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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岛屿·典藏版 默认卷 第十二章 永恒之岛

有没有一种信念永垂不朽?

爱与不爱,等待与放弃,一念之间,已是黄昏。

1.

在那次遇到简瑶后,展戍开始想尽各种理由找机会去表弟家。

一开始表弟对他突然的殷切探访感到诚惶诚恐,两家平日走动本来不多,再加上展戍比自己大出不少,几乎没有共同话题,但时间久了,表弟也渐渐习惯展戍这样时不时的“袭击”,因为他顺带捎来的小礼物实在很诱惑。

那时候的展戍可谓顺风顺水,事业前景一片大好,加上样子生得好看,迷倒了一群女人。从二十出头的天真未泯,到三十将至的小有风韵,没有一个不对他青眼有加,唯独在众人眼中老到都已是主妇兼妈妈的简瑶,不知为何,却抛给他了白眼。

她从不留心他,无论他来或不来,侃侃而谈或静默不语,她都是一副淡然的姿态,讲题依旧从容不迫,展戍实在憋得郁闷了故意上去找她说些有的没的,她也只是一副礼貌疏离的样子,有问必答,却言之甚少。

也许大部分爱情故事里,除开开始惊鸿一瞥的吸引,剩下的多是相处后的磨合与包容,但仍有小部分爱情,它和相知无关,也和相爱无关。它只是一种霸道自私的掠夺,因为自尊心,因为高傲,更甚于,因为忍受不了不被爱。

当展戍意识到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少妇老师突兀地闯入了自己的梦中时,已是好几个月后。那天下午他刚跟一向避让他的简瑶产生了正面冲突。

他送她新款的包她不要,委婉地表示多谢他的好意。因为她的表情太过自然,没有丝毫欲拒还迎,他反倒不畅快起来:“你什么意思?”

“抱歉,我真是觉得不该受这份礼。”

“如果我一定要你收呢?!”

“还是不可以,但是谢谢你。”

简瑶的从容和不卑不亢让他觉得窘迫,他不禁咬牙切齿地望着她,这个每时每刻都不识抬举拒绝他的女人,总有一日,他会让她亲口承认她喜欢自己!

莫名的狂热和突如其来的执著让展戍做了好些蠢事,比如打听到她女儿就读的幼儿园,一有时间,便蹲点在那里,目送着她和她丈夫接送小女孩上学。

那个孩子还真是很小的样子,不过几岁光景,笑起来却已有了简瑶的神韵,让展戍不禁感叹,基因或许比造物主还要神奇。

然而当下一秒,他看见简瑶左手拿着装着晚餐材料的塑料袋右手牵着孩子走出幼儿园时,他又冷不防地被泼了一身冷水。

真是讽刺啊,他冷落着身后的所有人,却偏偏深爱着这个早就被生活侵蚀的老女人。他将她身上沾染的俗尘自动忽略,余下的,只有在脑海中那个骄傲生动却永远淡漠的面孔。

每每想起,真令人发笑。

那之后,展戍变得有些没精打采,许久不混的女人圈,又一头扎了进去。他曾享受过这样多的倾慕、夸赞和追求,再多几次,也不具备多少挑战性,可是说不清为什么,每个在陌生房间醒来的清晨,当他望着身边另一张睡容时,总是忍不住想起简瑶冷淡平静的脸,于是越发焦躁,迫切地渴望得到。

事实证明上帝偶尔是会闭着眼的,当展戍轻易地用一双限量版跑鞋将表弟暂时支开后,坐在桌前屏息等待简瑶出现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就像是小孩子雀跃地等待着终于要属于自己的新玩具,展戍激动到可以感觉到自己的悸动。到了这个时刻,他想要的不过是拥有,至于这是不是爱,反倒显得没有意义起来。

简瑶在推开门没多久后就被展戍丢在沙发上,那样的姿态,毫不温柔,更谈不上怜惜。

他只是想要占有,就好像为自己的所有物贴上标签,这样才有所谓的安全感。

那日窗外下着暴雨,雨声将房间内的一切哭喊声咒骂声以及撕扯声都统统掩盖,肢体冲撞到极限的两人重重地喘着粗气,不甘地继续抵挡。终于,在简瑶的最后一记反抗里,原本好好挂在她脖子上的白玉弥勒佛就这样撞落在沙发的拐角处,跌成了两半。

意外令简瑶不自觉分心,展戍喜出望外,加重力道,果然,终于成功将简瑶压倒在身下。

没有人能否认,人类始终保持着原始的兽性和征服欲。所以当展戍回过神发现自己究竟做过什么时,一时间只是觉得不知所措。

“我恨你,你信不信,你永远不会幸福?”

