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严深同众人告辞,说要带秦九黎回家去见爹娘。众人好酒好肉相送,于是严深提了老大一篮子的东西下山。
秦九黎拉着小不点儿的手走着,一路缄默,直到远离了半山腰,她才放慢步子,被衣袖掩盖的指缝间夹上一根细针,淡声道:“你要带我们回你家?”
严深道:“自然。”
秦九黎问:“你家都还有什么人?”
严深道:“爹娘、二弟、三妹、四弟。”
竟有这么多人?
秦九黎暗自诧异,再问:“那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严深平日走路快,这会儿慢下来,就一脚一脚踩趴下小路旁支出来挡脚的东西,待秦九黎和小不点儿走的时候,就平坦了许多。
秦九黎听见他道:“我每日上山打猎,二弟务农种田,三妹是女孩子,平日绣绣花,帮着我娘打理一下家中事物,至于我四弟……”
他声音愉悦起来,“四弟现在在琅嬛书院求学,还不到书院放假的时候,你今天看不到他了。”
琅嬛书院?
秦九黎又有些惊诧了,那琅嬛书院位于安陵县上,收学生收得极为严格,且大多是有钱人家子弟,譬如那个被秦秀稀罕得不得了的这十里八里唯一的秀才刘文,就是在琅嬛书院求学。这人的弟弟竟也是在那处吗?
她不过是多想了这么一茬,待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失了下手的最佳机会,藏在袖子里的针只能往回收了收,继续同他说话,降低警戒。
她道:“你不是个坏人。”
严深回过头来冲着她笑,“原来娘子竟以为我是坏人。”
他侧脸的时候还好,这一正脸对上她,右边脸颊上那道难看的疤痕就显露了出来,再那么一笑,实在有点儿吓人。
秦九黎胸口憋了一口气,半晌才忽视掉那道疤,没好气道:“我不认为一个会强取豪夺的人是好人。”
“强娶?”严深嘴角上弯的弧度更大了,“这个我确实有,但是豪夺的事情我可没有做,昨天晚上,娘子睡得那样沉,我实在没办法豪夺。”
秦九黎皱着眉,正想他这说的都是什么有的没的,结果脑子里突然一道光闪过,倏地明白过来。
严深只见面前的女子脸一下子涨成猪肝色,眉头一挑,愉悦道:“看来娘子是知道我说的什么。”
秦九黎气得浑身发抖,对上那张笑嘻嘻的丑脸,厉声喝骂:“下流!无耻!”
“不对媳妇儿下流的丈夫不是好丈夫。”严深幽幽回道。
秦九黎气得完全不想等合适的机会了,指尖一翻就露出了小针,当下朝严深肩头的穴道扎去。
严深眼疾手快一挡,就把那针给扫落了,“你的针扎不到我,别白费力气了。”
秦九黎被扫落的针误扎到手指尖上,眉头顿时一蹙,口中“嘶”了一声。
“扎到手了?”
严深上前一步就要抓她的手,秦九黎忙往后退开,黑着脸甩下手冷喝:“你看我扎不扎得到你!”
严深的目光落在她那只捏成拳头忍痛的手上,眼中有几分歉意,哀哀叹了口气道:“别玩儿了,再玩儿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搜身,把娘子身上有危险的东西通通都拿掉。”
他说着,目光往她身上打量了一圈儿。明明是很紧张的气氛,却硬是被他的话说出了几分暧昧。秦九黎又气又急,脸色一阵儿红一阵儿青,好半晌那团怒气才压下去几分,目光凛冽地喝问:“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严深道:“不想怎么样呀,只是带娘子回家见见父母和家人而已,我先前不是说过了。”
他越是气定神闲,秦九黎就越不能冷静,心头的火苗一层一层地往上长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点燃。
“我也说过了,我不答应。”
严深眉头一挑,“那你能打得过我吗?”
秦九黎气得咬牙。
严深道:“或许你可以用小计谋,可你能保证和你弟弟毫发无损的离开吗?”
秦九黎牙都要咬碎了。
严深双手一摊,表情颇有些惋惜无奈,“所以你看,你除了好好听我的话,暂时还没有别的路走不是吗?”
秦九黎一口气憋在胸口,好半晌,才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这么说来,你是要明抢?”
