……”
俞柏兴看看四周,问赵巧英:“看上去,我们两家是最早搬来的!”
赵巧英说:“那也不见得,我看见那边一家,也有人了……”
赵巧英话音未落,从那边门里跑出来一个小姑娘,十来岁模样,远远地站在那边,很机灵很警觉地朝他们看。
赵巧英的小女儿薛玲看见有小朋友,高兴地朝她招招手,叫她过来。
小姑娘慢慢地走过来,一只手很自然地捏住衣袋。
“你叫什么名字?”
薛玲问她。
“梨娟。”
“你们姓李?”赵巧英也插了上来,互相之间对新邻居都很感兴趣。
梨娟翻翻眼睛说:“我们不姓李,我们姓沈。”一口标标准准的苏北话。
“你几岁?”
“九岁。”梨娟挺挺胸脯。
赵巧英看看她:“你叫沈梨娟,九岁,人倒长得蛮长大的,我们家玲玲十二了,比你也高不了多少么,哎,你妈妈呢?”
梨娟满不在乎地说:“我没得妈妈的,我妈妈人家都叫她张寡妇,她在乡下,和秋桂子那个狗东西去睡觉了,不和我爸爸……”
“啊哈哈哈……”赵巧英高声笑起来:“你这个小人,你这个小丫头,笑煞人了,怎么这样讲话,你娘叫张寡妇?啊哈哈哈……”
其他人却笑不出来。
俞柏兴摇摇头,叹着气说:“唉,这小人,唉,小姑娘,你是在乡下生的吧?唉唉,下放下放,真是的……”
梨娟笑着唱起了苏北顺口溜:“下放户,下放户,一块破布补夹裤,左补右补露屁股……”
一段粗俗低级的顺口溜,竟说得大家心里很难受。
赵巧英也笑不出来了,恨恨地说:“下放,欺侮人呀!我们家老薛,好人兮兮的,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半世人生算得规规矩矩了,一点错误也没有犯过,要叫他下放,总归会寻着借口的,讲他参加武斗的……”
其实参加武斗倒是真的。老薛平时虽然蛮忠厚,但发起憨劲来却是不得了的。那一年他的一个顶要好的师弟被对立的一派捉去活活打死了,老薛得讯,当天就参加了钢铁战斗队,还当了个小头头。赵巧英那时年纪轻,怕他出事体,挡住男人,不许他去,老薛眼睛一弹,把女人推了一个跟头,就住到厂里了。后来武斗升级,动了真刀真枪,有不少人吓退了,老薛却十分勇敢,总归冲在顶前面,被称作薛大刀。有一阵,对立派的人一听说“薛大刀”带了人来,常常望风而逃。
到了动员职工下放的辰光,厂里就拿出这一条,说老薛是犯了严重错误的,不能再留在厂里,要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老薛不服,说下放归下放,不是赖在厂里不肯走,但闲话要讲讲清楚,当时武斗,全是为保卫***而打的。
人家说,你拎拎清,你的那一派是反动派,现在已经定性了,是反对***的,正因为我们厂里了解你的为人,也不来追究你了,算你是警惕性不高,受了蒙蔽,站错了队,搞错了路线,让你下放,已经是宽待你了。
老薛无话可说。
到了苏北农村不多久,果真有消息传来,他们这一派有不少人逮捕了,不要说什么大小头目,就是一般的人,不斗得灵魂出窍,是不会放过的,有几个还被枪毙了。
赵巧英拍着胸脯庆幸,还是下放的好,苦虽苦,穷虽穷,脑袋瓜子保住了。
老薛却仍然犟头犟脑,队里开会,叫知青和下放户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老薛总归要辩一句:我是工人阶级,我们家的祖宗三代都是工人,是老大哥,不必要接受阿二头的再教育。
乡下人听听倒也不错,想想又想不通,前世后世不得明白,为什么要叫工人来接受他们的再教育,只是觉得滑稽。
赵巧英晓得讲到武斗会戳男人的心境,也就识相地闭了嘴。
梨娟突然又嘻皮笑脸地对薛玲说:“哎,你们家房间里有没有门?”
薛玲摇摇头。
梨娟笑得更加邪气,正想说什么,看见奶奶从屋里出来,她连忙止住了笑。
沈菱妹走过来,拉住梨娟没头没脑地问:“你有没有拿?”
