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景夜离开后的第二年,我的失眠症依然毫无好转。半夜睡不着爬起来抽烟,满世界的霓虹晃得人眼花,却偏偏再也记不起她的脸。
其实前些日子我是有试着再去探望珊珊的,尽管知道答复都会是千篇一律的“不见”,却仍是忍不住抱着所谓的侥幸心理,无奈换来的还是失望。
从郊区返回市区的一路因为疲惫,我将车速放得很慢,没想到竟因此得见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谭禹城笑容里的苦楚昭然若揭,我哑然,最终还是选择心照不宣。
当天夜里程屿约我出去喝酒,说算是临行前的饯别。我不明白在这样阴晴不定的糟糕天气里他要去遥远的海上寻找什么,但我清楚,一切势必与景夜那封突如其来的信有关,只是我不会有机会得知上面的内容罢了。
酒过三巡,我已有了醉意,程屿却依然清醒,叫来服务生买了单,他站起来冲我摆摆手,示意要先走。
dj在放一首不知名的慢摇,轻歌曼舞,我或许是突然魔怔了,竟然叫住他:“你是不是还在等她?”
忽明忽灭的光影里,他的双眸似五月无澜的海面:“我只是不会移动罢了。”
听上去如此轻描淡写的话,却不知为何,好似一道惊雷,笔直劈入我心里。周遭的场景人物都虚化了,余下的只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句话——温柔得令人忘了嫉妒。
又抽掉几根烟,我才收起打火机,下决心进屋接着睡觉。
莹莹的月光照进来,照亮墙壁上被我装裱起来的她的睡容。
也许直到离开,她都不曾知道过这些照片的存在,就像她从不曾愿意相信,我曾那样冷静而绝望地爱过她。
我凝视着照片上她纤长的睫毛与小巧的鼻子,忽然意识到,她或许真的有如一场海啸,惊心动魄,却从不是为了我。
那么,这样说来,我又算什么呢?或许只是她挫骨扬灰的复仇路上的一枚泡沫罢了,来过,却早已没了凭据。
【2】
遇见景夜的那个午夜,我正上演着一场预谋已久的自杀。
约好和我一起去死的那个女人在前一天夜里在我常去的自杀网站上发帖哭诉了整整三个小时,每一句都离不开自己背信弃义的前男友,并且还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一定会去死,让他良心不安一辈子。
或许是因为才服完抗抑郁的药物,整个大脑进入了休眠状态,否则我真的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主动向她发站内消息,邀请她一起去自杀。
俗话说得好,生要成双,死要抱团。在我热情的游说和周详的计划的双重诱惑下,这个为情所困的女人心动了,向我坚决地表示愿意搭伙赴死,当然,前提是先和我喝一杯。
对于女人明确提出的要求,但凡不过分的,我都不会拒绝,以免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在开车载她一道去死之前,我们兴致很高地在酒吧里面开了一瓶红酒。
碰杯的时候,这个女人微微抿起了下唇,我承认,这个动作很美,却莫名让我想起她,所以一瞬间,我整个人像是被兜头泼了冷水般,在内心狠狠发出一句“shit”。
我以为一瓶酒就可以抵消这种无聊的消磨了,可没想到这个女人变本加厉,刚走到酒吧门口,又给我整出幺蛾子:“我总觉得我的妆花了,你在车上等我,我先去补个妆吧。”
我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眼底早已泛起精光,哪里还有半点想死的样子?强忍住当即翻脸的欲望,皮笑肉不笑地答:“好的。”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近一个小时,我心想那盒可怜的粉大概已经被她扑完了,不禁冷笑,旋即换了个觉得舒服的姿势在车里小睡。
这一觉睡得我浑身难受,梦中好死不死,又见到她。依稀是我十岁不到的光景,她穿着三寸高的漆皮细跟鞋,怒气冲冲地朝我走过来。
我躲在墙角,惊恐到几乎忘记呼吸,生怕她留着长指甲的手再一次呼过来,真的好痛。
梦中清晰的痛感令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我喘着粗气,甫一睁开眼,便看见车外有个女人在用力地拍着车门。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景夜,因为误将她当做那个相约和我去死的麻烦女人,我顺手替她开了车门。直到她坐进来,催促我开车,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自己搞错了。
可是她笑起来的样子真是有趣,明明满目疏离,却偏要佯装亲切,我的劣根性一触即发,不由得自主地问她:“去哪里?”
