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幸福与希望,总是生命中最求不可得。
1.
入夜的c城依旧热闹,就算已在这片闹市区枯坐了近半小时,景夜依旧觉得脑中空茫一片。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挣脱展戍怀抱的了,她似乎还用力地咬了他一口,他吃痛地叫起来,然后她趁机跑掉了,冲到酒店门外,随便上了一辆出租车。
其实为了配合展戍的饭局,景夜今天只穿了一件连衣裙,出逃得狼狈,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拿外套。冷风从车窗外灌进来,她冻得牙齿打颤,居然忘记了哭。
司机见她一副恍惚的样子,又打量了下她看上去价值不菲却皱巴巴的衣服,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招惹上麻烦,赶紧找了个理由将她丢在了附近最热闹的步行街,甚至连打车费都忘记索要。
景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出租车绝尘而去,而后四肢僵硬地走到一方休息的长椅前,一屁股坐下。
手机的短信提示音便是在此刻响起的,景夜下意识的打开收件箱,脸色不禁有些惨白,咬咬唇,却无力回复过去。
此时此刻,她的脑中就好像养了一窝蜜蜂,不但无法思考,甚至连回忆,都显得很艰难。她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直到发现随身的小包里的手机在震动,才算渐渐回神。
可程屿的名字在此刻却显得尤其刺眼,景夜猛然记起梁绾绾笑意缱绻地说“他回家去了”的样子,一种被背叛的感觉油然而生。
是的,在这不简短的电话铃声中,那些短暂被抽离脑中的事情,都一一回归本位。这世间大概没有比记起自己究竟做过什么蠢事更可怕的事,景夜终于“哇”地一声叫出来,剧烈地抽噎起来。
望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景夜,卫靳忽然觉得,自己自从遇见她后,就再没碰过什么好事。比如刚才,他接到景夜的一通电话,就贱兮兮地大老远从摄影棚赶过去救场,因为他知道,要是自己动作再慢上那么一点儿,估计今晚景夜就需要借宿派出所了。
景夜此刻已经彻底哭不动了,整个人瘫软在坐椅上,却仍是不愿意开口,就连表情也是冷漠的。
卫靳三不五时偷瞥她一眼,见她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终究觉得状况不大对劲,只好将车熄了火,靠路边停住。
不知道坐了多久,卫靳抽掉小半包烟,景夜才眼神灰败地看向他,幽幽开口:“这是哪里?”
卫靳被这样冷不丁地一吓,一口烟呛进气管,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大小姐,我说你开口说话前是不是该打个招呼?”
话一出口,卫靳便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蠢话,只好试图补救:“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不过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弄到当街号啕,完全不是你的style……”
“我的style是什么?”景夜并不恼,拿过卫靳的烟盒取了一根点燃,“以前我以为自己活得足够清楚,不过到今天我才发现,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
“哦?”卫靳渐渐笑起来,“就是为这个哭?”
“也不全是,卫靳,你信不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说?”
“怎么,你做了亏心事?”
“是,所以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景夜顿了顿,旋即笑起来,“刚才对不起了,哭过之后才发现大家都在看我,一时之间只记得你有车,可以尽快带我逃离肇事现场……”
“那么,作为谢礼,可以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什么?”
“那天我们幸运地活下来了,你有没有觉得遗憾?”
“你猜呢?”景夜的眼睛弯成一双好看的月牙,望着卫靳笑起来,却仍是抵不住心中凄迷。
在这一瞬,她如此希望自己当日意外死去的这一瞬,她发现自己居然是如此想念程屿——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话,她希望是他。
2.
车子在街边又停过一会儿后,卫靳发动引擎。
淡淡的烟雾在车内萦绕,景夜只觉得疲倦,侧身靠在椅背上,对着车窗外急速流逝的风景沉默。
昏暗的光影中卫靳的视线落在她的发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好像没有。世界在这一刻苍茫如海底。寂静中,卫靳缓缓开口:“嘿,我突然记起来,我好像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怎么?”景夜转过头困惑地望向他。
“去接蔚珊下瑜伽课,”卫靳抬起手腕看看表,痛心疾首地摇头:“看来是来不及了……对了,等下要麻烦你一件事了!”
“什么事?”
“被她掐死之后,记得替我选副好棺材!”