一句含泪的赌咒,竟蹉跎他这么多年,就连他自己,也都始料未及。

2.

那时候的展戍,毕竟还是太年轻,以为有过这一层关系,不管情愿与否,她对自己,都应该多少增加些顾忌,拴住些什么。然而他不知道,就连誓言拴住的都只是虚空,何况是这样岌岌可危的身体关系?

当展戍意识到简瑶并没有因为她与自己曾有过的那次关系对他多出些关注时,心中的失落与日俱增,望着那块遗留在事发现场,后来被自己鬼使神差拣走的白玉弥勒佛发呆。

嫉妒如野火,在日复一日的失眠和空虚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燎原,展戍觉得自己痛苦得像是被谁狠狠揪住衣领,无论如何都呼吸不了,只记得她的脸,各种各样的表情,各种各样的笑容……却从不属于自己。

将电话打进简瑶丈夫手机的时候展戍心中有说不出的紧张与泄愤般的快感,凭什么你这样普通的人,能与她匹配得到幸福?他明明这样爱她,明明远甚于他,为什么只配被拒之千里之外?

他从来是活得这样自我的一个人,他得不到的幸福,怎么甘心被他人收入囊中,所以当简瑶的丈夫在电话那头礼貌地询问自己是谁时,展戍微微勾起嘴角笑了:“我是谁不重要,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和你老婆曾经睡过,不信你问她。”

那边沉默了很久,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最后,那边却还是没能如展戍所愿,只是愤?地说:“我不相信。”

“哦,你的意思是需要证据?”展戍觉得自己彻底被这对高傲的夫妻激怒,终于冷笑。

“如果你真的有的话……”

“胎记,”展戍换了只手握住听筒,“在那里,你知道……”他刻意压低声音的耳语通过电波无异于是最强有力的挑衅。

果真,三秒钟后,电话被突然掐断了。展戍略微一愣,伸个懒腰,从沙发上坐起来。他真的想看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她还想怎么办?

或者说,他们想怎么办。

隔天展戍便因为工作临时被派往法兰克福。金发美女是玲珑有致的尤物,他却不如想象中兴奋,想念的依然还是那张不具备任何优势的,冷漠的脸。

展戍居然感到些苦涩的甜蜜,不论这爱是因何而生,至少到如今,它变成真正的爱情,他以为足够了。

景氏夫妻车祸跌下山崖意外死亡的消息是在展戍结束公务后回国的第二天得知的,那时候他正吃着早饭翻看报纸,翻到社会版,看见简瑶的照片赫然其上,不禁眼前一黑,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在第一时间致电警察局工作的一个远亲,在得知消息属实,不是自己发梦更不是媒体乱写时,展戍彻底慌神了。

究竟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那通电话?不不不,他们不至于因为他的话就跑去自杀,她明明那么爱她的孩子,举手投足之间都能够感觉到,怎么可能舍得丢下那个孩子自私地去死?

展戍心乱如麻,无数个好的坏的念头掠过他的心中,终于,他按捺不住,冲进房间找出那块玉,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他很怕自己在下一秒因为恐惧与悔恨窒息。

展戍收到简瑶的挂号信已是三天以后,那封信只不过寥寥一句“我恨你”,展戍瘫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不禁想起刚才那位高层警务人员亲戚的话:“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车子是笔直撞出安全栏的,事主临终前仍然抱在一起,身上却有打斗过的痕迹……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意外。他们不知为何在车里发生冲突,然后不小心撞出安全栏,跌下山崖。”

“我想出国继续学习一段时间。”这是天亮后,展戍对父母说的第一句话,他到底不是什么有担当的君子,只是一个将噩梦系在脖子上的逃兵罢了。

临登机之前他站在机场的洗手间里望着自己的胸前,那块白玉弥勒佛多么像一滴完美的眼泪,记载着他人生最残忍的一章。

他深吸一口气,从里面疾步走出来,在心里宽慰自己,一切都会从头来过。然而真的都可以重来吗?

