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歆欠身行礼,“承蒙公子不嫌妾身蒲柳之姿,驻足倾听良久。只是妾身琴艺不精,又怎能与御前乐官相提并论,公子着实谬赞了。”
旁边站着的书仆轻咳一声,嗓音甚是清脆阴柔,“我家公子这般说,自然是有一番道理,姑娘自然也受得起。”
杜歆余光扫了那书仆一眼,但见他面色白皙,颌下无须,喉咙处平滑光洁,并无凸起。又听其讲话阴柔尖细,但又不似女声温婉悦耳,心道此人八成是宫里出来的公公。那他侍奉的这位公子,最少也是王侯贵胄。宫门深院是非地,王侯子弟重心机,虽说这公子看起来温柔贤良,可谁知道这些龙子龙孙实际是个什么性情。若是自己行差踏错,真真死无葬身之地也不是全无可能。
杜歆虽说平素对那些纨绔浪子,鲜有几分好脸色。但毕竟身在烟花命比纸薄,懂得哪些人万不能得罪。此刻自然放低了身段,款款一笑,“公子抬举,妾身也只好却之不恭了。只是公子面带紫龙之气,贵不可言,妾身这等污秽之所恐冲了公子的贵气。”
玄衣男子盯着杜歆的眉眼,忽而一笑,“姑娘言重了,良宵月色陈于前,美人抚琴缭于耳,这等好福气神仙难求,谈何冲撞。”
此刻一艘画舫离的稍近了些,两位士子坐于船头品酒论道,声音顺着清爽夜风徐徐飘来,却是在点评如今时势,“如今这世事可真是难料。云王起兵之初,你我谁不以为必是螳臂当车,没想到南兵竟如天神下凡,连克数郡。值那京都人心沸动之际,被世人忘了的赵鬼姜又横空出世,给南境沉重一击。不想鬼哭涧一役功败垂成,军中爆发瘟疫,被南兵趁虚取了大捷,连赵鬼姜都生死不知。”
“刘兄所言极是,不过听闻赵帅倒是战前便离开了大营,虽说南兵那边传言赵鬼姜已暴毙鬼哭涧,可火烧阴平一战,除了赵鬼姜,我不信还有哪位将领能想出还敢行此等险举。朝廷敢放出话来,赵帅性命无虞,虽有借此振奋士气之疑,但若说信口胡言,小弟却是不信。”
“赵帅无虞自然是帝国之幸,可也是隐忧。赵帅如今年岁已长,先帝在位时的从龙将星只剩下这位,若是一朝陨落,放眼天下,难能有人能媲美赵鬼姜之武略,乱若未平,天下动荡。况且我听闻火烧阴平之前,朝廷下令赵帅两位部将从凤凰谷一带撤军,可二将均是乱军抗命,新帝登基之初,值此乱世,尚能容忍一二,可心中难免会种下刺根,日后可别闹出君臣不和的悲剧。”
书仆早已备好上好的京都佳酿醉元红,玄衣男子举杯小酌,复而低声笑问杜歆,“姑娘听那两位高谈阔论,可有什么想法?”
杜歆一愣,心想这男子也怪,花前月下不谈风花雪月,问一个弱女子家国大事,“妾身女儿家,平日只懂抚琴填词,吟歌唱对,对这些时事一概不知,自然无从点评。只从戏文里知晓几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话来,也听过几个名将功高震主的戏,结局似都不甚如意。”
玄衣男子抚掌而笑,“好一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今日能见姑娘一面,当真不虚此行了!山高水长有缘自会再见,今日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确当告辞了!”
说完,意味深长的看了杜歆一眼,便行了一个揖礼,带书仆返回了船舱,扬长而去。
旁边的侍女待船开远了,方翻了个白眼说道,“这公子倒也是怪人,跑到咱们的摸鱼儿上说了一通男人与男人间关心的事情,却不提一句男人跟女人间该聊的话题,当真不知风情。”
杜歆轻拍了下侍女手背,笑道,“小丫头片子,竟不知点羞耻,你尚未开瓜,如何知何谓男女之事。那公子与寻常文客身份怕是不同,虽不知他话语有何深意,但只要他不存歹心,管他风月还是天下,陪着他聊便是了。”
侍女冷哼一声,“那些臭男人,心里分明都是些花花肠子,还要拿些文墨遮掩。我看那人也不过另辟蹊径,想换个法子接近小姐罢了。”
杜歆笑着摇了摇头,“且回去吧,今日乏了,管他什么阴谋阳谋,先睡一个春眠不觉晓再说。”
杜歆所居的花苑位于城东,离此地尚有一段距离,待小船靠岸,侍女扶着杜歆下船便上了花坊特配的马车,一路朝着城东花苑驶去。
夜色已深,路上行人寥寥,马车车头一转,行到一个幽僻的小巷里。突然阴暗里杀出三个蒙面黑衣,不说分由举刀便砍,马夫还未来得及嘶喊,一道寒光便已收下了头颅,侍女听闻车头异动,掀开车帘探头查看,也被一刀收割了性命。
杜歆心想我命休矣,捏紧拳头闭上了眼睛,只等刀光落下,不想颈间未感寒意,只是中了一记手刀,昏迷了过去。
待她醒转过来,却见床头坐着一人,不是旁人,正是刚才上船相见的那位玄衣男子,只不过换了套天青五爪蟒龙服,愈发贵气凛然。
看她醒了来,他才松了口气,转身朝着跪在地上的那人怒斥道,“我何曾让你掳了她到府上?我诺大一个靖王府,何时成了欺压百姓的恶徒?若是那些游勇斗徒误伤了姑娘,本王一定要治你个滥杀良民的重罪!”
杜歆这才看见地上尚跪着一人,正是那位书仆,上身赤裸负着荆条,一副负荆请罪的模样。杜歆不知这主仆二人是否是在演戏给她看,不过依那些黑衣人的狠辣作风,想必这主仆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想着侍奉自己两年有余的侍女眨眼魂归九泉,虽说如今形势比人强,可心里难免有些恨恨。况且自己尚被对方留得性命,必然是有深意,一时性命想是无忧,刺他两句料也无碍。
杜歆强撑起尚有些疼痛的身子,推开靖王扶过来的手,冷冷说道,“王爷对小女子如此抬爱有加,真让人无福消受,只是不知王爷看上了小女子身上哪点?亦或是有什么长处可供王爷驱遣,但可直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