夜色撩人,我却觉得意兴阑珊,今天的自杀计划,大概又必须宣告破产了。
那时我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爱上她,作为一个还没有学会自爱的人,我甚至不相信这世界会有爱这种玩意儿。
就好像鬼魂,谈论的人虽然很多,见到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3】
或许是因为无聊,又或许是因为工作忙得找不到其他寄托,我在一个失眠的深夜里惊恐地发现,我居然有些想她。
而这一切的一切,或许都要归咎于那场未遂的自杀。想来是最近减少药量的关系,我的情绪时常起伏不定,所以才会在整夜没睡的前提下,想到了前一晚被自己搭救的她,以及她那个脾气火爆的小闺蜜。
上午十一点,我懒洋洋地坐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照着昨天她给我的手机号码打过去。
她们没有拒绝我的邀约,是出于感谢、礼貌还是别的心思,我不介意。我只不过是无聊得需要找人陪吃饭而已。
一路上我跟她们说这个圈子里稀奇古怪的段子,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她们笑得前俯后仰,我撇撇嘴,却忽然觉得无趣。
她的小闺蜜后来风风火火地走了,或许是因为男朋友,又或许不是,我完全不关心。我只是吃得气胀,想要消化罢了,所以我才会自作主张地载她去南山散个步。
可她大概是我见过的最迟钝的女人,车子都开了快半个小时了,才意识到方向不对,哇哇地冲我叫,问我是要去哪里。
我也很想知道这一路开到尽头是在哪里,会不会是死亡,生命明明又长又无聊,可我偏偏舍不得孤独地去死,却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伴儿,真是令人绝望。
绝望使人无所事事,我逗她:“我挺喜欢你的。”
她果然狐疑地看着我,眼里满是鄙视:“这个月你跟多少人表白过了?”
这次我是真的乐了,下意识地算了算,照实回答:“不包括这个月初分手的前女友的话,大概是第四个。”
她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耸肩:“这不就结了。”
四两拨千斤的手腕我见多了,她这么年轻却使得这么好的,却极少。我忽然很有兴趣,于是乐颠颠地将车停在了半山腰,决定好好跟她聊聊。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到生父,于我而言,他不过是个标签或者符号罢了,不具备任何实质意义。
但是在她面前我却真的会像中了蛊毒似的,莫名其妙掏出真话来,最后又悔不应该。
又过了一阵,我是真的无趣到极致了,竟然抽了风似的突然邀请她飙车。我以为她会气呼呼的翻脸骂我疯子,没想到她竟然平静地仰起脸笑了:“好啊。”
或许就是在车子被意外撞得稀烂的那刻,我才开始隐隐觉得,她是不同的,可是好像太迟了啊,我们都要死了。
我望了一眼身旁疑似已死的她,慢慢失去了知觉。
【4】
好吧,或许罪恶深重的贱人都会长命百岁,自我从睁开眼的那刻起,我便认命了,决定暂时不去寻死了,因为换车的钱真是足以诱发传说中的心肌梗塞。
我只在床上躺了几天,便被主治医师轰出了医院,说是最好回家休养。我知道他是受不了自己貌美如花的小护士被我拐骗,但既然我已经拿到了电话号码,也不一定非要留在医院里占用公共资源不可。