“……你给我滚!”景夜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狠狠地拍在卫靳的背上,惹得卫靳嗷嗷大叫。
在市中心那所挺出名的女子会所外看到尹蔚珊的时候,景夜不自觉地感到有些不自在,正踟蹰着要不要替卫靳解释一下,便看见谭禹城拿着两盒冰激凌从对街跑过来——事实再明显不过,在正牌男朋友无故失约的这段时间里,谭禹城又发挥起自己一贯的“舍己为人”精神,围着尹蔚珊打转,持续发光发热。
卫靳将车停好走过来看见谭禹城时,景夜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倒是卫靳十分坦然,瞥一眼尹蔚珊,转过头问景夜:“你真的觉得她喜欢我?”
这问题单刀直入,景夜脸色陡然暗了几分:“至少她认为自己喜欢你。”
“这答案真聪明,你iq不错嘛!”卫靳一副嘉许的神情,“那我再考你一个问题啊,你觉得我为什么要答应她?”
卫靳的眼波很静,如海,在璀璨霓虹的映衬下,泛着最迷人的烟波蓝。他的唇角是噙着笑的,五分亲近,五分疏离,不多不少,却永远看得清,触不到。
景夜望着他没说话,她自是聪明人,但越是聪明,越是知道凡事最应化繁为简,所以她只是指指不远处已变得暴跳如雷的尹蔚珊轻声答:“我只知道我们再不过去把她拉开,今天她就跟刚才的我一样,有可能借宿派出所了。”
卫靳带走尹蔚珊之后,谭禹城还一脸懊恼地坐在台阶上,拿着冻死人的冰激凌。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景夜放低声音,想要宽慰谭禹城几句,没想到谭禹城却摆摆手反而安慰她:“没事,她跟我发脾气我是习惯了的,你不用太担心。”
眼前的人分明是苦笑,景夜只觉得愧疚与酸楚,顺势坐在谭禹城的身边:“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尽管问,如果我知道答案的话。”
“要是你明明很爱一个人,却极有可能没有好结果,你会选择怎么做?”
过了很久,谭禹城才幽幽地开口:“那么在有限的时间里,我至少要让她快乐。”
景夜的眼睛在瞬间被点亮,而后她发现,不知何时,她头顶的路灯竟然灭了,原本还算光明的视界骤然间变得漆黑、模糊。黑暗之中,她静静坐在原地,仿佛身处在幽暗的海底,世界皆在她之外浮游。
“谢谢你。”许久后,景夜伸手拍拍裙子上的灰尘,从台阶上站起来,“那我先去找程屿了,你也早些回去吧。”
“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了,打车很安全。”景夜轻轻摆手,“那么回头见了,加油!”
因为这一句简单的鼓励,谭禹城开心地笑了,这个男孩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很明媚,景夜无来由地有些失神,若是她也是这样容易知足,是不是会快乐许多?然而她一向不喜欢这样的论调,惯性地摇摇头,拦住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景夜的记忆力极好,所以能够在只去过一次的前提下找到程屿所租的那间房。其实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明明梁绾绾告诉她,他已经回去了,她却还是愿意傻傻地跑来这里,就算只是吹吹这无关痛痒的冷风。
单元门口恰好是风口,景夜点了几次打火机都熄灭了,只好认命地往背风的角落走。夜已深,四周静得可以听清自己的心跳。景夜将烟点燃后刚吸一口,便听见一阵不甚规整的脚步声。她下意识抬头,便看见梁绾绾。
她虽不知梁绾绾酒量的深浅,却也明白,眼前这个人已是喝得烂醉。她就这样看着她狼狈地四肢并用爬上楼梯,仍旧纹丝不动。
这一刻景夜忽然感受到巨大的平静,就好像完全从绝望而矛盾的情绪里撤离,没有什么理由再固执,再坚守。
她看着那扇门慢慢打开,又合拢,门外的人,已经消失在她目不可见的黑暗中。
3.