谁会知道。

展戍知道的只是当他重返c城,百无聊赖地闲逛,看见那张慈善活动的宣传海报时,一眼就认出来那个小女孩。她们真的很像很像。

他禁不住内心的蛊惑去看她,只消一眼,展戍便顿悟了。什么从头来过?只要他还没死,她就依然是那只笼子,而他仍是她的囚鸟。

3.

“我不会跟你走的。”景夜莞尔一笑,慢慢起身,“你以为当初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呢?不过是因为这个而已,对,你一定不知道吧,这个是妈妈答应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然而它却在我生日之前莫名其妙消失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它会出现在你这里。你是唯一一个可能知道我父母去世的真相的人,我怎么会不跟你走。”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吧,越到后来,当我越靠近真相,在你的杂物房里找到那封妈妈当年寄给你的信,听到你在寺庙里告解时,我连难过都觉得没有必要了。你对我这么好,这么多年来,原来都是在赎罪,不不不,我说错了,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意赎罪?我怀着最后的侥幸,去问院长,当天你是不是预定要来的慈善家之一,可是答案却令我彻底失望,一切不过是你心血来潮罢了。又或者,你只是看中了这张和妈妈很像的脸,想重温旧梦而已。”

“千万不要摆出一副这么悲痛的表情,当初你做过那样龌龊的事都可以一走了之,又何必在现在变得如此有情有义呢?还是你相信我是真的爱上你了?不要说笑了,展戍,你知不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你所谓的真心,因为我没有爱过你,我只是恨你而已——至于你,我想自始至终,你爱的不过是自己,你只是无法忍受别人不爱你罢了。”

“你永远不会知道孤儿院那段日子我是如何过来的,你也永远不会知道,突然失去父母的绝望。你更不会知道的是,明明有深爱的人,却不能在一起的悲哀。”

“我不后悔,你知道的,人一旦做了选择,就必须拿出东西交换,我最恨你的那段时间,无数次想着一刀结果你最省事,可是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可能比起死来,失去全部信念的绝望感,才是最完美的复仇吧。”

“一切都结束了,祝你幸福,当然,大前提是,如果你可以立即罹患失忆症。”

景夜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清晨的光线刺痛展戍的眼睛,他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回想起这么多年,原来不过是一场美梦。

她是乘着海上的泡沫前来复仇的小人鱼,不怕失去声音头发甚至整个自己,这样执著的信念,他用这一世,都不可偿还。

大门口隐约响起了关门声,但此时的展戍已毫不介意了,他独自坐在房间,没有哭也没有笑,想起自己随心所欲的三十多年,忽然心灰意冷。

命运兜兜转转,他抓住的都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影,她是对的,他怎么会幸福?剥夺别人幸福资格的人,一开始已没有了幸福的资格。

从高空急速下坠看到的风景是怎样?会不会因为空气阻力觉得浑身发痛或者发冷?他突然好想知道,简瑶最后看到的风景,是什么样的。

也许这会是他们最贴近的时刻,当我的心无法靠近你的心,那么,不如让我的身体,去妥帖地珍藏,我给过你的痛。

展戍微微闭上眼睛,从阳台纵身一跃——耳旁有好多好多风,原来我曾给你的,不是爱,而是蚀骨的寒冷,与绝望。

4.

景夜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直到天又一次黑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必须找到个去处。可是哪里安全又没有压力?景夜下意识地思考,最后不得不承认,真的只有卫靳那里。真是活见鬼。

蹲在卫靳家小区门口抽完几根烟,景夜咬咬牙,终于决定给卫靳打电话。

“喂,你在家吗?”

“那我马上上来,还是沙发,你懂的。”得到允许,她终于振作了一点,掐灭最后一根烟站起来,去坐电梯上楼。

一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头顶灯火通明,景夜按了卫靳所在的楼层数字,等待电梯慢慢将自己送上去。

卫靳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黑暗中,甚至无法看清楚他的脸,更别提他的表情。景夜不禁觉得有些心虚,想起自己刚才哭过,只能不动声色地在心中祈祷,但愿他不要发现她眼里没干的眼泪。

那天他们的话少得可怜,一方面是因为卫靳反常的寡言,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景夜实在太累了。洗漱过后,她便一头栽进沙发的怀抱,蒙头大睡。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景夜被一条突然进来的短信惊醒,她的睡眠太浅了,丝毫风吹草动都可以令她突然从梦中转醒过来,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景夜看了看短信的内容,手一抖,整个人顿时怔住了,正当她想要爬起来回复电话时,卫靳的房门竟然猛地被推开了。景夜一怔,立马又缩了回去,佯装睡着的样子,心里却觉得多少有些心慌。