去看她纯属心血来潮,我这人天生狭隘,对别人的死活从不记挂,只是因为手里的工作刚好暂告一段落,才会想要去医院走走。
她的病房不错,比楼下我住的那种多出了电视和小冰箱。
我是在她的病房门口初次见到程屿的,或许是职业病,我天生对长得好看的人抱有好感,很显然,他是我喜欢拍的那一类。
没想到他竟然让我吃了闭门羹:“她刚刚吃过药睡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晚些再来看她。”
他的语调平缓,让人抓不住泄愤的把柄,何况我并不是真的愤怒,所以到最后,也不过是轻轻耸耸肩:“我会再来的。”
我发誓,直到此刻,我对景夜,有的也不过是比常人多一些的好奇与欣赏,还不及喜欢,当然,更谈不上爱。
那之后我便忘了要再去探望她的事,新接的工作十分棘手,那位脸上粉扑得比城墙还厚的小歌手酷爱耍大牌,一张死人脸让人看了直倒胃口。
终于,在第四次返工的时候我上火了,招呼过新上任的小助理,甩手走人。
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车子开到一半,汽油竟然用光了,我干脆熄了火,示意助理先下班,一个人坐在车上听音乐。
想起景夜是因为翻到一张老唱片,老浪子齐秦的《夜夜夜夜》,让我不禁联系起她的名字,黑不溜秋,倒和她阴沉的本质很相配。
我将一只胳膊架在方向盘上给她打电话,电话里她心不在焉,我不禁有些上火,想起当日她身边的火爆闺蜜,忍不住逗她:“其实我是找你要尹蔚珊的手机号码的。”
顿了片刻,这次她果真和我认真起来:“她不是随便的女生,你不要乱来。”
我禁不住笑了:“有没有人说过,你认真起来的时候,真的很无趣。”
后来,我自然是不等她跟我翻脸,便识趣地挂了电话。车窗外月朗星稀,说不清为什么,今夜我竟然雀跃得很,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竟然睡着了。
那是我第一次不用依靠药物入眠,两个小时后,当醒来的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由得怔住了。
刚才的梦里,景夜的笑脸是如此清晰,清晰得让我本能地抗拒。
我竟然梦见了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人,还是个第一个能让我愉悦到安睡的女人。
【5】
我当然知道她是有男朋友的,上次将我挡在门外,唯她马首是瞻的那位,确实是不错人选。但这又与我何干,我依旧可以时不时打个电话,逗逗她,听她气得呼吸声都变不均匀,才心满意足地挂断,一觉安睡到天明。
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不过是贪恋她声音的魔力,然而之后种种事情发生后,我才知道,原来我贪恋的,已不仅仅是她的声音。
她的火爆闺密尹蔚珊跟我大声嚷嚷自己喜欢我时,我差点呛得背过气去。爱情这个东西,我虽不相信,却看得十分明白。她哪里知道喜欢是什么,不过是正在荷尔蒙分泌的旺盛期,一不小心看着个顺眼的异性,便想往上扑罢了。
我撇撇嘴在心中窃笑,却没有明说——不得不承认,我又不是正人君子,有免费的机会享受游戏,为何要拒绝?所以当尹蔚珊约我去宿舍接她出去玩时,我笑眯眯地答应了。
可没想到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嗯,怎样说才好……或许我必须承认,活了这些年,我头一次遇见想把我当挡箭牌的女人,真是活见鬼了!
