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身处于极昼,那些你以为早已消失的爱憎,都会如月亮般,永远存在。
1.
宋媛的火化仪式十分冷清。张望坚持要将她的骨灰带回老家安葬,于是只在这里停留数日。
那是景夜第一次见到宋媛的父母,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听到他们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她恍然觉得自己置梦中。
回想起短短一生中参加过的另两场葬礼,景夜胃中不禁一阵翻滚,害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巴,怕自己叫出来,或者哭出来。
尹蔚珊这天并没有出现在这里,张望起初还询问了原因,被景夜以几句话敷衍过去后,也就再没有心思多问,毕竟逝者已逝,心中的悲痛远大于其他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张望却不知道,其实此刻景夜的心中有多挣扎,有多难捱。
火化的全程程屿都握着景夜的手。他们并肩站在一起,从背后望去,几乎让人想要赞叹,多么合称的一对璧人。可没有人知道,程屿的爸爸便是这场死亡的背后推手,而景夜,则正在为尹蔚珊这个失职保护者拼命遮掩。
回想那天出事后不久,卫靳开着车送尹蔚珊回来,见到楼下一派肃杀的景象,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是等发现景夜正两眼无神地望着自己,才渐渐意识到情况不对。
景夜从没有见尹蔚珊那样用力地哭过,仿佛要把整颗心都呕出来,一张脸呈现出病态的紫红色:“你骗我!!!我不相信!我出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比平时好多了……她还跟我说,明天要一起吃饭,再去解决这件事……她骗我!她居然骗我!”
尹蔚珊哭得眼前一片雾蒙蒙,抓起卫靳的衣领使劲摇:“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走的,我不应该跟谭禹城吵架!不应该上你的车!不应该……”
人一辈子有多少不应该呢?可不管应不应该,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程屿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将满脸泪痕的景夜轻轻揽入怀中。
火化结束后,张望目送程屿载着景夜离开。引擎发动了,景夜下意识地回头,便看见张望正对着车子的方向挥手。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是她听不清,只能看见他怀中那个白瓷罐子,里面尚有余温的,是宋媛的骨灰。
景夜觉得那个罐子太小,也不知道她怕不怕挤,会不会觉得一个人寂寞……她这样想着,眼前的世界又变成模糊一片。
汽车终于离开火葬场,程屿找出纸巾递给她:“今天回去,我要和他彻底谈一次。”
景夜知道他说的是谁,可这一次,她却选择了缄默。
c城的气温终于在不知不觉中降下来,秋寒乍起,景夜抱住自己,打了个寒颤:“我们去看看珊珊吧。”
尹蔚珊最近的精神状况很差,景夜按照谭禹城发来的地址赶到她家的时候,尹蔚珊正在发脾气把一堆东西乱往谭禹城身上丢:“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了,要不是你那天又犯病来缠着我,害得我丢下小白下去跟你理论,我也不会打电话叫卫靳来……”
谭禹城的脑袋被尹蔚珊扔过来的台灯砸中,瞬间肿起了大包,尹蔚珊愣了一愣,旋即把大门砰地关上:“活该,给我滚!”
尔后,又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别看她嘴巴上怪我,其实她一直觉得是自己的错。”谭禹城揉了揉额头上的大包,叹了口气,“她爸妈这几天刚好出去办事了,我不放心,就来看着她,你们别太介意……倒是张望那边,怎么说?”
景夜的眉头不禁蹙起来,在场的人之中,除了她,没有人知道程屿是程颢洋的儿子,所以谭禹城才没有避讳,否则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景夜深深地看了程屿一眼,低声说:“学校要求低调处理这件事,所以给的官方借口是不适应学习生活,精神压力大想不开,看刚才的样子她什么都跟你说了,我也没必要隐瞒,我们都知道,是有人施了压,才会这样的……不过张望坚决不相信,说要追根究底,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了,我没说珊珊的事,我不希望张望想多了,这毕竟不是珊珊的错。”
话讲完,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直到尹蔚珊的房间里又传来摔东西的声音,谭禹城才猛地站起来:“我进去看看她。”
“那我们先走了,我会再来的。”
从尹蔚珊家出来,景夜的手机居然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这个时间,景夜看了看屏幕,眼睛逐渐眯起来。
展戍的声音很平静,几乎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室友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帮你申请了走读,收拾收拾,准备搬回来住吧。”
电话在下一秒被毫不留情地掐断,景夜握着手机若有所思,只见程屿不紧不慢地将她手中的手机抽出:“关于展戍,我们谈谈。”
2.