严深点头,毫不掩饰地承认:“确实是这样。”
秦九黎:“……”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莲花山是一座绵延十几里的大山。
提及此地,周遭百姓第一个反应就是:贼窝!恐惧加厌恶让他们对莲花山下村子的村民也分外排斥,这就造成了山脚下的好几个村子不能与外互通有无,穷困异常。严家所在的东村亦是如此。
秦九黎被严深挟持到村里头的时候正是正午用饭的时间,好些人都歇了活,蹲在土里或者田坎上吃饭。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中捧着的那只碗里,青油油的全是野菜,米粒都很少见得。
一路走过去,几乎遇到的所有村民都是如此,秦九黎忍不住面有凄色。
她不是不知道民生维艰,在秦家的那几天也想着这世上定然有比这更辛苦的,只是知道和看到的感触全然不同。
亲眼所见,心中那悲悯的情绪会被放大到极致,这一刻,她突然想有很多钱,大庇天下苦弱无依者,让这山河表里,皆是良辰,再无烽烟。
“你在想什么?”严深突然转头问。
秦九黎眼睫微动,浅浅吸了口气垂眸冷声道:“没想什么。”
“你在悲悯世人?”
这是一个问句,却被用肯定的语气说出来。
秦九黎心尖一颤,抬眸嗤笑着看他一眼,“我自己都还需要人怜悯,你觉得我还有那功夫去管别人!”
严深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笑,“说得也是,是我看错了。娘子是土生土长的十里坡人。”
秦九黎心跳骤停了一下,不动声色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土生土长的十里坡人?”
严深挑眉,“难道不是?”
秦九黎轻哼一声,“我小时候不是……”
说到这里,她蓦地收声,像发觉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脸色变了变,然后气恼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你别跟我说话,除非是放我们走!”
她的声音有些大,正趴在严深肩头睡觉的秦小狸不安地动了动,严深便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小声些,弟弟要被吵醒了。”
秦九黎本来是要收声儿的,听到他一句“弟弟”,又忍不住恼怒,“谁是你弟弟?”
严深浑不在意她横眉冷竖的生气模样,还煞有其事地解释道:“你是我娘子,娘子的弟弟当然也是我的弟弟。”
秦九黎完全不想跟这个装腔作势的人说话了,怀着满腹疑云埋头走去了前头。
心想:一个山野村夫,一身功夫能打死猛虎,一身怪病却若无其事,一双慧眼能顷刻看透人心,一身气度……当真是奇!
而在她身后,严深亦望着这个背影,狭长的眼瞳里绽放出一道凌厉的光芒。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秦九黎正捉摸着严深这人,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娘子,你走错路了,我们家在这边。”
秦九黎倏地停步,回头便见那人恶劣地一笑,然后抱着小不点儿走了相反的一条路。
秦九黎:“……”
她有点想要打人。可是,打不过。
……
严家的房子是石头和木头盖的,很大,比有些家底的秦家还要大上两分,在这个到处都是低矮茅草屋的村子里,实在是很惹眼。
秦九黎跟着走到门前的时候,严深已经抱着小不点儿进去了屋里头,下一刻就有个咋咋呼呼的声音响起。
“大哥,怎么有个小娃?你抱的是谁家的孩子?”
严深道:“我家的。”
另外那个声音顿时惊叫道:“你什么时候有个娃娃了?快给我看看!娘——大哥生娃娃了。”
秦九黎站在门外,完全不想进去。
不过片刻,严家人就齐齐围到严深跟前儿,严母硬是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瞪圆了眼睛惊诧道:“阿深,这哪儿来的孩子?真是你的?!”
秦小狸被吵醒,睁开朦胧的睡眼,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然后黑黝黝的大圆眼睛里顷刻沁出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姐姐……”
秦九黎在门外站不住了,大步走进去把小不点儿从严深手中抱回来。
“阿狸别怕,姐姐在这儿。”
小不点儿哭声一顿,噙着泪的大眼睛看了看秦九黎,然后一头扎进她怀里,两只纤细的小胳膊紧紧环抱住她脖子,又是“哇”的一声,哭得更加肝肠寸断了。
“姐姐不要不要阿狸……”
连着两个不要,秦九黎的心都揪了起来,狠狠地瞪严深一眼,也顾不得其他人,抱着小不点儿放柔了声音哄:“姐姐怎么会不要阿狸呢?阿狸是姐姐的心、肝、宝贝!”
严家人面面相觑。
严母僵着脖子惊疑不定地问:“阿深,这、这是……”
严二瞪圆了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姐姐?大、大哥,你什么时候还、还生了这么大……一个姑娘?”
秦九黎:“……”
他大哥是有多大的年纪才生得出她这么大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