景夜没有立刻离开,反倒是席地坐下,掏出剩下的烟,一根一根抽起来。她的脑子并不混沌,甚至还可以回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比如她曾看过一部电影,里面的女主角撞见负心前男友劈腿的场面,逃跑的速度堪比极光。这个片段让她误以为,所有狼狈的表达方式都是逃离,而现在她才明白,其实不然——真正的狼狈,是你干脆丢盔弃甲,站在原地,给足那人面子,看这出戏收场。
在景夜坐在楼下等这台戏结束的空档里,一向耐性十足的程屿终于被梁绾绾激怒了。喝醉的她与平时截然不同,失态地坐在他的床上又哭又笑,任性得堪比不谙世事的小孩。
“吃药。”在看着梁绾绾唱了近半个小时的独角戏后,程屿不得不举白旗,替她拿来了醒酒药和开水——看来她是真的醉了,并不是故态萌发没事找事。
见程屿终于搭理自己,梁绾绾的心中不禁涌起几分喜悦,死活也不肯接过茶杯。她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白,但对程屿来说,却摆明是得寸进尺,在僵持了近十分钟后,程屿顺手将杯子放在了床头柜上:“看来你不是真的难受,酒醒了就回去吧。”
程屿的脸上全是漠然,酒精上脑的梁绾绾只觉得一股怨愤涌上心头,无论如何都平复不了:“是,我就是装的!反正你这人除了喜欢在景夜面前扮演憨厚以外,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竭尽全力在我面前显摆聪明,怎么,难道我说的有错吗?!”
梁绾绾很少这样讲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疏离却气势逼人的。见她今日如此失态,程屿确信她喝了不少,于是将杯子又端起来:“吃药吧,吃完回去,太晚了不安全。”
梁绾绾面色绯红,先是一怔,而后冷笑着推开他的手:“哟,程大少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我了?我看你前段时间不是一副巴不得我死的样子么,不过真可惜了,你再想我死,都得忍着,好歹论辈分你还得叫我声阿姨呢!”
这话未免刺耳,可程屿的一大优点便是极少与人计较,见说服梁绾绾无望,索性要走,却被梁绾绾气急败坏地叫住。
他回过头看她,眼里波澜不惊,她忽然觉得悲凉,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明明他们有着相同的起点,她不奢求得到他的认同,但至少,他不能漠视她。
这样的冷漠点燃了她的怒火,那其中又掺杂着几分嫉妒,她说不清。但她知道,从没有哪一刻的自己,能比现在冷静。
梁绾绾伸手拿过丢在一旁的挎包,掏出手机递给他:“不知道你看了这个,是不是还是跟看见我一样无动于衷。”
梁绾绾离开的时候是半夜十二点半,景夜特地看了看时间,然后缩回最开始那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
她的酒似乎已经醒了,高跟鞋“啪嗒啪嗒”地敲击着地面,那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夜里,不免显得荒凉。景夜面向梁绾绾离去的方向站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离开。
手机铃声响起时她下意识地哆嗦了几下,挣扎了很久,才从包里找出手机看来电显示。
是程屿,说不清为何,景夜的眼中竟然瞬间涌出几滴泪水,刚才的绝望与狼狈也不觉淡了几分。毫不犹豫地按下通话键,就听见那个她十分想念的声音传过来:“喂,你现在在哪里?”
她没有想要撒谎,但却不自觉地说了假话:“我在家里,嗯,还没有回来,那我过去好了……”
电话挂断后她抬头望了望楼上没有开灯的房间,忽然觉得自己做了蠢事。
可她已习惯伪装,若是摘掉一切设防,将心思完全袒露给另一个人,她会失去安全感,就算那个人是她深爱的人也一样。而其实,从与程屿再度相遇的那刻起,景夜就和自己展开了一场漫无边际地角力。是坚持自己这些年来唯一的信念,还是摒弃一切,重塑起关于幸福的向往,她始终感到困惑。
她永远记得,自己偷偷做过的、最坏的打算是活到二十岁,二十岁同去世的爸爸妈妈葬在一起——也算是圆满。可如今,她却第一次开始感到畏惧,畏惧那天真的到来,也畏惧自己当真下地狱。
星河璀璨,景夜坐在台阶上忘了动,忘了哭。她希望众神将她原宥,命运将她遗忘,悲伤将她流放……
然而幸福与希望,总是生命中最求不可得。
4.
景夜敲开程屿的门时已是半小时后——不早不晚,刚刚与她的谎言吻合。
他们在沉默中对视,一个身处于光明,一个隐没于黑暗,程屿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只是依旧忘记开灯,让景夜有小小的不满:“你怎么不开灯?这样很容易撞到东西。”
景夜从来不是迟钝的人,见程屿迟迟没有回答,眼中渐渐有了困惑:“你到底怎么了,觉得不舒服?”