卫靳吻上她的时候,景夜明显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几秒,然后没过多久,她便释然。

她故作无知地享受了他这样多的保护和包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是最轻松没有负担的,可是她这一生却都再无法还他以期待的爱情,那么不如偿还以吻。

他们就这样佯装无知却又心知肚明地吻着,当卫靳一个冷不防加重力度的时候,景夜恍惚记起一句话,最不愿亏欠的人,到最后,带走的却最多。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有来生——她知道这个说法老土又恶俗,但她仍然希望,那个时候她可以先碰到他。

还他以期待的情感和快乐,毕竟他是这个世界和她最相似的人,这一点,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个险些丧命的下午,她就知道了。

当梁绾绾将电话打到景夜的手机上的时候,景夜刚刚收拾好,准备离开卫靳的家。

趴在沙发上睡着的卫靳刚好醒过来,打量了她几眼,不咸不淡地问:“要走了?”

“嗯。”

“走吧,”卫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慢慢抬起脸:“路上小心,我今天就不送你了。”

景夜点点头,没有吭声,带上门往下去。

梁绾绾正站在马路边上等她,见她出来,脸上不禁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景夜只觉得累极了,想起半夜里的短信还没有回复,不禁没好气:“有话快说,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去处理。”

“哦,别的事情啊?”梁绾绾的表情一时间变得精彩至极,“那么不知道你是要去处理你养父坠楼还在手术室抢救这件事,还是宋媛被好朋友提议,送去当活祭品这件事?”

景夜正大步往前走,听到梁绾绾最后那句话,险些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脸色铁青地回过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你误会我了,”梁绾绾恢复到最初那恰到好处的笑容,“我只是来感谢你罢了。你知道吧,我终于被程灏洋甩了这件事,其实是多亏你,留了那么多证据在他那里,被我一不小心弄到手了,刚好以此谈条件换自由,要知道,我本来还剩下四年合同的。人生最美好的四年,一想到要任他鱼肉,再坦然如我,也还是会很不甘心呐。”

景夜始终保持着缄默,良久,慢慢抬起头,不打算继续装傻了:“你说的这些,程屿知道多少?”

“嗤!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居然还关心这个,怎么,突然大改心狠手辣的作风,变成小白兔了?可是景夜,就算是这样,都不能抹杀你给程灏洋提议交易的事实,”梁绾绾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皮,确定此刻几步之遥的那人确实是自己通知过的尹蔚珊,嘴角不自禁划过一抹笑,“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下得了手的,她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梁绾绾脸上的哀痛几乎惹得景夜发笑,眼睛却止不住地湿了:“你不用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你只要明白,我没有后悔过就对了。”

“哦,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景夜自嘲地笑笑,“你不是我,所以也永远不会了解。”

“景夜,你觉得我无法了解你,那么,你想不想知道,你身后的尹蔚珊会不会理解你呢?”

梁绾绾的声音抑扬顿挫,只见景夜脸上的血色刷地消失了,艰难地转过头,便看见尹蔚珊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因为逆光,她的样子看起来多少有些令人齿寒,景夜张张嘴刚想说点什么,尹蔚珊却已掉过头,跌跌撞撞地朝马路另一边跑了过去。

一阵无力感顿时袭上景夜的心头,她十分倦怠地抬起眼,看着梁绾绾:“你一定要这么做,才会觉得开心?”

梁绾绾无所谓地耸耸肩:“或许是的,毕竟我一直不甘心啊,明明我们都不是好人,为什么只有你被真心对待。”

梁绾绾的话如烧红的烙铁,狠狠印在景夜心中,她疲惫地笑了:“你不甘心是对的,因为我好像真的比你幸运那么一点。”

说罢,景夜赶紧朝着尹蔚珊的方向追过去。

并没有什么好辩解的,只是现在的她这样不冷静,如果一冲动出了什么意外……景夜的脑子混沌一片,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咒骂声穿刺她的耳膜,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间。

“危险!”眼见尹蔚珊面前有一辆车以急速开来,景夜拼命冲上去想要推开她,却被她反手用力推倒在地,失去重心的景夜刚好倒在那辆车面前。

“嘭”一声刺耳的巨响,世界顷刻陷入无止境的黑暗。

看着倒在血泊中失去意识的景夜,尹蔚珊全身疯狂地颤抖着,哭声撕心裂肺:“你疯了吗?为什么要救我!我说过我要报复你的……我没有骗你,我真的没有骗你……你看,现在我真的杀死你了吧……”

5.