她与她的青梅竹马旁若无人地大声争吵,我站在一旁,看起来是在拉她,却完全没有使力,因为我打从心眼里舍不得结束这场好戏。毕竟尹蔚珊暴跳如雷的样子太有趣了,这百无聊赖的日子,若没有这点调剂,还有什么过下去的动力。
他们唧唧歪歪地吵了好久,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样一样端出来,以为是在比谁的记忆力更优异。我端详着面红耳赤风度全无的尹蔚珊好久,才终于悟了,原来是个“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悲催主。
陷入青梅竹马恋情又抗拒这种毫无惊喜的关系的小情人算不算另一种形式上的悲剧?我还在内心里掂量答案,旁边那俩小朋友便已闹到了要动手的地步。
这次我终于使力了,拽住尹蔚珊的手瞪她,没想到她变得跟被惹毛了的猫似的,先是毫不客气地回瞪我,然后一扭头,恶狠狠“哼”了一声,拽着我就走。
我不禁在心里暗骂,剽悍女人!却没有在动作上抵触她的行为,因为这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个莫名的念头,我想,如果我愿意趟进这两人的浑水,是不是有更多理由打给她?毕竟她真是治疗我失眠症的良药。
思及此,我不禁变得愉悦,提了车速,转头对在一旁吧唧吧唧掉眼泪的尹蔚珊说:“走,卫哥哥带你去兜风。”
那时候我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失去性命的,我也没有想到,尹蔚珊会钻牛角尖钻到非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的极致地步。尽管我薄情,但人性里该保有的底线我仍是有的,所以当尹蔚珊和她的青梅竹马因为宋媛的死彻底拉爆时,我少有的选择担负起自己的责任。
当然,这种责任并不是将她变成正牌女友,而是尽量替她解围,让她从那个情绪的死角里钻出来。
作为一个久病成医的人,我还是相信自己有那么点儿本领的。
【6】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觉察到自己的爱情的,只是基于对这两个单字的本质否定,我的爱情,它苏醒得猝不及防、狗血,又令人啼笑皆非。
那日我陪着某个看得顺眼决定持续观望的对象在商场里瞎逛,老远看到她与她男友站在家居用品那区挑四件套,说不清为何,我拉着那女人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我没有感到特别难过,那些所谓的激动地冲上去要求对方给出合理解释的行为是留给有名分的人做的,我猛然清醒地意识到,我们真的只是朋友,甚至谈不上无话不谈,更扯不到异性知己。
那天我独自在酒吧喝到凌晨两点,有漂亮的混血留学生过来搭讪,我自然找不到理由拒绝,一拍即合,到附近的酒店开了房间。
啤酒的苦涩混合着唇膏的香气,是过去我所习以为常的,然而这一晚,我却反常的感到恶心,尝试着再吻上去,还是不行,再尝试……终于挫败地决定放弃。
后来在那位碧眼女人的鄙视眼神里,我选择穿上外套,独自乘电梯下楼。楼层数字静静地变化,我望着不锈钢墙壁的上映照出的自己的脸,决定认命。
我承认刚才接吻的时候心中是点着一把邪火的——我从没有见她那么笑过,局促的、害羞的、甜蜜的。
她对我笑从来都只是略微勾起嘴角——灵魂不知在何处漫游。
回到家,已是凌晨三点半,落地窗外的天空黑漆漆冷冰冰,我坐下点了一支烟,心里渐渐有了决断。
那就永远都不要说吧!不说,我就仍然不相信所谓的爱情,不说,我就还能拥有她虚伪的假面和灵药般的声音。
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便利用尹蔚珊对爱情的后知后觉向她提议真的交往——哦,你是不是要问我这样有多残忍?那好,烦请你先替我问问,那个人是否愿意给我真心。所以说,强求爱情和强求良心一样愚蠢。
我的上位毫无悬念,虽然我知道,这不过一场自导自演的独角戏,但观众与我何干,我只要情愿,不要道理。
【7】
在爱上景夜之后,我发现自己罹患了一种名为“犯贱”的绝症。
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一个电话,我便会不由得自主地朝她奔过去,就算明知道这种行为蠢得令人发指,我仍是积极无比,还矫情地想到了甘之如饴。鬼才知道,我为什么对她永远没有抵抗力。
仍记得她给我打电话的那个清晨,我才吃过安眠药,好不容易睡过去,却因为药性没完全发挥,又被她生生拽回了现实里。
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如往常冷静,我一个激灵,吃过的药瞬间化作气体蒸发。我的原则总是因为她不断地打折,好比这一刻,当她问我住在哪里时,我居然就真的报了自己的住址,为了令她不感到压力,甚至还装出一把没睡醒的声音。
挂掉电话后,我开始爬起来做清洁,尽管我明明知道这个房子很干净,甚至干净到从没有女人来过——我觉得我今天大概是疯了。
她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在刷牙,听见她说为了确定我是不是在清理现场,我在心里狠狠地鄙视了自己一把,看吧,让你犯病!