她伸出手想要摸他的额头,这一刻,她完全忘记几个小时前,他曾带给她的那些颓丧。爱情的副作用包括令人习惯性失忆、愚笨,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都占齐了。
可程屿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语而有任何改变,景夜是在靠他近一些时,才发现,?来他的脸色竟这样差,像是被千年的寒冰冻住一般,渗着戾气。
景夜没有见过这样的程屿,不禁愣住了,下意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程屿冷不防地抓住手腕。
他的力气大得令她咂舌,她本能地试图挣脱,却换来更大力的禁锢,因为惊慌,因为费解,眼泪疯狂地从她眼中涌出来:“你到底怎么了!”
景夜的话并没能唤回程屿的理智,相反的,他将她的话解读成了一种信号,原本当机的大脑得到指示后迅速恢复运作,却不是平时那种:“怎么了?这个问题不应该问我,而是要问你。”
他不由得分说地将她往房里拽,幽暗的空间像一个黑洞,景夜的情绪濒临崩溃。在挣扎无效后,她自暴自弃地用力咬住了程屿的手臂。
下一秒程屿吃痛地叫起来,甩手的作用力将景夜顺势带倒在床上,景夜痛得向一侧滚过去,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的身下。
此刻站在床边的程屿正抬起手检查被咬住的地方,景夜眼前一黑,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她慌乱地将身下那只手机拿起来,就看见自己的脸,以及吻她的展戍。
原来命运没有放过她,一刻也没有。
他们在黑暗中凝视彼此的脸,景夜只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空白,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渐渐脱了力,她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听见程屿的声音。他的语速极慢,并不如其他盛怒之下的人,风度尽失。她不着边际地想,她喜欢的,大概包括这部分。可是这样有风度的他,此时撂下的话,却堪比滚烫的烙铁,在她心中留下最致命的伤口。
程屿说:“你告诉我,我要怎么继续装不知道,关于你们的事。”
景夜起初并没有听懂,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而后渐渐怒极攻心。她觉得自己周身的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眼前这个她今生唯一喜欢的人,不相信她,更甚是,这样的不信任,并不是自这晚开始。
“你那里的伤口,现在好了吧?”程屿指着她的脸,语调阴沉。
景夜先是一阵困惑,待明白过来程屿指的是展戍推倒自己时意外的撞伤后,程屿的吻已经铺天盖地落下来。
他们接吻的次数其实屈指可数,但是这一次,他真的是狠下心,像与自己的宿敌搏命一般地吻她。
景夜觉得嘴唇火烧火燎般的痛,但这不要紧,更痛的是放在她身体里的那颗心,她觉得今生今世都无法治愈了——他原本是她关于幸福的唯一微茫信念,然而他却终究在顷刻间,毫不自知地摧毁了它。
黑暗之中除了适宜滋长暧昧,也擅长培植怨恨。程屿一边吻着无动于衷的景夜,一边不由得自主地回想起很多很多的过往,那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画面,突然间在脑海中变得无比鲜活,一刻不停地叫嚣,好像一场酝酿已久的复仇。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是心无旁骛的,他也恨过,在她毫不犹豫地消失在自己世界里的那个清晨,他觉得自己的骄傲也一并被她带走了。
最初的那些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可是没想到她竟然回来了,还那样悄无声息。
他还记得他被程颢洋要求陪梁绾绾去报到的那天,她一边啃着鸭脖子一边从自己身边轻巧地走过,她理直气壮地忽略掉他。而那一瞬间,他的眼眶居然湿了。
如果等待是一只培养皿,程屿想,那么里面滋生的,绝不仅仅是爱。爱这样的东西,往往和怨恨、痛苦、绝望捆绑销售,霸道得不给人机会拒绝。
思及此,他忽然厌憎起眼前这个他爱的人,是要多绝情,才会在反反复复后,还是欺骗他,漠视他的感受。
“嘶”地一声,衣服撕裂的声音让程屿如梦初醒,心中最最阴暗的魔鬼,在今夜破笼而出。
5.
