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的邱予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一闭上眼就昏昏沉沉能马上就睡死过去,又飘飘忽忽仿佛站在云端。那是身体和心理上对他造成的双重打击所致。他有一时半刻不知道身在何处,好像他不曾离开过永安岛,不曾离开过他那一人一床的房间,耳边不停响起海水翻涌的浪涛声。
在永安岛上发生过的很多事,他都记不住了。唯独一件事,明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又仿如昨日才刚发生。因为是童年的阴影,所以记忆尤深。
永安岛的每个夜晚都是相似的,从房里能听到海水拍岸的声音。
丁起看着邱予睡熟后,轻轻从他房间出去。那天夜里,邱予被有节奏的海浪声惊醒。他的睡眠不好,可能是和海岛上的环境有关,经常整夜睡不安稳。迷迷糊糊中,他胡乱抓起一件外套,出了房间,远远看到父母的房里亮着灯,他信步朝父母房间走去。走到门口,他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说话。
“你最近来的太频繁了,周廉。”他听到母亲说。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道:“京里有人在联系情报贩子,小姐。”
“联系情报贩子这种事都能让你知道,可见你们有多慌乱,这种时候你更不该来了,我们身边有那些人的眼线。”他的母亲是个很聪明的人。
“怎么可能?当年您离开时,身边就只有丁起,府里的下人都是岛上原住民,”那人惊呼,片刻后又说,“需要我把这座宅院清洗一遍吗?”
母亲没有回答,邱予在门外没看见,母亲扭头看了眼他的父亲。
父亲的眼里满满的不赞许,但是母亲用目光逼迫着他。好半晌,父亲开口:“我大概知道是谁。”父亲是个柔和的人。在邱予的眼里,他的父母是典型的女强男弱的搭配。
“是谁?”母亲追问。
“没必要再造杀孽了,新月。”
母亲眼里的光亮倏然灭了。时间静静流淌,就在外面的邱予有点想打退堂鼓回房睡觉的时候,他听见父亲问:“你怎么又哭了……”这话不是疑问句,而是关切里透着责备和无奈。
邱予记忆中,母亲坚强倔强,是属于不爱红妆独爱武装的那种性格,她几乎没有哭过。他立刻就想推门进去看母亲,结果,下一秒,他的手就僵在了门把手上。
他的母亲一瞬间爆发出来:“你说我哭什么,以前的我可不会哭。如果没有邱予,你觉得我还会坐在这里哭?当初有了邱予,我才跟你来了岛上,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多后悔生下他……”
邱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痛苦的母亲,更没有听她如此愤恨地叫着他的名字,他一下就懵了。
也许是母子连心,他的心揪成一团。
“如果你想离开,就带着邱予走,去找萧裕,他一定……”他听到父亲说。
“你提他是什么意思?”母亲尖锐而又果断地厉声打断他,“我死都不会再去找他。”
夜凉如水,寒风刮骨,从来没有过的冷。邱予瑟瑟发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外套什么时候掉了都不知道。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了海边。
那一晚他听到的对话委实已经模糊不清了,让他记忆深刻的是,他落海了。
是失足落水,还是他自己走进去的,已经记不得了,他甚至不记得他落海到底是不是那天晚上的事。他在海里越陷越深,眼前的光明消逝,逐渐被无尽黑暗代替,他无法呼吸,海水从他的嘴里、鼻腔倒灌,他呛了水,身体本能在无助地挣扎,但是大海给他的包容让他感到充实、温暖。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这份安逸会永远陪伴着他。
丁起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衣角。
邱予从无意识到恢复意识,耳边是满满的嘈杂声,眼前人影绰绰,刺目的光不住晃动。有人在压他的胸口,按他的人中,不停揉着他的四肢。温热的水珠滴在他脸上,是抱着他的丁起,这个四十多岁的硬汉捂着脸哭了。
那一次,把邱家上上下下全都吓坏了。
邱予再次醒过来,全家人都到他床前来看他。他找寻了一圈,没有看到母亲。他的心里有点失落,但是没有意外。母亲从来都很少来看他,他也很少能听到母亲的声音。他一直知道母亲爱他,只是这一次他没那么自信了。
那次之后,父亲很少见地露出威严的一面,他下令把邱家所有下人全部换了,被邱予冲进去阻止了。
当时邱家上下都小心翼翼、做事谨慎,连条鱼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杀,生怕刺激到他。落海这种事也再没有发生过。
也许他没被救回来,母亲就不会太痛苦了吧,他在迷蒙间想着,这种感觉,他也已经不陌生了,他是快死了吗?
心理和身体上承受到的双重打击,让他一时半刻无法从巨大的沉痛中走出,而童年所有的阴影都趁着主人衰弱的间隙纷纷钻出来叫嚣着。
邱予渐渐堕入了昏迷,隐约间,他感觉有人在往他的嘴里喂水。冰凉的液体滑入他的食道,很久没有进食的胃经不起刺激地痉挛疼痛,让他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青子衿的手里正捏着一只不断挣扎的活物,液体不断从它的身体流进邱予的嘴里,好半晌,他才意识到他在喝的是血,而那个活物是只老鼠。
一阵惊愕和反胃,邱予一把推开青子衿,险些把刚喝进去的全吐出来。
“不想活了?”青子衿冷冷地看着他,“觉得恶心?还是你善良到不忍心吃生物?”
她也不强迫,手里半死不活的山鼠往边上一扔,看着他像是要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到干干净净了。
好不容易等到令人作呕的酸腥味渐渐挥散,邱予才勉强摇摇头:“您不用管我。”
清淡的脸隐在昏暗处,只有一双眼睛算得上明亮,但几乎已经没有什么神采。青子衿很难说她能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什么,没有希望,没有痛恨,没有执念。像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
她叱咤一生,还没见过如此没有生存意念的人,就是迟暮老人身上都没有,更别提年纪连她一半的一半都没有的小孩。
青子衿冷笑一声:“邱家的死士拼死把你带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你死在我面前?”她的眼神越发冰冷,那温度几乎能冰死人,根本不在乎对面只是个十岁的可怜巴巴的孩子。
邱予微微怔住,一时没有回过神。
大概知道邱予在想什么,“你不用对我心存感激,我跟你家也没什么关系。”青子衿的目光落在邱予颈中的项坠上,“要不是你戴着它,我也懒得管你。”
一看到它,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人在她怀里慢慢停止了呼吸,身体一点点地变凉,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这是那个人给她留下的唯一的东西。即使后来青子衿把维和专队杀得七零八落,差点让这个异能部队彻底覆灭,都没能解她一丝心头之恨。
项坠不过拇指大小,扁平瓶状,青白玉质,温润沁凉,用普通红绳穿着。这也是邱予最珍贵的东西,是他的护身符,现在也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遗物。他从出生就戴着,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一直贴身戴着,连洗澡都没有摘下来过。
邱予几经生死,都能化险为夷,大概也是依托了这个护身符的灵气。
“这是……”邱予把项坠攥在手里,默默感受着掌心传来温凉的感觉。
“是十年前你刚出生,我亲手给你戴上的。”睹物思人,青子衿背过身,不愿再看到它。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说道,“如果我记得没错,昨天应该是你十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