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凉到寒意如铁。
这里是青藏高原向蒙古高原黄土高原的过渡地带,属于三大高原的汇合和交织之地,有青藏高原的坡地草原以及森林和绵延雪峰,也有黄土的亿万年沉积比如腾格里之南的戈壁之下就是,这冷入骨髓的秋夜之凉正是雪峰下沉的冰雪之寒,和瀚海戈壁吸干湿润的干冷交织,炎天飞雪八月寒,百草枯折苍茫黄,到现在依旧如此。
火把依次如游龙蜿蜒,车马辚辚前呼后应,须眉染霜槊戟寒手,这星夜不息的队伍怀揣不安,依旧急速行军。
一路上,曾正深深佩服这些鞍马不离的将士,风餐露宿毫无怨言,虽然路上几乎没有交流,但曾正从这些人身上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职业精神。
据史载,唐自隋义宁元年(617年)李渊晋阳起兵,历隋亡唐兴、武德、贞观、安史之乱、中晚唐至梁太祖朱温篡唐(907年)将近三百年历史先后有大的战争三百多场,年均一次还过一点,大唐大唐是实实在在打出来的大唐,也一直不消停地对外征讨或是对内平乱。
也就是说,唐军累世为战,自然军纪肃严始终士气如虹,这种常年临战的态势,让所有边关将士精神时刻高度紧张,对日夜兼程司空见惯习以为常,当然,对曾正而言,这种家常便饭的事儿就成了精神的仰望和行动上的钦慕。
踏尘沙海跨马戈壁后,队伍进入了连绵的祁连山山麓山地,追赶着夜色挺进西凉,身后的天色渐渐明亮,但没有人停下来去等待回望那光明之晨,所有人行程向西归宿在西。
前哨一声呼啸,整个队伍顿然而停,不知觉寒气逼人的秋凉之夜已经远遁西方,此时人马俱疲极需要暂时的休息以补充水和食物。
曾正看去,原来这里是一处专供军队往来休憩的驿站,院子里两排拴马桩,石头砌成的食槽顺溜陈自拴马桩前。草料已经填满,骑卫们纷纷下马,将马牵至拴马桩处拴定,曾正也将马拴在一处,然后和其他骑卫一起找石块或者土台席地而坐。
抬眼望去,越过连绵山丘,北方仍然是广袤的戈壁沙漠交互地带,晨霭接地而生,和眼目尽头的青白云层相连,无边的苍凉广阔让这一队暂憩的人马显得渺小单薄,曾正不由得心生悲壮之气。
拿着分发的干饼,就着皮囊的凉水,曾正感到难以下咽但腹内空空又不得不努着嘴咀嚼。
吃了几嘴缓解了一下饥饿,曾正靠着长槊,舒展了一下一夜的疲倦。
这里平躺,正好将那瀚海戈壁尽收眼底。
‘咦!’
满眼乱瞅的曾正不禁抬头细心眺望。
见那远远地,在几乎是戈壁沙海的尽头,一柱青烟似动未动扶摇直上,绝对不是村庄的炊烟,‘是不是商队呢?不会是九哥他们吧!’曾正暗自笑了一下,因为他想九哥了,这旅途的寂寞里想朋友是自然的事。
其实曾正不知,这是边塞之地每日点燃的狼烟,是那‘一夜无险今早无敌’的平安火烟,那里是侦查敌情的哨所之地,因为完好的汉土夯长城横亘在戈壁的地缘处,一直向西北延伸。
‘嘿!这么形象……王御史是否真正感受呢?’
曾正突然想起王维就是在这一年出使凉州写的‘使至塞上’一诗,其中‘大漠孤烟直’正是这样的场景,可‘长河落日圆’也不见呐!居延海在武威北边往西的地方,这方向也不对嘛!
曾正不禁怀疑王维是不是在这一行程写这首诗的,反正直溜溜的孤烟有,那圆溜溜的落日和这个时辰也对不上,曾正是这样想的。
还没轮到曾正想够,一声唿哨,骑卫们纷纷跑向拴马桩,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不一会儿,整齐的行进队伍再次上路。
今天不一样了,前面是几列前哨,紧接着是十数个擎着红黄蓝绿各色旗子的仪仗骑兵,王维的马车紧随其后,再后面是辎重,最后面才是大队骑卫,看来凉州不远了,这边已经亮出了宣慰使团的招牌。
曾正提缰引马,和骑卫随行,见校尉叫来一位骑卫交代了一下,那骑卫挥手带领十数个快马加鞭,超过队伍疾行而去,应该是赶路提前报信去了。
曾正心想‘这唐人的礼数真是周到,随时差信。’
许是离凉州不远的原因,今日的行进较为缓。
曾正边走边看,昌林山已在身后,根据地貌应该已在土门大靖的古浪地界,地势渐趋平缓,那些山间坡地有了散落的羊群,村庄时见,驿道渐宽,好似并入了村居城郭的互通陌道,一些岔道时有骑驴或者赶牛车的身影,有了陌野田畴的景致。
下午临近黄昏时分,一条大河波光粼粼赫然在望,自左手的祁连山间奔出,一路向北流向广阔的平缓地带。
曾正知道这是石羊河,这是河西走廊的三大水系之一,另外两个是张掖的黑河和嘉峪关的疏勒河,这些祁连山冰雪融化的河水滋养着素有塞上江南之称的河西走廊,使祁连山北坡成为水草丰美的优越牧场,也灌溉着河西走廊的万顷良田,是整个河西的生命线。
远远地,落日余晖映照着如带的河水,将广阔的原野勾勒的无比壮美。
‘噢!这就是了!就是这样子的!真美呀!’
曾正心底里一阵赞叹,对‘长河落日圆’的意境有了深刻的认识。晨曦里大漠的孤烟,暮色里河面上的落日,这雄浑之美尽显边塞风光的雄奇。
曾正想王维王御史是否在马车里正奋笔疾书他千古流唱的边塞诗倒是不知,但其中‘征蓬’与‘归雁’之类孤身走天涯的味道,似乎与这大队骑卫护行的场景不和,或是与王维的心境有关。
说到这里,历史知识单薄的曾正也确实不知。
王维此次出使塞上,实则是提携他的张九龄遭贬,李林甫上台,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获胜,朝廷需宣慰边关将士。
李林甫借机谗言玄皇,让王维以御史身份名为宣慰兼监察边塞,实则贬出朝廷,虽不是流放那般,但王维的心里不爽啊!
你想,长安至河西,一千多里路,古人啊!车马劳顿加上宿夜休憩不得一个月,所以,边塞景色是美,可他的心里不美,这种落寞之情自然在诗中体现,无关曾正所见的美景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