当程屿将她重重地推倒在床上的那刻,景夜的头一不小心磕在了床的边角。
细微的闷响并没能被程屿发觉,景夜觉得自己眼冒金星,想哭,却口干舌燥,根本挤不出一滴泪。他们像两只终于从长梦中苏醒的兽,拼了命地与对方搏斗,却不再记得是为了什么。
程屿一手死死地摁住景夜的肩,一手捏住她的下巴,试图掰正她的脸。可震怒中的他哪里还知道轻重,很快,景夜的肩头一片青紫,引得她一声惨叫。
然而景夜的叫声并没有浇熄程屿心中的那把火,那种掺杂着怨愤和爱欲的痛是他未曾体会过的,一片空茫中,他只能顺从人类征服的天性,继续眼前没有结束的战役。
拉扯之间,他们几乎把床上所有可以移动的东西都掀了下去。一阵没命地踢打后,景夜终于推开了死死伏在自己颈边的程屿,坐起来大口大口吸气。
她觉得自己眼下是一条被活生生丢上岸的鱼,卖力扇动着两腮,也换不来一口新鲜的空气。愤怒和恐惧令她颤抖,黑暗中,她竟然看到了幻觉,她见到妈妈站在角落里哀痛地望着自己问,你怎么忘了我?
几乎是在一瞬间清醒过来,噬骨的凉意从足心蹿到头顶,景夜恨不得掐死这些日子以来天真到近乎愚蠢的自己——
原来爱情终究不足以成为一个信念,支撑起自己漫长的生命。爱这样可疑,这样软弱,这样绝望……如果仅仅依靠爱,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无声无息地溺死在彼此猜忌、嫉妒、伤害的负面情绪里。
然而恨呢?恨令她坚强,令她成长,令她始终怀揣念想。思及此,景夜忽然冷静下来,在程屿的吻再度铺天盖地而来时,她居然笑了——
景夜的笑容令逐渐变得意乱情迷的程屿嗅到丝丝的恐慌,他慢慢停下自己探入她衣服的手,坐直身体,直视她的眼。
空气里只余下重重地呼吸声,景夜神情冷漠,见程屿不再有动作,抬起下巴慢悠悠地开了口:“你还继不继续,不继续的话,我就要起来了。”
这话犹如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程屿脸上。又沉默了一阵,程屿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她的脸,然后他发现,她又回复到他们刚刚重逢时的那个表情了——看似无限亲切,实则戴着严实的面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顿时如鲠在喉。
那天后来景夜并没有马上离开,他们分坐在房间的两个角落,没有睡觉,也没有说话。景夜不断回忆起很多很多琐碎的场景,好在有一大半,是关乎五年后的现在——
他曾为她彻夜等在宿舍门口,也曾心心念念地追到酒店,只为告诉她,他还在等她……尽管她已经放弃相信会有所谓的幸福在千万年后等这样的自己,但那一刻的感动,绝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喜欢眼前这个人,但是爱情没有幸福的最终章,也都合情合理。
景夜离开的时候,程屿靠着床头柜睡着了,他歪着脑袋的样子像孩子一样,景夜不禁莞尔,这大概是今生最后一次这样凝望他的睡脸了。
其实是一早就清楚的吧,他对自己怎么可能无怨无恨,能一心一意付出一种纯粹感情的,不是常人,而是圣人。
他们都不是圣人,所以只能逼迫自己,不断取舍。只不过,最后他屈从于爱,她却选择臣服于恨。
清晨的风裹挟着厚重的凉意,从程屿的房间出来,景夜一路疾行。有什么一滴一滴跌出她的眼眶,照亮曾闪闪发光的过往。
卫靳接到景夜的电话时正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景夜问自己的住址,顺口就报了出来,话说完,才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她不会是要过来吧?
卫靳住在城里房价最高的一个商圈中心,景夜很容易就找了过去。
鉴于卫靳这人总是桃花泛滥,景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在敲门前打电话确认:“喂,卫靳么?是这样的,如果你还在收拾‘犯罪现场’呢,就告诉我一声,我马上撤退,如果没有呢,就烦请劳驾你,出来帮我开个门,我已经在你家门口……”
一分钟后,还叼着牙刷的卫靳气急败坏地冲了出来,瞪着景夜骂了一个字正腔圆的“滚”字。
景夜丝毫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将卫靳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原来你喜欢穿v领的睡衣啊,好骚包啊!”
虽然对话令人吐血,但卫靳自诩是个有风度的大人,不和她计较,还是大方地打开门请景夜“滚”进去坐,景夜自然是狗腿地跟在后面,顺便对卫靳的装修品位表示由衷的赞赏,哄得卫靳原本绿惨惨的脸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卫靳端了刚煮的咖啡给景夜,景夜笑了,问他:“怎么你不喝?”