景夜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梦中她和父母一起,身在那辆即将坠毁的车上,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见他们在前排座位激烈地争吵起来,妈妈要爸爸冷静,先停下车听自己解释,可是被妻子的背叛折磨的爸爸哪里听得进去话,一意孤行地加速,疾驰在盘山公路上。

妈妈终于受不了他不要命的举动,试图抢方向盘,没想到爸爸猛地推开,害妈妈撞到了窗玻璃上。

两个人在同时慌了神,电光火石之间,车子就这样撞上安全栏,飞入了深不见底的山涧。

事故的全程景夜都目不转睛地瞪大着眼,泪水如珍珠,一粒一粒,浑圆而饱满,簌簌地淌过她的脸。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可她明明早就知道,为什么再亲历一遍仍是止不住痛哭失声?

所以说道理是一回事,心又是另一回事。有多少人可以用理性去圈住自己,从不犯错。她是错的,也是对的,她唯一能说的,也不过是不悔罢了。

她不需要,也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大家的心,大家的肉,都长在各人身上,酸甜苦辣,只有自己体会,世界上没有人尝过相同的一种滋味。

景夜被痛醒时,是傍晚时分,程屿静静地坐在她的面前,见她醒了,将手搭在她的额头,微微吁了口气:“退烧了。”

程屿手指的触感这样熟稔,景夜禁不住想哭,却狠狠咬住被角,死命不让自己哭出来,她知道,哭了就完了。哭了就代表,她这一世,都可能离不开他。

但是梁绾绾的话说得那样对,明明我们都不是好人,为什么只有你被真心对待?其实不必她提醒,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配。

“珊珊呢?”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了很久的呆,景夜才将脸慢慢转向身旁的程屿,低声问他。

“在录口供,现场很多人指证她故意推倒你,所以暂时还不能出来……你的伤口还好吧?会不会很痛?”

当然很痛,一年里连出两次车祸,景夜一度以为自己死定了,但好像也只有在以为自己将死的那刻,她才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好想问一问小白,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孤单,没关系,我就要来陪你了。希望你喝了孟婆汤,忘了前世,这样我才可以在找到你后,拿出一颗真心好好对待你,而不是利用你。

“如果我出面作证说是意外呢,那时她只是不理智,是下意识推开我的,并不是蓄意伤害我……相信我跟警察解释会有用的,你带我去见她吧,求你了……“听到程屿的说法,景夜再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尽管痛得不断抽气,仍然用祈求的眼神望着他。

“但现在问题不在于你,而是她坚持说自己是故意的,再加上和证词吻合,你的说法反而不容易被警方取信……等等吧,看她家里人能不能劝劝她,我也知道,她不可能是故意的。”

“她只是在自责罢了,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小白的死是她的责任,但她错了啊,大错特错,就算世界上该有一个人为小白的死负责,那也是我……是我啊……”景夜捧住脸,重重哽咽起来。

“我知道,”程屿摸了摸她的头,沉默了一阵,艰难地说,“其实梁绾绾在离开之前,曾来找过我。”

“……她说了什么?”

“全部,只是她想交换的只有一个答案——我为什么会爱你?”

一瞬间,景夜抬起通红的双眼猛地望向他。

“我不知道,我告诉她,只有爱不爱,没有所谓的道理。”程屿吻了吻她冰冷的额头,重新替她戴好氧气罩,“先睡吧,等你精神些,我还有话想问你,我想知道理由,你这么做的理由……你知道吗,早在你打匿名电话到他手机上的那天,我就知道是你了。”

景夜震惊得难以置信,却因为呼吸着氧气不能反驳,只好瞪大眼睛望着他。

良久,程屿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笨蛋,我记得你的呼吸声啊。”

6.