梨娟挣脱开,后退一步,心虚地捂住口袋:“什么?拿什么?”
沈菱妹也不多说,又拉过梨娟,往口袋里一搜,果真有一张五块的钞票,老太太看见大家都盯住她们,就对孙女儿说:“放在我这里好,你小人,放在身上不好的,你要买什么,你讲好了。”
梨娟眼巴巴地盯着那张票子,说:“哼,你说得好听,我要买什么,你不肯的,你自己要吃香烟的……”
沈菱妹不再同孙女啰嗦,转身很热络地对大家说:“从今起,全是隔壁相邻啦……”
大家点头,互相询问,互相介绍起来。
沈菱妹看看俞柏兴,突然笑起来:“喔哟,你是俞先生吧,说书的俞先生么。”
俞柏兴不认得沈菱妹,想来从前肯定是自己的听众,不由高兴起来,连连点头。
沈菱妹说:“从前我顶欢喜听你的书,你还记得,有一次在阊门马路福安茶馆,大概毛四十年了,你那辰光年纪好轻呢,台上一立,风流小生兮兮。你说一只《义妖传》,说到许仙再遇白素贞,讲了一副对联,笔法淋漓苍古,接下来问听客,这副对子落款图书是啥人:俞柏兴,俞柏兴啥人,角直乡下一小民自幼习得说书腔,现在苏州坐书场。这只噱头引得满堂彩,我一世人生也不会忘记的,你还记得吧……”
俞柏兴实在是不记得了,他吃了几十年说书饭,放的噱头不知有多少,怎么可能全记得呢,不过他还是点点头。
“唉,我那辰光实在欢喜听书的,可惜没有钞票,一个月也只能听次把……”沈菱妹感慨地说。
俞柏兴客气一句:“你府上……”
沈菱妹笑笑:“我那辰光是在阊门仓桥浜做事体的。”
俞柏兴“啊”了一声,和俞师母交换一个眼色。从前虽说说书艺人和戏子地位比较低下,甚至要受叫化头子管束,但他们自己还是比较清高的,在他们眼中,做婊子是最最下作,最最龌龊的行当,看见婊子,总要远离三分,好像怕染脏了自己。
现在这个老太太竟然大言不惭地称自己是在仓桥浜做事体的,好像一点也无所谓,虽然解放三十年了,俞老先生和俞师母还是有点接受不了。
沈菱妹晓得他们的心思,这许多年来,她碰见得多了。她之所以无所谓地讲出自己过去的行当,倒不是对自己做过婊子这一事实引为自豪,她是先把话讲在前面,省得别人再去猜疑。
阊门仓桥浜的行当,老苏州们心里是有数的,但像赵巧英这样年纪的人,恐怕就不一定清楚了,所以,她插上来问:“什么,阊门仓桥浜做啥的?”
沈菱妹说:“你年纪还轻呢,你不晓得的。”
赵巧英年纪确实不大,刚刚过四十岁,但不过到苏北乡下蜉了十年,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连自己年纪也忘记了,难得照照镜子,镜子里一张面孔又黄又瘦,老颜煞了,突然听沈菱妹讲她年纪还轻,赵巧英心里不由触动了一下。
梨娟贼皮赖脸地对赵巧英说:“阊门仓桥浜,我晓得的,她是婊子。”
赵巧英大吃一惊,脱口骂道:“你个小死人,你这张嘴,你敢骂你家好婆……”
大家也都摇头说这个小姑娘不像腔,一张小嘴巴太龌龊了。
沈菱妹苦笑了:“人家总归要怪大人没有教管,这个小姑娘,学坏样一学就会,你们那里,下放的地方,风气怎么样?我们那里……唉唉,小人看样学样呀……”
赵巧英象是遇到了知音,拍着手说:“唉呀,一点不错,乡下全这种样子,混乱得不得了,下作得不得了,我们家琴琴……呜呜呜呜……”一边讲一边哭了起来。
薛家的两个女儿年纪相差十岁,大女儿薛琴跟着父母下乡那年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的姑娘,在城里人眼中还是个小人,可是到了乡下,大家把她当大姑娘看了,乡下小伙子屁股后面盯急急,薛家门上天天有人来,热闹煞了。