“你喝完我再喝。”
“为什么,怕有毒叫我试喝啊?”
“放屁,那是因为我只有一个杯子!”卫靳白了她一眼,将杯子抢回去,“算了,好东西不喂白眼狼,你要睡觉去里面房间,先声明,敢流口水就等着我鞭尸!”
“喂……”景夜仿佛没听到卫靳后来的话,注意力只放在最初的那个句子上:“你真的只有一个杯子?”
“废话,你这不是光着脚么还?我不光只有一个杯子,我筷子也只有一双,你不服气啊?”
“那如果来人了怎么办?”
“你把我想成禽兽了?你放心,我答应你的我还记得,而且我从来不带人上来,你大可放心……倒是你,废话这么多,到底还睡不睡?”
“当然要睡,”景夜微微一笑,“不过我还是睡沙发好了。”
6.
景夜本以为自己会失眠,没想到刚一躺下,便困得睁不开眼睛。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来不及一一消化彻底,身体就敲了警钟,逼迫她休息。反正内心有了取舍,天大的事情,也还可以来日方长,这样想着,景夜也就不再那么迫切了。
景夜这一觉就睡了漫长的十二个小时,卫靳从没有见过一个女孩子这么能睡,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个身心都健康的异性,怎么可以这样毫无防备。
又倒了一杯咖啡,他好气又好笑地开始观察她的睡容。
景夜绝对不是卫靳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子,他最放浪形骸的那两年,见过的美女加起来有好几打,里面惊艳过景夜的,比比皆是。可是他就是从她身上嗅出了一些别的味道,好像孤身行走人世间的人,偶遇同类一般,惊喜,却不忍惊扰。
思及此,卫靳不觉伸出手,试图替她抚平眉心的褶。明明还这样年轻,却总是惯于伪装,只有在熟睡时,才敢在脸上表露情绪——比起过去那个急于寻找出口,满世界乱撞的自己,卫靳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
景夜依旧没有醒的征兆,卫靳的烟瘾却来了,思忖片刻,他还是将烟灰缸拿去了阳台。
这个小区是典型的闹中取静,适合卫靳这样怕寂寞又厌倦热烈的人。想当初他买下这套房时她已经死去了,他去墓地看她,面无表情地将房产证丢在墓碑前,然后一个人喝掉了一整瓶红星二锅头。
她最喜欢的酒,够廉价也够猛烈,他喝着喝着,胸腔里除了恨,仿佛又酝酿出一些别样的情绪。可越是这样,他的心情越是糟糕。
那天他喝得烂醉,跌跌撞撞地下山,房产证也不知道丢在了荒郊野外的哪个角落,最后不得不去补办。后来这个段子被八婆们在圈子里广为流传,他们说卫靳真是一朵奇葩啊,出去逛个街还带着房产证。卫靳听了就当空气,久而久之,也就淡了,到最后,记得的人居然就剩下他自己一个,说来真是讽刺。
一根烟抽完,卫靳折回去倒咖啡,没想到恰好遇到景夜翻身,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他看着她的脸,心中缓缓涌起一股温柔的情绪,那是过去那些年未曾有过的,他知道,所以更加珍视。
但他并不想真的去惊扰她,看见她、偶尔陪伴她,知道这世间并不是只有自己独自在绝望地活着,这滋味已够甜美。
卫靳像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杯子折回工作间。这也许是他这一生最满意的作品,他忍不住开心起来。
景夜醒来时天已经开始转暗,她环视四周,见卫靳正坐在另一边专心致志地打psp游戏,只好硬着头皮打断他:“现在几点了?”
没想到卫靳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专心,她话音刚落,他已经关了psp,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不早不晚刚好七点,我第一次见到女生睡得跟猪一样死,真是大开眼界啊!”
景夜的脸绿了绿,翻了白眼不甘示弱:“我也是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猪圈,真是三生有幸啊!”
卫靳的脸陡然黑了,几秒后,两人一同爆发出一阵笑声。
景夜指着卫靳笑骂:“你嘴巴这么毒,小心口臭!”
“那你还真是多虑了,哥哥我呵气如兰可是出了名的!”
“鬼才信你!”