景夜似乎并没能及时明白程屿话中的意思,她站着没动,直到程屿伸手将她的脸掰正,她的呼吸才渐渐变得紊乱。
“我记得我曾经问你,他对你,有没有什么,当时我只是觉得你们相处的模式不自然,今天……”程屿顿了顿,“刚才这个电话是他打来的吧?你知道吗,打电话不等对方开口就挂断的,除了情侣,没有别的了。”
景夜没想到程屿会如此直白地指出这点,不由得有些窘迫,深呼吸了好几口,目光依然闪烁:“不是这样的,你想多了。”
程屿没有说话,景夜自然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两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景夜第一次感到局促。
她偷瞟了程屿一眼,他的脸色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握紧的拳头却将他的心事出卖,原来在他心目中,展戍一直是假想敌,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虚——就算他不提,就算他一直在等她,但他其实是介意的吧,当日自己毫不留恋地远走。又或许,这样久以来,她觉得可以掌控的事,一直在以她不可预料的速度,在脱轨、失控。
不知道站了多久,程屿终于如以往一般包容地妥协:“就当我想多了,我们先回去吧。”
一路上两人各怀心思,并没有交谈。沉默了一阵,景夜略微清清嗓子:“我还是决定搬回去住。”
景夜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程屿也没有追问。在尴尬的冷空气中,他的呼吸明显变重了,却仍愿意表示理解:“好。”
景夜的眼睛渐红,她知道,她这孤注一掷,一条道走到黑的一生里,将再不会遇到第二个他。毕竟人这辈子,可以复制初恋,却无法复制爱情。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许会是她途经的,仅存的绝世风光。
“最近她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每天还是把自己关在家里,摔东西、自我诅咒。她爸妈回来以后也束手无策,就差没把她绑去医院看心理医生……”
此刻坐在景夜对面搅着咖啡的谭禹城,笑起来有些勉强和苦涩。
景夜有些走神,奶茶烫了嘴,才抬起头:“我这几天在收拾东西搬回家,明天去看看她。”
“你不住寝室了?”
“嗯,虽然我们在那里住得不久,但是……”
“你不用多说,我明白的,不过张望最近联系我,说要来这里,如果讨不到一个说法,他不会回去。”
景夜拿杯子的手晃了晃,苦笑:“不可能放下的吧……倒是你,和珊珊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她就是不待见我,上次骗她是我不对,可她一口一句喜欢卫靳,想过我的感受没有?不过也可能她是真的喜欢卫靳,我自作多情罢了。”
“你有没有听过这种说法,旅行一定要去足够远的地方,因为这样才有新鲜感,才不会因为害怕局限而觉得遗憾,感情也是一回事,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而已。”
“你的意思是?”
“等她自己明白吧,你知道吗,上次我们吃饭的时候,你打电话来,她二话不说就走了。”
“可是她已经和卫靳在一起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卫靳去外地拍摄前来找她,我在场,她直接指着他跟我介绍,这是我男朋友,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还说我是神经病。”
霎时间,景夜觉得尴尬极了,良久,她叹了口气:“可你还是会等她对吧,不管她做了怎么样的选择。”
她抬起眼看着谭禹城,他没答话,眼神却显得坚定。她终于松了口气。
3.
从冷饮店出来,景夜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来自展戍,另一个,则来自程屿。
展戍问她东西收拾得如何了,她思忖了一下,答快收拾完了,展戍听完,丢下一句“我知道了”,便把电话掐断了。
景夜正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程屿的电话拨了进来,她下意识地接起,只听见他压着嗓子问:“你在哪里?”
景夜回头看一眼冷饮店的招牌,报了店名,程屿停顿了片刻,言语中有了几分笑意:“那你在那里等我,我过来找你,不过你可能要等久一点了,因为我坐公车过来。”
电话挂断后景夜有点儿不好的预感,但想了想,却毫无头绪,只好再次走进店里,又点了一杯鸳鸯奶茶。
程屿推门进来的时候景夜正百无聊赖地玩手机游戏,见他还在满世界地找自己,举起手招呼他:“这里。”
程屿看见她,嘴角微微上扬:“你没事正好,陪我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到了就知道了。”
果然是到了才知道,站在商场卖家居用品的地方,景夜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导购小姐分外热情,指着大红大紫的四件套猛推荐:“最近这个卖得很好!”
景夜的脸刷地红了,倒是程屿笑得很得意,笑罢才慢吞吞地指了指旁边的单人套装解释道:“我一个人住。”
话音刚落,导购小姐不禁感到有些讪讪然,而站在一旁的景夜脸色也陡然起了变化:“你的意思是要搬出来?”