之后的日子景夜都在静养,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眠中度过,也就暂时避免了痛苦的挣扎与思考。等到整个人差不多有了些精神,c城的冬天也已经快要结束了。

那天下午醒过来的时候,程屿正站在窗前小声讲电话,发现她醒来,挂断了电话,转头看着她:“展戍的后事,他的家人会接手处理,要求是你不要再出现在他们眼前。”

“我知道,”景夜怔怔地将脸别开,“如果我是他们,也会这样吧,因为我实在不能担保,看见害死自己亲人的人,会不会上去亲手掐死他。你不是想听理由吗,我告诉你吧,不过这应该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倒两杯水吧,我们慢慢说。”

“我一开始愿意被收养,是因为那块玉,虽然它碎掉了,但是我还是认得出来,是妈妈答应送给我的那块。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有展戍这个人的存在。就算再蠢,我也知道,或许到他身边,能知道爸爸妈妈究竟是为什么去世的。”

“我是在他的杂物室里找到那封信的,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心理还保留着那封信,我刚看到那句‘我恨你’时,整个人都不自觉地抖了下,我害怕我揣测的是真的。那段时间我开始拼命地查当年爸妈的车祸,然后在我的旁敲侧击下,我知道当时负责这个案子的其中一个高层,是展戍的亲戚,所以我决定回c城,继续找我想要的答案。”

“但是讽刺的是,我费尽心机想知道的真相,却是他亲口告诉我的,那是才回来没多久,他说要去看一个死掉的女人,我知道是我妈,所以在迫不及待地赶走你后,我跟过去了。那时他已经下山了,在山脚的庙里烧香,或许是积压了太久吧,他竟然通通跟佛祖说了。听完之后,我只是觉得冷,不想哭,我觉得太好笑了,我有过无数种猜想,里面他也扮演过坏人,但是我却没有料到,他岂止是坏人,简直是人渣。”

“后来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不过梁绾绾不一定知道的一点是,程灏洋的私人号码我是在哪里得到的。你还记得我出车祸的时候,你来照顾我吗?手机号码是从你那里得到的。也就是说,我利用过的人,不仅仅有程灏洋要求做‘诚意’的小白,还包括你。

“我知道我十恶不赦,但就是不甘心啊,长久以来,支持我活下去的信念就是找到真正的凶手替父母报仇,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放弃,就算我知道可能到最后,我会比谁都龌龊。”

“不过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小白会怀孕,会傻到去寻死,但是既然我的双手已沾满了血,又何苦半途而废呢?我只是没有想到程灏洋会临时变节,放弃我答应给他的展戍公司内部机密文件,转而选择和展戍合作。他是老奸巨猾的商人,我斗不过他,我只想报仇而已,可因为你,我一度想放弃这个念头,直到那天在你房间里,我意识到你对我有恨的时候,我才真正下定决心,选择接受他的条件,和你分开。”

“我们不适合,程屿,就算我爱你,你也爱我,那又怎么样呢?我不知道在这场所谓的复仇结束后,我应该往哪里走,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如果不知道往哪里走的话,为什么不停下来呢?”

“停下来吗……”景夜微微抿起唇,“让我想想,你是不是困了,那先趴着睡一会儿吧,等你醒了,我告诉你答案。”

安眠药的剂量刚刚好,她看了看刚才让程屿倒的,剩下的两杯水,不禁自嘲地笑了,上次是展戍,这次是程屿,她下安眠药的水准,真是越发高杆了。

夜深了,最后一次查房结束后,景夜换好事先准备的衣服,决定偷偷离开病房。临到门口,仍是没忍住再回头看了熟睡的程屿一眼,如果她满目疮痍的内心还有一片净土,那必定是只属于他的。

只是太洁净会让人自惭形秽,她没有把握可以依靠着对他的爱,同他好好共处一生。景夜轻轻带上门,疾步朝楼下走去。

令景夜意外到的是,她竟然会在这里见到谭禹城,并且不光是从人群中认出他,而是与之相撞。

她抬起头本想说句抱歉,却因为看见这张太熟悉的脸,一时间表情全部僵住了。她以为谭禹城会叫住来来往往的护士将她送回房间,没想到他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轻声说:“我们去外面谈谈吧。”

“你还想和我谈,难道不恨我?”景夜眉目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望着他讷讷地开口。

谭禹城回头苦涩一笑:“恨?有用吗?我就算恨死你,她也依然不肯见我。现在因为目击证人太多了,公诉无法取消,所有人认定她蓄意谋杀未遂,包括她自己也这么供认,现在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景夜沉默了片刻,抬头望着高出自己许多的谭禹城,“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吗?比如出庭作证……”

“不,你什么都不要做,因为她对警察说了,如果你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就不再会未遂,而是……”谭禹城痛苦地抱住自己的头,“她只是想毁了自己罢了。但可笑的是,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那之后,她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了。”

