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练场的四角均设有观望台,不知何时,燕王和徐盛达坐在了东北角的观望台上,这观台设计殊为巧妙,台内纵观全场一览无余,外面却不易觑见里面的光景。徐盛达看着年轻人动作优美的射出三支箭,抚须微笑道,“果然白衣少年真风流呀!只是世子殿下许了那赌咒,莫非还真要喊这年轻人三声爷爷不成,这可占了王爷的便宜呀。”燕王听着老友的打趣,也不以为意,“反正要叫也是那混小子叫的,孤可不承认。”
陈定国这漂亮的一手镇的军士说不出话来,先前嘲笑的最厉害的几个兵油子自觉脸上无光,把头埋得很低。李高烈清秀的脸上罕见露出一丝恼红,先前立的赌约可是自己说换过条件的,当时自觉胸有成竹,也存心要羞辱陈定国,没想到此时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要他下跪那是绝不可能的,可当众反悔,那他军中的威信也就荡然无存了。李高烈登时陷入两难,嘴唇动了动,竟不知说些什么。
方丞敏瞥见了李高烈的难色,事情到了这步,他也只好厚着脸皮出来了,“军中技百千,虽骑射上公子确有超凡之处,但只凭此点还是难以服众,战场格杀,一轮箭雨之后,便要靠着贴身近斗的本领,不知公子可与殿下一战?”这话一出,底下瞬间沸腾了,不少军士骂骂咧咧这白皮谋士脸皮厚,方丞敏当然知道此举十分无赖,也没打算陈定国会答应,只是厚着脸讨来一个台阶,把那个赌咒废去即可。
陈定国似笑非笑的瞄了方丞敏一眼,方丞敏自知理亏,错开了陈定国的眼神。
“玉成此言不妥,技击不同箭射,陈先生毕竟是王爷请来的贵客,万一与世子拳脚之间有所闪失,王爷必将怪罪。”
方丞敏背后一个布衣中年幕僚忍不住开了口,陈定国扫眼过去,见此人衣着朴素,面容峻瘦,眉眼间积郁的皱纹颇深,虽不算潦倒,但地位必是不如方丞敏,此时仗义出言,看方丞敏眼底划过的阴沉,事后必少不了打压,不过也可观此公算是孤耿忠直之人。
“那倒也是,陈先生毕竟是细胳膊嫩腿的贵人,万一扭着了腰伤到了手脚,王爷不心疼本世子也会心疼的。”李高烈笑眯眯的说,其中细嫩二字咬的极重,不单有嘲讽之意,熟知李高烈的方丞敏更是知道,世子私下,可是养了数个男宠。
底下的军士虽说有些人不舒服世子殿下的话锋,不过心底也明晓世子的武力无双,世子如今坐在这个骁骑营的统将位置,靠的可不是跟王爷的关系。须知燕王素有赏罚分明之誉,世子全凭着在居庸关三年杀狼骑游弋斩出的“李血虎”之名,才得坐镇燕王精锐大营,有些心性善良的士卒不禁担心这风采极佳的公子受年轻心性所激,中了世子的圈套。
“烈儿休得胡闹!”