十五岁的姑娘,说她懂,好像又不懂,说她不懂,好像又蛮懂了。小伙子们这样川流不息,她也晓得是来看她的,心里自然开心,慢慢地,听他们讲下流的笑话,开下流的玩笑,也不难为情了,再过一阵,骨头轻了,自己也夹在里面嘻嘻哈哈,动手动脚。
老薛和赵巧英还没有清醒过来,重视起来,薛琴就出事了,十六岁就怀孕了。
祸是一个叫坤宝子的小伙子闯的,赵巧英气得差一点昏倒,坚持要去告坤宝子强奸。那一段时间,正好全国都在抓干部侮辱女知青的问题,要是告上了,坤宝子说不定要吃大苦头呢。老薛劝赵巧英,明明是薛琴和坤宝子两厢情愿的事,要怪只能怪自家女儿不争气,怎么能去告人家呢。
一边赵巧英咽不下这口气,另一边坤宝子家里也很硬,放出风来,说孩子是谁的,还保不准呢,坤宝子只是拣了人家吃剩的,据说是坤宝子娘追问出来的,坤宝子第一次和薛琴睡,也没见红。
这一下,不光把赵巧英气疯了,把老薛也惹火了,跑公社跑县城,一级级上告。
坤宝子家自恃有靠山,县衙门里有个亲戚,态度横得厉害。
老薛又往地区跑,终于撞到了清官,地委书记听了老薛控诉,看着老薛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心里震动了,发怒了,一个电话挂给县委书记,县委书记当即找来坤宝子家的那个亲戚,指出问题的严重性,要他赶快做一做工作。
坤宝子家的亲戚连夜赶下来,透了风声,坤宝子家这才慌了阵脚,连忙上门赔礼,并且说,只要薛家愿意,他们讨薛琴做媳妇。
老薛和赵巧英别无他法,只有同意。
于是,薛琴十七岁就嫁出去了。当然,那时还都在一个村上,天天能见面。
下放户上调的消息一传来的时候,薛琴正在坐月子,她已经生了三个小孩,因为都是女的,坤宝子家逼着她继续生,第四个又是女儿,坐月子也看不到婆家的好脸色,听说父母妹妹都要回苏州,自己却因为结了婚不能回去,要一个人留在乡下,薛琴悲喜交加,在月子里大病一场,病好以后,她想和坤宝子离婚,可谈何容易,坤宝子一家对她说,除非你死,不然决不让你回苏州。
薛琴死了心。
赵巧英却放不下心,把薛琴一个人扔在火坑里,她这后半世人生,过得再好也快活不起来的。
“好了好了,回去了,好坏弄得吃吃吧,也算是年夜饭……”沈菱妹说着,拉过梨娟回去了。
另两家也各自进屋去烧煮了。
中国人对阴历过年是十分重视的,苏州的风俗习惯更是如此。
抢先搬进采莲浜新居的这几家人家,这时候虽然没有什么过年的心思,但也还在按照那一套风俗行事。
天黑之前,沈菱妹在自家大门上,贴出一副对联。
世间滋味尝遍 无过下放苦
天下奇观看尽 但求明日好
俞柏兴出来倒水,看见隔壁门上红彤彤的,走近一看,连连说:“写得好,写得好。”
见沈菱妹和沈忠明开门出来,俞柏兴连忙问:“你们这副春联,哪里买的?”
沈忠明告诉他,是下午在一个地摊上买的,因为店家都关门了,正好见到有人设摊卖对联,也不算贵,就要了一副。
俞老先生又连连说好,字好,内容也好。
沈忠明突然想起来:“噢,对了,那个人也是下放户,他自己说的。”
俞柏兴点点头:“想想是的,没有自己的感受,恐怕写不出来呢?”
俞柏兴回到自己屋里,把春联的内容告诉了母子俩,说到“但求明日好”不由叹了口气。老先生盼了十年回苏州,结果盼到这样一间如此蹩脚的住房,不由心灰意懒。
俞师母明白他的心思,劝道:“王局长不是说了吗,过渡的,顶多一两年,说不定开年过年就搬走了呢……”
俞柏兴说:“是啊是啊,一两年。”
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都在想,谁知道呢,谁能保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