可是无药可治的病从没有自动痊愈的道理,我只有眼睁睁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心一点一滴地沉沦。
再没有什么,比清醒而沉默地爱着一个人,更伤更痛。
我知道她对我有所顾忌,不是惧怕被我伤害,而是不想对我辜负。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懂,只是装作不懂罢了。
那天我在她身旁坐了很久,也许她真的是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事,才会在精神高度绷紧后猛然松懈,像个小孩子一样睡得这样沉。
可就算深睡,她的眉头依然是皱着的。我抚了抚她眉心,不禁苦笑,记起那些本早已过去的事。
还记得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我曾带着房产证上南山看她——当然,如果我愿意的话,是可以还给她一个本属于她的称谓的,但我觉得她不配,不配被我叫一声“妈妈”。
在那些被醉酒的她不断殴打的日子里,我得到的除了怨恨和恐惧,还有对爱的质疑。爸爸和妈妈,原本是因为爱才会生下我的吧,可是为什么到头来,爱没有了,却只衍生出更多的恨?
一想到这里,我控制不住的气血上涌,酒精溶于血液,我整个人彻底醉了。
而因为这场宿醉,我还倒霉地弄丢了房产证,以至于不得不在众人八卦的眼神中特地去补办。
他们的想法我当然清楚,可是他们不会懂得,那种想要证明的迫切与悲凉——果然你死是对的,因为你死了,我才会有这样一片大好的今天。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拿到补办的房产证起,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一开始还能够强迫自己入睡,到后来,便只能依靠药物。
心瘾这东西很奇妙,不比生理上瘾客观,当我意识到自己患上了药物依赖症时,一切已成定局,只有靠自己调整情绪。但无奈我最不喜欢做的事就是和自己较劲儿,反正人生嘛,在入土之前,随心所欲才是最好的。
我早早放弃了挣扎。
又在旁边坐了一阵,我才彻底摆脱了回忆的纠缠。
已经有很久了,我不再记得这些不愉快的过往,拼命地寻找快乐。可是眼前的她却无端端让我回想起久到已被宣判失效的往事,我熄了烟,起来去倒咖啡。
她起身的时候我恰好回头想要确定自己没有惊动到她,却只见她长长的睫毛温顺的垂下来,让我想到相遇那天她的表情。
我居然记得这样清楚,是霎时间悟了——原来早在一开始,我已毫不自觉地深陷。
仿佛一道惊雷,缓慢劈开我心中某个混沌的角落,我突然不由得自主地折回工作间,拿起相机。
照片这种东西,除了定格喜怒哀乐,还可以帮人证明,你曾这样爱过一个人。
我小心翼翼地端着相机,调整焦距,每按一次快门,都觉得那样胆战心惊。她听不到我的心跳,我却可以感受到内心溢满的悸动与寂寞。
原来所谓爱情,竟可以是如此孤独的事。
【8】
也许是因为那些照片作祟,我承认,我不能再做到当初的坦然与?定,仍是不能免俗地希望试一试,至少,这样才算死个清楚明白。
可是薄情如她,段数竟远胜于我,就算我做到如此地步,她仍是可以不动声色地一笑带过,令我觉得自己连伤心都显得做作。
那日从山上下来送走她后,我毫无悬念地醉了。黑漆漆的房间,寂寞见缝插针,我望着满地狼籍的照片,恨不得将它们全部撕成碎片。我终于知道,人有多渴望,就有多失望。
后来我觉得无法忍受再看见她的脸了,却又狠不下心彻底毁掉,只好暴躁地将它们统统塞进牛皮纸袋,下楼丢进车里。
眼不见为净,就算我知道,逃避只是暂时的,但却多少好过继续折磨。我将车门重重摔上,长嘘一口气,转身回去了。
那个纸袋就这样在后座一丢好几天,我每天都情不自禁地看上一眼,却仍是拿不定主意是真的丢掉,还是收回去,直到那天留尹蔚珊在车里,被她发现其中的内容。