“要不试试?”
话一说完,两人都不由得怔住了,景夜不自觉地将脸转开,不去看卫靳的表情。良久,卫靳走过来狠狠地敲了敲她的脑门:“对不起了,我以前这么说话惯了,不是故意的。”
“嗯。”
“什么意思,一个‘嗯’就把我打发了,太伤心了!”
“……伤心个屁啊!我现在饿得两眼发黑了,我们出去吃饭吧,吃完饭,我想麻烦你陪我去个地方。”
卫靳没想到景夜会让自己陪她在黑漆漆的夜里去墓地,要是换做以前交往过的女朋友,他一定会以一句“神经病”一口回绝,然后删除对方的电话号码。
可这次不一样了,拜托自己人的是景夜,卫靳回想起自从上次丢了房产证就再没上山过,心中总算有些松动,微微点了点头:“好吧。”
7.
夜里的墓地绝对是练胆量的好地方,当然,这样的说法对于眼下这两个对死亡怀抱渴望的人来说,并不成立。
景夜可以说是健步如飞,卫靳看着身旁这个偶尔神经强大得如超人一样的女生,嘴角不由得漾起一抹笑。漫长无趣的人生,能偶尔一起消磨,想起来似乎还不错。
两人又在荒无人烟的小径上走了一阵,卫靳点燃一支烟,问景夜要不要,景夜摇摇头,轻声说:“就要到了。”
卫靳没有问景夜要来见什么人,就像他没有跟她透露,其实刚才经过的,是她的坟墓一样。他们保有适度的距离,却又同行,这是他目前认为最好的状态,因为他实在不敢保证,如果再靠近一些,他会不会变得贪心。他知道她希望将他们的关系简单化,所以他愿意尊重她的想法。
景夜最后是在一方墓碑前停下来,这么久没来,她居然无法说一句好久不见。生死永隔的人如何再相见?她虽不知道,却始终希望得到一个满意的解答。
太执著了吧,执念太多的人,势必活得不快乐,但她已学会应允自己这种不快乐。又在墓前站了一阵,景夜这才缓缓蹲下身,伸手去抚摸那方冰凉的毫无温度的石头。
“你们现在幸福吗?大概是幸福的吧……谢谢你们生下了我。”她这样说着,声音奇异地温柔。
此刻天际是最浓重的黑,风大无星。站在不远处的卫靳在这样漫无边际的黑暗中回头看她,才发现她居然流泪了。
景夜哭的样子他不是没见过,但是如此静默地哭泣,却前所未有。卫靳的神情在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他看着她哭,微微蹙眉,像是觉得满足,却又如此遗憾。
这样暗淡的夜,这样凄清的山野,这样靠近的两人,她却从不曾对他动过半分心思。
下山时卫靳和景夜都显得心不在焉,话也不多。景夜似乎觉得有些冷,卫靳很快捕捉到这微小的细节,打开了暖气。
“秋天就用这个太蠢了吧?”景夜目睹他的举动,不自觉地笑起来。卫靳的桃花眼眨巴得十分讨巧:“没关系,就当是提前适应全球变暖,我是多么富有先见的人啊!”
他永远擅长莫名其妙的歪理邪说,景夜被逗得乐不可支,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和缓了许多。
“其实我经常干这样的事。”
“什么事?”
“在晚上开快车上山,然后开到一半,再折回来,所以一次也没真正上去过。”
“没有很想念他?”
“谁?”
“你爸,你曾说过他葬在这里——”
“嗤……”卫靳笑得狡黠无比,“我当初骗你的,你还真信?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我怎么知道他现在死在哪里,那上面睡着的是我妈,你最鄙视的这双眼睛,可都是遗传自她。”
话题到这里似乎是打开了,却又好像进入了死胡同,景夜好几次开口想把谈话深入下去,都感到困难,最后只好打了个呵欠:“我困了,到了市区就把我丢在昨天你接我的地方,离家出走这么久,我也该回家了。”
“哦,好。”卫靳先是一愣,而后会心地笑了。多么残酷却也多么温柔的拒绝,他小心试探着与她分享他的过去,她却选择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车继续夜行,卫靳用眼角的余光瞥景夜一眼,才发现她真的睡着了。车内的灯光为她的脸镀上一层柔金色,他心中忽然漫过几许异样的暖。
晚安,他在心中对她说。
8.