燕王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军士们这才发现这个北地尊贵无双的身影,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燕王先是神色严厉的刺了李高烈一眼,转而笑容和煦的望向陈定国,“犬子年少无知,又多在军伍,言语有些粗鄙,先生不要放在心上。即日先生掌此营兵权,任何人如有异议,军法处置。”
陈定国将李高烈眼中的几分愤恨收在眼底,笑着向燕王躬身行了一礼,“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燕王应允。”
“哦?先生但讲无妨。”燕王心想,若是此子提出处罚烈儿以立威,自己也会应允,只不过要将此人看低几分。毕竟军中新人掌权,怀柔安抚,显得大度,方为上策。
“请燕王允在下与世子一战。”
梨木岚是黑骑营的一名斥候长,十四岁入伍,刚进军旅时曾被同袍笑称面容白皙,像个娘们,三年来也割下了十几个狼骑游野的头颅(狼骑称斥候为游野,燕地称鹰信),去年秋军功足够,调入黑骑营,如今风沙磨砺过的面容多了几分军旅中才有的英气。
五年前的那个秋天,狼骑出人意料的绕过燕赤矶,率兵五万直奔留兵城,这是个冒着腹背受敌风险的大胆举动,事实上在狼骑到达城下之时,燕赤矶已经派出了三万轻骑封死锁子口断其后路,留兵城只需要守住十天,后方支援的燕骑精锐就会死死吞掉这个猎物。然而让所有人没料到的是,城内出了叛徒,狼骑隐藏极深的碟子浮出水面,城守被杀,西门被内奸打开,局势瞬间逆变。
口袋阵还没有合拢,便被一根锋利的锥子刺破中心,原来的燕赤矶立刻面临两线作战的巨大压力。因为碟子配合而战损极小的狼骑在抢掠完城里之后,下令纵火焚城,然后便马不停蹄的赶向燕赤矶,在锁子口这个狭小的峡谷走廊,两支精骑展开了殊为激烈的战斗,而此时,燕赤矶仅剩下的两万守军正拼死抵抗着六万狼族的猛烈攻城。
若说战争是死亡的艺术,那么这三天的锁子口,必将是一幅悲壮而辽阔的画卷。血海在冲锋之间沸腾迸溅,马蹄的奔流和停歇之后的喘息似乎成为永恒的交响,历史只会记载一个冰冷的死亡数字,而在十日后赶到的燕军眼中,锁子口已变成一个陈尸七万的人间地狱,那是秃鹫的狂欢,是人世的苍凉。
尽管锁子口的三万燕骑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掉了这四万余狼骑,然而燕赤矶终究没逃掉城破的下场,而狼骑一开始的目标即是这个军塞,对留兵城的攻占只是为了攻下燕赤矶铺垫,而烧杀留兵城纯粹是恶心燕军,所以当燕军赶到燕赤矶的时候,城头旗帜已变,箭头林簇,纵然军士百般愤怒,也只得无功而返。
梨木岚就是留兵城里一个小富之家的幼女,全家被狼骑杀尽,自己躲在母亲衣橱的夹层里一动不敢动,听着外面哭喊和刀刃入肉的声音逐渐停止,听闻马蹄的声音远去,才敢小心翼翼的出来,抱着父母的尸体痛哭。不知是命运的怜悯,抑或是无情的惩罚,那场焚城的大火没有让她追随父母的脚步而去,而是独自留在世间承受孤独与仇恨。
疼爱她如掌上明珠的父母走了,喜欢给自己买糖小人的明哥哥也走了,当梨木岚的小脑袋从护城河冰冷的河水里钻出来时,就默默告诉自己,自己不再是娇柔秀气的闺中人,而要隐去身份,束起长发,尽自己的余生之力为家人报仇。
然而平素砍掉一个男人头颅也不会皱眉的梨木岚,今日在台下看着那个白衣的青年,竟差点失控落泪。是了,怎么会是明哥哥,当年自己可是亲眼看着明哥哥的尸体,就躺在母亲的身前,然而世间又怎会有如此相似之人,让她见到的第一眼竟差点失声叫出明哥哥三个字。
军中袍泽有些喜欢小赌,遇见今日这番精彩的场面,自然押赌之人更多,像上场射箭,基本都押了燕世子李高烈,结果结果让大多人骂娘,侥幸赢了的人心里偷乐,也不敢太显摆,怕犯了众怒。见燕王出面,本以为今日事了,不少人唉声叹气,不料这青年竟有些不识好歹,还要与世子比一场军中格斗。
“我王麻子今日就把这月俸钱押这了,世子殿下必赢!这白面书生也不知从哪学的射箭野路子,运气也贼好连中三发,可要跟世子比格击,嘿嘿,那是自找苦吃。”
“王麻子我平日看你憨傻,不过今日我倒是跟你尿到一个壶里了,我也押世子!”
“跟一个!”
“再跟!”
“我押陈定国,这是半年的俸钱。”梨木棠啪的一声,丢下一大袋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