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了,王维崇禅尚佛,起居有节食用力求洁净,是个不折不扣的洁癖者,又多与修禅悟道者多有往来,动辄以香客居士身份常住寺院而奉香谈经,着实让俗欲嗜深者嗤之以鼻为当权使诈者排挤实属必然。
曾正不知官场轻重权益利欲倾轧的残酷,只道这‘诗如画、画如诗’的佛性诗人颠簸在西北荒蛮之地来所谓‘宣慰’,难得一场衷肠苦心,是否耽搁了他写那些水墨似的诗倒是遗憾。
曾正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随着大队在石羊河河畔迂回穿插,在暮色里,猛然一座灯火通明墙楼森然的城池横亘在眼前,在沉沉暮色微暗里赫然在望。
城门外护城河宛若寒裙一帯而绕,城墙上灯火如炽旗旌飘展,吊桥已放,有整齐的骑卫队伍槊戟如林静待,见王维队伍近前,一位带头将领大声问道:
“来者可是王御史一行?”
“正是!”
将领立刻下马,骑卫迅速分两边立列。
“在下奉节度使示下,在此候迎王御史多时!”
不知何时,王维已经下了马车,几步驱前,抱拳施揖:
“将军辛苦!我等来迟,劳烦将军了!”
“王御史见外!请!”
这将军让过王维,翻身上马,大队骑卫在后,一同鱼贯而入凉州城。
曾正心想‘这节度使口正啊!派个下手就把皇上派来的御史给对付着进门了!这王维一路而来如此接见也是窝囊!’
曾正当然不知,节度使官居二品乃边地藩镇大员,隔着八品的御史五六级,差别不是一般的大,能派出将军迎接,已经不错,或许二人私谊不错,不然,王维自个儿找驿官住下,第二天去三军将帅帐去报到就得了,还派人半道接应了一下,实在是给足了王维面场。
封建官场,私谊有加者惺惺相惜待如手足也无不可,若相恶不待见者诋毁交加犹如私仇公敌般,几乎无关朝堂之大也不论郡县僻地九品流外散官之小。
曾正平头百姓一个,尚不知官场水深水浅,只知道人与人交往的情义厚薄。也好,曾正本就喜欢无拘无束的布衣生活,此番来到凉州也无非是因命而就循运而来,一切随即随缘罢了。
随着大队入城,曾正见城内城外两番景象,城外戒备森严人马来回逡巡,城内虽有不时的巡逻小队,却是华灯初上繁华如斯。
沿街的酒肆胡坊繁灯高挂人流如织,高鼻深眼着袍着裸臂大腮漫步者三五成群,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俨然商埠繁华流然。
入夜清凉,曾正在营寨吃过大锅煮就的羊肉面条,被校尉暂时安排在一间通铺土炕的营房过夜休息,并嘱托明早候令问话。
曾正把先前分发的行李卷带进营房,在靠门边的一处,打开毡褥铺好,换了军装穿上便装,躺在土炕上无聊的看着院子里摔跤打诨的军士,他想出去溜达溜达,但校尉有令,今晚不得乱转乱逛,和曾正随队而来的骑卫已经去了自己的营地,这里没有一个熟人,枕着双手,曾正心里一片孤独。
曾正在想王维王御史不知今夜宿在何处,是不是还是找了一处寺院读经念佛去了,倒是很想和他聊一聊去,又想这里是九哥故里,是不是九哥没有带驼队出门,又再想明日不知自己这个‘军情’之事如何了结,总之心乱如麻。
“嗨!新来的!”
曾正假眯似睡乱想时,一声喊叫吓得曾正一骨碌坐了起来。
“哎!莫紧张嘛!你那达人?”
曾正一看,几个刚在院内打闹戏耍的军士围在土炕前看着他。
曾正自报了家门,几个军士倒是客气,安顿了几句军营常识,就各自爬上自己的铺位抬杠神聊去了。
曾正无意加入天南海北的海吹,兀自躺着,看着门外的暮色,依旧是无边的没落空洞……
相对于曾正这个小老百姓的落寞无聊,王维受到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的盛大欢迎。
虽然贞观年间皇帝有令,各地不得给巡查的御史肉食吃,但现在是开元了,何况堂堂节度使,尤其是此年间的河西节度使,拥兵十数万坐镇一方,绝对的军界大咖,所以,一顿丰盛的全羊席,吃的还未戒肉的王维嘴边流油心情大好。
一首挥笔而就“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落入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向来赏识王维诗才的崔希逸见状大喜,竟不顾礼仪,端起酒杯,和胡旋舞者一起疾转穿插引喉高歌,舞毕邀酒声声,让王维深受感动,举杯畅饮后,登台一展凤首箜篌的音技,以示对节度使盛大欢迎的感谢。
一时间,‘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整个宴会气氛热烈柔音绕梁、胡儿健步舞影交叠、胡姬如魅裙纱飘曳、杯筹满怀不醉不归……
这些酒歌笙音曾正自然不知,对他而言,身份的限制使他无法想象纸迷金醉的官方奢靡,只在土炕上闻着众军士的汗臭屁臭以及鼾声胡话,清凉的似睡未睡一夜而已。
次日清晨,几乎一夜未睡的曾正晨昏眯眯,在低沉的号角声里交杂一连串呵斥声,惊得赖炕的他赶紧穿衣出了营房。
‘哟呵!阵势!’
曾正一看,营房外一对对军士整装待发,不知道自己站哪里,只好看着带头训话的一位发呆。
“发什么呆呐!新来的!站最后去!呀!把佩刀带上!怎么来了这么个主儿!”
胡子拉碴鬓角霜白的队头对曾正迟起还不懂军规的样子看来很是生气,但又好似无奈,嘴里嘟囔了几句,就开始指挥执旗吹号的练开兵了。
随着号角声起,队列迅速散开成行如阵,紧接着弓上弦刀出鞘,在号角声里,旗子压下,队列出击杀声如雷……
曾正跟在后面军士身后,第一次冲杀时手忙脚乱,差点把刀砍在前面军士的肩膀上,吓得那年轻军士脖子一缩,转身吐了一口唾沫,恨不能反身剁曾正一刀,这又把曾正吓得缩着脖子不敢出大气了。
也就几个冲杀来回,曾正就基本熟悉了这唐军步兵的训练要领,觉得这和抗战片上看到的拼刺刀有些像,基本也就是‘突刺刺--杀!突刺刺--杀!……’不过这冷兵器时代的旗语号角加击鼓鸣金的阵势还是颇为壮烈豪气。
“曾正!节度使宣见!”
正在曾正熟悉这练兵的步伐后,在后面鼓劲儿扎步准备冲杀时,一名骑卫快马而来,丢下一句话后就绝尘而去,仿佛不敢贻误军机似的。
对曾正而言这是意料之内的事,对那些天天如此的将士却是意料之外的事,尤其是那满脸风霜的队头纳闷起来,‘妈的!老子几十年在这凉州拼杀卫国,也不曾见节度使几回,这小子什么来路,住了一宿就给待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