卫靳的车离开后,景夜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她早在离开程屿那里时便把手机关了,因为知道他会满世界地找她,然而她此刻最不愿见到的,恰好是他。
景夜随便找了一家通宵营业的快餐店进去,点了一份套餐,坐在角落的位置静静吃起来。
她的内心十分镇定,在睡足吃饱后,面对短暂生命里最大的一场豪赌,她再也不感到恐慌,因为曾经无法释怀的,已经被割舍。
景夜记得曾看过这样的说法,说钻石会在实验室的高温光束中分解,成为碳原子。她无法目击钻石成灰的过程,但却知道,结果并无分别,一切到最后,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
所以她不怕。
景夜用街口的投币电话给程颢洋打电话,至于这个私人号码是如何拿到的……景夜摇摇头,一咬牙,决定不再去想。
程颢洋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令人恨得牙痒,景夜深呼吸再三,才能平静地说话:“我们再谈个条件吧?这次你一定满意。”
街角有流浪艺人在唱情歌,歌里唱,“在无关紧要的场合,都会想起这首歌,因为你曾经哼唱着”,听上去多平淡无奇的句子,却莫名触动了她的末梢神经。
为什么只有在无关紧要的场合,才会想起这首歌?因为生命中至关紧要的时刻,你已经不会再陪我度过。
景夜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将关机已久的手机摸了出来,按下了开机键。
电话响起的那刻,展戍的红酒已开到第二瓶,可他却少有的越喝越清醒。并没有懊悔当时没有追出去,因为那一刻,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更何况是去面对她。
铃声依旧在沙发的凹陷处锲而不舍地响着,展戍却仿佛陷入了什么重要的回忆里,猛地从沙发上起身。
那块摔坏的玉已经跟随他很多年了,不能说是身体的一部分血肉,至少等同于胎记,他对着镜中的那块玉凝视许久,却始终没有摘下它的勇气。
谁可以除去生命最初的烙印?就算觉得生命已洗牌切牌一切重来,就算知道往后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都跟她再无关系。
景夜推开房门时,展戍已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空气里残留着淡淡的酒味,她看了一眼熟睡的展戍,默默地开始收拾起桌子上的空瓶和酒杯。
当自己的手被展戍握住的时候景夜本能地往后退了一小步,她抬起头看展戍,眼神中带着惊恐。
她的表情令展戍觉得歉疚,无言中,主动收回了自己的手。不意外的,他又开始感到棘手,他根本不知道如何以一种对等的姿态与她交流。
这么多年了,他得到的不仅仅是知识、财富、名誉这些可以衬托他人生的东西,他得到的,还有如何去爱人的方法。过去的他自负也自私,只知道一味掠夺,从没有倾听过那人的声音。
他还记得她对他的诅咒,在一切走到无可扭转的局面时,她对他说了最恶毒的话——你永远不会幸福。
其实当年他是完全不信的,然而这么多日子走过来,尽管不愿承认,他却已开始畏惧,如果她说的都一一应验,怎么办?
他的第二场爱情来得这样凶猛而荒谬,他冲动地吻了景夜,这行为,无异于一场乱伦。可除了那不可避免的负罪感,他必须承认,内心还是有一股期待在涌动——他究竟还有没有幸福的可能?
在展戍收回手后,景夜陷入了漫长的沉默,良久,她终于缓缓抬起眼,看着对面局促不安的展戍说:“给我时间。”
四个字,足以让展戍暂且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他们都需要时间,去选择今后的路。思及此,他如蒙大赦,整个人也为之一振:“好,那我先换衣服去公司。”
展戍离开时是上午九点,看得出他心情不错,景夜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才折回去给程屿回电话:“我们见一面吧。”
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谁因为自己的悲伤和喜悦显得更矜贵。景夜望着朝这边奔跑的程屿,心中顿时酸涩无比。
这一生,走过千秋万岁寂寞的烟云,你信不信世界上仍有那么一个人,等你在时间尽头?
这一次,她信,可她却再无法回头。
就像雪并不一定因为天黑而停下它们的脚步,雪一样来到世间,绽放片刻的光亮一般,景夜知道,有时候爱或不爱,跟在一起与否,并没有多大关系。
她凝视着程屿因奔跑而略微汗湿的脸,语调和缓而平静,就仿佛一切只是商量。
“我们分开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