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江怀瑾在这丞相府已经像失去去处的亡魂一般，游荡了多日了。丞相府的主人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既然把他从北山千里迢迢抓到这里来，却不着急见他，连严刑拷打这一类的活计都不屑于做了。每日好吃好喝的待着他，架势像是请了为远方亲戚一般。

虽然丞相府的主人可以不逼迫江怀瑾做什么违背他道德底线的事情，但也不让他随意活动。他每日活动的区域就是眼前的一个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院内有两间厢房，一件大的，摆设了雕花的屏风和上好的瓷器，像是用来待客的，而另一间是他住着的，装潢简单，与他和楚子靖住过的客栈没多大差别。除了这两间厢房之外的，就是一条奇怪的长廊，那长廊的一端通着江怀瑾的屋子，另一端通着一个浅浅的池塘。

池塘里的水已经干涸，里面有几条锦鲤的尸体没人清理，配合上池塘后面一片草灰色的松树，显得说不出来的诡异。

门口并没有人看守，但被江怀瑾的同道中人下了法阵。那法阵不算高阶，但却是最令人头疼的。说起来，江怀瑾对那法阵也熟悉，那是鹤归山上师父用来封山的阵法，即使法力再高的人，想要突破法阵，不费个九牛二虎之力是完全不行的。

江怀瑾自知自己即使破了法阵也会被外面的侍从发觉，再加之他很想知道这位沈丞相到底想找他作甚，于是他也不着急，只是慢悠悠地喝茶，等着。

那夜的月光澄澈，松影叠叠。

江怀瑾到了夜阑的时候仍然没有睡意。

他本是个不喜欢睡觉的人。他从小只要一睡觉就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总是有个陌生男子望着他流泪。他这个人心软的不是一般，男人女人，只要他们人不是坏到让他痛恨，眼泪完全可以成为他们击败江怀瑾的武器。

因此他从小就十分惧怕做这个梦。他想过去安慰那个梦里的穿龙袍的男子，但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都隔着不可收拢的几米暮色。男子看着他，眼圈通红，样子让他莫名其妙的心痛。

此刻江怀瑾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屋外寂寥的夜色下传来的呼呼的风声。他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先是想起了那个带着汉北镇的人们走掉的楚子靖，他很担心他，即使知道以那个人的实力根本不足以让他担心。

当时他和楚子靖同行之时，楚子靖骗他说自己是被抢劫的商人，到后来看江怀瑾不揭穿他，才承认自己是大楚的三皇子，骗了父皇出来八方游历。也不知道为什么，江怀瑾对于他的话格外信任。就算知道了他再骗他，也一点气性也不起，反而愿意他与自己同行。

他与楚子靖之间就是有别人无法想象的默契，即使之前两人连一面之缘也没有。

不过比起这个，更糟糕的是，江怀瑾还有点后悔盲目地跟湘君打了保票，他并不熟悉东皇太一，不，或者说连他本人都没见过，东皇太一是九州司最高的管理者，师父告诉他，东皇太一拥有他和湘君没有的神秘能力。

到底有多神秘？

江怀瑾曾经私下里向师父询问，问东皇太一有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那时候他不过才十二三岁，还是个讨人喜欢的娃娃样子。云中君当时拿着一本古书，笑的连书页都忘了记住。他拍了拍江怀瑾的肩膀，道：“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九州是这样，九州中的每一个生灵也是这样。九州司存在的意义是保证九州按照规律运行下去，而并非强行干涉。生老病死是生命的本能，东皇太一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违背这一点。”

“那样的能力，再怎么强大也会被这些繁文缛节束缚。又有何用？”

“......那些不是束缚。在九州存在之前，还存在过很多很多的陆地。他们经过自己的选拔与融合，孕育了九州。你所说的束缚，是很久很久之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自己的选择。即使有意识无意识，都是为了能够一代一代的繁衍生息。他们死亡，不是终结，而是回归。”

“九州司的存在，也是他们选择的结果。九州赋予我们这份能力，不是为了盲目的改变，而是为了尊重。世人将我们奉为神明，将我们当成高于生命的存在，殊不知神明信奉的却是他们遗忘的东西。”

江怀瑾当时茫然地望着师父。云中君再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中流动着他平时从未见到过的暖光。那光芒像是三月的阳光一般，让江怀瑾身心愉悦。他听不懂这些话的意思，但是喜欢师父这样的表情。

云中君半生待在鹤归山中，对于人间烟火向来漠然，但江怀瑾明白，那样的漠然不是冷酷无情，而是因为心中怀着更广阔的天地。以他的修为理解不了师父心中的天地，也理解不了当年师父为什么临死的时候脸上会浮现出那般温和的笑容。

过去的种种对于江怀瑾来说，不过是噩梦的题材。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战场上，如红日坠地一般熊熊燃烧的天火是怎样点燃楚军战士的身体的。冲天的大火犹如志怪画册里的巨蛇那样将人们的吞噬。他师父迎着火焰，火光将他整个人照的通明，像是真的有神明莅临于世一般。

云中君冲向了西辽的巫师，在那名巫师诡异悲壮的歌声中，砍下了他的头。

......

“啪啦——”一声将江怀瑾从对过去的追忆中唤醒。他坐起身子，发现门外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像人一般立着。他心中诧异，却发现身边的青霜剑意外的寒冷，于是决心推开门看看。

门外站着的是一只白色的小狐，那小狐的嘴弯成一条弧线，眼睛眯着，像是在笑一样。江怀瑾弯下身子，摸了摸那个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小狐狸微微抬起头，依然是刚才的表情。

在鹤归山中，白狐是一种最有灵性的动物。据说善良的人遇见他们，会交到好运气，而恶人遇见他们，则会倒大霉。

那小狐狸不怕江怀瑾，它友好地蹭了蹭江怀瑾的靴子。江怀瑾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被这个小东西给可爱地炸了。他又摸了摸小白狐。然而这次，小白狐却用尾巴缠住了他，像是要带他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