“我记得你说过,会一直陪着她对吧?”沉默了很久,景夜忽然开口。

“是。”

“那就够了……其实我们谁知道自己的承诺会不会成真呢,至少得有那么点信念。”景夜一字一顿木然地说着,却那么想哭。其实她也不知道,一种信念究竟可以支持一个人多久,如果当初她不那么执著,放弃一些,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就好像现在,尹蔚珊坚持要毁掉自己一样。

一念之间的事,他们谁都没有办法。

挥别了谭禹城,景夜渐渐走远,谭禹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怎么都想不起来他最初来这里的目的。除了想问她尹蔚珊的事,还要做什么。

其实他是来探病的,可是这位病人,情愿强忍着身体的痛楚,也要离开这里。

那是所有人最后一次见到景夜,之后段段过往皆如海上烟云,终年不散,却再握不进手心。

景夜是在飞往澳洲的班机上哭出声的,在展戍当初遵照她意愿,为她悄悄准备的放机票的信封里,她找到了一枚tiffany的铂金戒指。

marry me,戒指的内环镌刻着这两个小小的单词,她手足无措。

他究竟有没有爱过她?她已经不知道了,但她情愿相信没有。

一定没有。

7.

卫靳是第二年的夏天收到景夜的明信片的,“愿新年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他看了一眼,顺手丢在沙发上。

呸,什么鬼玩意。

那天夜里他约了程屿喝酒——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是自从景夜不告而别之后,他们成了所谓的酒肉朋友。偶尔空闲的时候,聚在一起碰一杯,本是相约好向往事道别,却总有本事在最后回到死胡同的尽头。

“今天我去看了景夜的爸妈,还有展戍,两边的坟都打扫得特别干净,还摆着花,你说,会是谁这么体贴,连仇人家的坟墓也一起照拂?”卫靳笑着抿一口酒,问程屿。

沉吟了半晌,程屿端起酒?:“如果我说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付今天的酒钱?”

“既然你都这么大方地承认了,我怎么会不愿意?”卫靳笑眯眯地先干为尽,指了指身旁放着的小纸袋,“张望寄来的,说是谢谢谭家这么久以来的照顾,才存够钱,回老家开了一家店。谭禹城说他拿着这钱心中有愧,所以就塞给我了,我看今天不如用这个买酒吧?反正大家你亏我欠,早就算不清楚谁最悲催了。”

程屿不置可否,只是挑眉:“跟前女友的青梅竹马兼实质男朋友做了好朋友,你真是举世无双的极品。”

“嘿,跟情敌做了酒肉朋友,你也算是一朵奇葩。难道你没发现,跟我待得久了,你也多了些幽默感?”

“如果这么冷的对话算是幽默的话,”程屿放下酒杯,表情逐渐认真起来,“真的永远不告诉张望真相?”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不知道真相的人往往会比较幸福和快乐,我们何苦一定要将他拉到地狱呢?难得糊涂。对了,你有没有收到景夜寄来的破玩意,明信片什么的,上面尽是蠢话,我想我这个失败者都有的话,你这个曾经的……喂,你跑这么快要去哪里?”

曾经租过的那间房子已经被再次租出去了,有一种直觉告诉程屿,如果她真的有寄信回来,那么肯定在那里,不会是别的地方。

黑暗的走道依旧逼仄,程屿全身不断淌着汗,整个人几乎脱力,他已拼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赶来这里。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这样失礼且毫无分寸的事,但他忍不住。毫无克制力地拍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他看见无数过往的时光在脑海中依次闪过。

门里有女人凶狠地骂了起来,程屿虽是一惊,却还是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终于,一个男人不耐烦地打开了门:“你谁啊?大半夜发什么疯!”

“我是……”程屿一眼瞥见鞋柜上的那个白信封,激动得连吐字都困难,“我是这封信的主人,如果可以的话……”

“哦?你就是那个叫什么程屿的?这封信是前天寄来的,我心想我还真不认识什么姓程的,既然是你的就赶紧拿走吧,我们还要睡觉呢!”

男人抓起那皱巴巴的纸信封,朝程屿丢过来,旋即重重关上了门。

一切又恢复如常,四周都是静的,走廊昏黄的灯光映照着景夜那熟悉的字体,程屿的眼前倏地模糊一片。

8.