她的表情看上去十分古怪,像是想哭,却又带着笑,最后抬起头跟我宣布:“我们分手吧。”
对于这句话,我早该觉得麻木。无数女人哭着跟我说过分手,甚至还有拿着刀片威胁我的,我都无动于衷,然而这一次,我却真的有些愧疚,因为自己对她的利用。
我沉默了一阵,答道:“好。”
尹蔚珊后来下车走了,我却好像突然被抽干力气一样,变得无精打采,独自趴在方向盘上发呆。
无来由的,我又想起来她。女人这种动物,我之所以会觉得厌烦,大概是因为曾在她身上看到了她们所有的愚蠢软弱和残忍。
因为丈夫出轨意气用事地放了手,便再没有振作过。不工作,酗酒,然后开始不断地打我。
无数的家具到她手里就变成了武器,因为嫌哭声闹心,她总会是先塞住我的嘴。然而到了最后,打完了,酒醒了,哭得最让人心烦的,却是她。
她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死掉的,不是去世,是死掉。喝了很多酒,洗澡时猝死在浴室。热水哗啦啦地流过她的身体,我看到这个画面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我终于解脱了,自由了。
后来我用她剩下的那笔钱买了相机,因为空虚,四处乱拍,竟然踩狗屎似的得了奖。
“男摄影师很多,长得比你好看的男摄影师却很少。”这是第一个要签我的公司老总说的话。我耸耸肩表示接受这样的赞美,这个时代,要想人前光鲜,本来就不单只依靠实力,还需要美色,以及所谓的娱乐精神。
我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除开工作,我热爱一切刺激的事物,至少这能证明,我还活着,和死掉的她截然不同。
我不懂自己为何这样介意与她相似,直到很久以后,我当年玩得最疯时的朋友对我说,“你这么介意自己是不是和她过得不同,其实是因为你很介意她没有给过你应该给的关怀和爱吧?”
我这才顿悟,一切怨恨不过是因为无法投递自己对她的爱。
单方面的感情,总是这样让人无路可走。
【9】
程屿醉酒打架住院的时候,我依旧保持着时不时犯贱的好习惯,开车陪她去偷偷探望他。
她真的是一个别扭到极致的女人,明明想去得要死,却偏要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她让我在学校附近放她下车。我点根烟,瞥她一眼:“你怎么不回家?”
“刚想起来,我还有点其他的事。”她微微一笑,从车里走下去,回头看我,“谢谢你。”
我明知道她在骗我,内心酸涩,却还是佯装相信,故意鄙视她,末了,还配合地示意她自己会先走。
果然,她如释重负,答道:“好。”
她那一路走得很急,几乎丧失了往日的戒心,我这样毫不遮掩地跟在她身后,她都未曾察觉。
最后她在一栋单元楼前停了下来,回想起当日她陪程屿去买家居用品,我心里多少已有了答案,干脆站在原地看她,看她究竟想怎样。
没想到她只是在楼下站着,c城最冷的一月,我都冻得开始发抖,她却仍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以为她该难过得哭了,刚想要上前安慰,她却已转了身,选择离开。
她依旧瘦巴巴的,我望着,忽然有些怔忡,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个地方也被这寒冷的天气冻住了。
因为她不愿意在我面前哭,所以我连走上去拥抱她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走,一直走,走到别人的身边,走到另一个国度。
她出国之前生了一场大病,我特地托朋友从日本带了限量版的水果糖想哄她高兴,没想到她蔫巴巴地下楼见我,看见我给同事带的鸭脖子,还不忘惯性地强装轻松,假装幽默:“你给病人带鸭脖子?”
我哑然,想问她究竟为何弄成这副憔悴的鬼样子,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曾经我可以对无数女人说温柔话,是因为我对她们无心,如今我不能对她说温柔话,却是因为她对我无意。如此讽刺。
所以我最后还是照常鬼扯一通,目送着她摇摇晃晃地往小区里面去。
程屿的车子开过来的时候,我正在闭目养神,引擎的声音吸引我睁开眼,我一抬头,便看见他?开车门走出来。
蠢人,我在心里冷哼。多少人相爱,却因为疾病老死分开,他们明明还四肢健全地呼吸着,却仍是要分开。我望着程屿紧蹙的眉头,居然有些感同身受,真是活见鬼,明明我和他,别说敌人,连对手都谈不上。
从头到尾,都不过我一个人的负隅顽抗。
【10】
我一向以为,她这样的人,一定会不管不顾,按自己的方法走得洒脱,然而却在几天后的深夜猝不及防地接到她的电话。
那时候我已放弃戒掉一切药物,自暴自弃地躺在床上发呆,却听见手机专属她的铃声响起来。
凡事都有惯性,无条件地犯贱岂能说改就改,替她开门时,我疲惫地靠在门上,在黑暗中打量她的脸。
她似乎刚刚哭过,眼里隐约还有泪痕,我心中一惊,这样不爱哭的她会哭,大约真的是遇到了了不得的事……比如程屿。
我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
凌晨三点半,我从房间出来倒水冲咖啡,她仍是蜷缩着睡在沙发上,大片大片的黑暗如潮水般将她包围,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失去了呼吸,以为她就要消失了。
我不知道自己后来为何会吻她,或许仅仅是因为那一刻无来由的恐惧,恐惧她有朝一日真的离开,恐惧自己竟然从没有吻过真正爱过的人。
我知道她是醒着的,因为她微不可闻的鼻息在某几秒有短促的停滞,而后又恢复如常。我忽然觉得被侮辱,这算是默许,还是报答?不自觉加重了力度。
那之后不知多久,我居然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咖啡里掺安眠药,我的新尝试,效果不错。
我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收拾好一切,一副什么也没发生过的表情,正准备离开。我觉得自己是真的开始恨她了,抬起头明知故问:“要走了?”
“嗯。”
“走吧。”我忽然感到身边的手机在震动,接起来,脸也不抬,“你路上小心,我今天就不送你了。”
那时的我不知道,那将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当我极度倦怠地和电话中新认识的女人调着情的时候,我想到的仅仅是,她迟早会离开,所以,我该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至少,要回到过去。
所以当天晚上我没有拒绝那女人的盛情邀请,去酒吧陪她喝酒,这样的氛围久违了,我一时百感交集,竟然喝了个酩酊大醉,最后竟还狼狈地被送进医院洗胃。
躺在床上无事可做的那几天,我主动切断了一切和外界的联系,我不要去找谁,也不想被人找到。
从天黑到天明,我只是想着一件事,要不要豁出去不管不顾一次,就算没结果,也堂堂正正地去说一句,虽然我不相信爱情,但我相信自己爱你。
这个决定耗费了我近一周的时间才最终敲定,我马不停蹄地去她家小区找她,但那里早已没有她,回头看我的,不过只有濒临崩溃的程屿。
我们终于畅快地打了一架,他难得开口骂人:“你他妈的为什么当初不送她?”
我撇嘴冷笑:“那你他妈的为什么没本事留住她?”
一时间,我们都僵住了,是啊,这或许才是真的她,只为自己的一颗心而活,就算痛苦,也与人无尤。
可即使是这样坚定的信念,会不会也有崩溃瓦解的那天?会不会终于有那么一天,她又重新回到这里,回到我的视线。
谁知道。
毕竟世事无常,唯一永恒不变的,大概只有时间。
【11】
程屿离开的隔天清晨,我无来由地早早惊醒,坐在床上一阵怔忡。
窗外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撕心裂肺的蝉鸣震耳欲聋,我惯性地拉开抽屉,拿出那套照片。
或许是翻看得太过频繁,牛皮纸袋上已起了无数褶皱,我随手抽出一张,看了几眼,突然毫无来由地自厌。
她明明不是香烟、红酒、药物,为什么我明知道思念有瘾,却始终学不会戒掉。
我烦躁地下床,找出被自己扔进垃圾桶的明信片,又将她的字看了一遍。
“愿新年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老实说,她的字真够难看,措辞也老土到不行,可尽管我知道这些,却仍是舍不得不收下她的祝福。
我曾那样怀疑过这个世界,怀疑所谓爱情与希望,甚至直到如今,我也依然没能学会如何去相信。
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爱或恨,倾慕或怨愤,都如一场场海啸,终将退潮。我这样告诉自己。
只是谁能回答我,为何我会觉得自己身体中某个部分被蚕食掉,再也修补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