程屿:

展信佳!

我明白现在已经不流行写信了,但你知道,在海的这一岸,我几乎没有机会用到母语,很多东西都在变得生疏,这次难得有机会能够施展,自然舍不得放过。

没想到一转眼便是一年,三百多个黎明和黄昏,时间如白驹过隙,让人忍不住感叹,以前总觉得看不到尽头的生命,其实好像一眨眼就会过去,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漫长和永恒。

……

最近我爱上了去海边散步,在这个号称最先沉没的海岛上,一切都显得美丽又残酷,仿佛只要我一回头,就能够看见当初无忧无虑的我们,蓊郁的树连成笔直的线,我和你一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一切为时尚早,我也相信着,能够和你一起变老。

……

现在的我很好,如今所在的这个地方虽然物资匮乏,但却不至于解决不了温饱,甚至偶尔还会有闲钱,供我打发消遣。也许我这样说,会让你误以为是为了令你安心,其实不是的,回想过去我总是想着自己的事,很少顾及你的感受,现在我不希望自己再做相同的事,让你觉得难过。

……

我没有告诉你过,其实我曾经做过的最坏的打算是,如果不能顺利复仇,就在二十岁的时候和展戍同归于尽。当年的我,觉得人生除了这件事就再没有别的意义了,然而等到我实现这个夙愿,却突然发现,或许并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恨逐渐消散后,一定又会有什么取代它,支撑我其后的生命,只是现在的我还不知道罢了。

……

对了,你还记得吧,你曾经问我,相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恒的岛屿?我说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那时的我甚至没有见过真正的海。然而现在,当我身处这片海域,茫茫四望,却依然不知道那个答案,因为在这里,我看不到除了烟波浩渺之外的其他。

……

人们常说,时间才是最伟大的,一切都会被它消磨殆尽,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最终都会过去。那么属于我们生命的岛屿呢,那些充当着信念的东西,会不会也随着时间沉没消失在海底?

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去看看海吧,看看到底有没有那座永恒的岛屿……

我想知道,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里,究竟有什么是永不毁灭的。

八月的时候,程屿做了一件令众人跌破眼镜的事,从c城一路向南,去往最近的南海岛群。

仍记得那日是个暴风天,包下的那条船的船夫说是天气太恶劣,不安全,死活不肯出海。一向耐心的程屿第一次红着双眼咆哮出声:“只要你愿意走,我愿意翻倍的价钱!不,只要你开价,我都愿意给你,只要你出海!”

船夫瞠目结舌,这世界总是遍地疯子,有人不要钱,有人不要命,这里这位竟然两样都占齐了,既不要钱,也不要命。

船夫深深吸了口卷烟:“我确实不够本事载你出海,我帮你介绍一个人吧,看他愿不愿意走。这种天气,鬼见愁哟!”说罢摇摇头,往村里走去。

被找来救场的是一位满面红光的老人,六十出头的样子,精神却格外抖擞,程屿跟他谈好了价,平时的三倍,老人终于点头,示意他上船。

那是程屿有生之年见过的最大一场暴风雨,水滴如卵石般重重地砸在船上,水面,以及披着雨衣的他的身上。

往日沉郁低柔的海涛在此刻变得狂暴猛烈,一个惊涛接连着一个巨浪,卷起层层水花与浓雾。

远处的海岸线与人影渐渐模糊了,在漫无边际的海水中,老人所撑的这只船如一朵浮花,飘飘摇摇。

霎时间,海浪仿佛又凶猛了几分,无数的水滴裹挟着浓郁的咸腥气朝程屿扑面而去,令他几乎被呛到窒息,猛烈地咳嗽起来。

老船夫的声音在此刻幽幽地落进程屿的耳朵里:“那里,你想要看的岛!”

“哪里?”

“那里!”

“哪里?”

“……”

无尽的惶恐与期待折磨着程屿的神经,终于,他在老船夫不断的指示下,看见了那传说中的岛屿——

漫天的水雾笔直坠下,从没有一个时刻,能像此刻一般,令他这样发自肺腑地渴望一场大哭。天是灰蓝的,恍惚间,几乎难以分清昼夜。那传说中的海岛有如一尾暂时停泊的扁舟,在水面不断浮沉,浮沉……

恍惚间,程屿在茫茫大海中看到景夜的脸。

有没有一种信念永垂不朽?

爱与不爱,等待与放弃,一念之间,已是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