程屿仿佛早有准备,显得毫不介意:“既然谈不出个所以然,搬出来更舒服些……东西都留在那个家了,现在用的都是高三暑假时跟朋友学倒腾股票赚的,不过原始资本是他的,这点我没办法改变……”
程屿还在说什么,景夜却已然听不进去,没等发票开好,抓着程屿的手就要走:“你是不是有病啊?谁要你做到这样了!。”
尽管景夜动?,程屿依旧冷静:“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说。”
打开程屿临时租的房间的门,景夜望着白花花的墙壁有些怔忡,倒是程屿十分坦然:“墙壁刚搬来的时候挺旧的,我重新刷了一下。”
见景夜没吭声,程屿乐了:“喂,我说你现在不会是已经开始嫌弃我了吧?虽然我是得出去打工了,但好歹也算支潜力股,嗯?”
一句上挑的尾音让景夜渐渐回了神,脸上慢慢有了浅浅的笑意:“你倒是有够自恋的,不过你是真的想好了,决定搬出来,不回去了?”
“真的,”程屿递她一瓶矿泉水,“这几年这样的事不止发生过一两次了,我虽然从没有干涉过,但怎么说……就算鄙视我双重标准好了,这次真的不一样,宋媛是我认识的人,还因此丧命……我做不到无动于衷。”
此刻景夜已找了个角落坐下,听完程屿的一席话,停顿了片刻,才开口:“如果说……程屿,我是说如果,我是个坏人,你还会不会喜欢我?”
景夜其实很少以这样的口气说话,带一点儿绝望,却执拗得犹如顽童。程屿看了看她,嘴角不禁漾起一抹笑:“别说,这个问题还真值得思考,不过我大概想了一下,好像我暂时还想象不出怎么去喜欢别人。”说罢这些话,程屿走过去拍拍她的肩:“不要再想这些了,我相信宋媛不希望看到你消沉。”
景夜却置若罔闻。是啊,他们相遇得很早,重逢却太晚,那一瞬,景夜感到前所未有的迷惘,在医院苏醒的那刻,她所做的决定,是不是错了?或许他根本不了解真正的她,又或许,她也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喂,说说你这几年吧,我离开以后,你都是怎么过的?”程屿温柔地拍拍她的头。
“事无巨细?”
“事无巨细。我很想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程屿的嘴唇再度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景夜却忽然感到阵阵绝望——
但我却永远不能让你知道,我是如何长成现在这样的。
4.
两个人没能在房间里待太久,程屿的室友便打来电话,说社团有事需要程屿立刻过去解决。
程屿抱歉地看了景夜一眼,景夜只是笑眯眯地摆手:“没事,正好我要去看看珊珊,刚好一起走。”
走到大门口,程屿突然记起钥匙忘在了床上,要折回去取,却被景夜一把拽住。
和那天不同的一个吻,还带着微微的湿度。程屿有片刻的晕眩,然后很快收住脚步,用手扶住了景夜的后脑勺:“有没有人告诉你,接吻要男生主动比较好。”
说罢,笑着又吻下去。
景夜的脑子晕乎乎的,像密闭的水箱,开始缺氧。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初吻,在此之前,她确实也不知道,接吻应该要男生主动。她只是打从心里感到害怕,害怕来不及——很多事情都来不及,来不及好好爱一个人,来不及和他细水长流,便来到了分岔路的路口,就像陈奕迅有首烂大街的歌里唱的那样,“成千上万个门口,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可景夜知道,就算哪一日,他们真的彼此失散了,她还是可以记得这个秋凉的日子,空气里淡淡的涂料味,以及眼前这个她爱着的人,这一辈子,她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
从楼上下来,景夜和程屿仍是像因偷吃零食而心虚地小孩子一样,满面潮红。程屿说要先送她去找尹蔚珊,景夜连忙拒绝:“我自己去,我又不会迷路。”
程屿知道她是认真的,也没有再坚持,叮嘱她注意安全后便走了。景夜沿着街走了一段,手机忽然响起了,看号码,竟是许久不见的卫靳。
“你工作结束了,有心情给我打电话?”
“bingo,你真是了解我!我累得跟狗似的,他们才肯放我走!”卫靳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但景夜却无心说笑:“珊珊的状况,你都知道吧?”
听景夜这样讲,卫靳一顿,立时换了腔调:“我知道,她那个青梅竹马……找你谈过?”
“谈过,我只想问你,你究竟是不是认真的,她现在这个状况,禁不起你心血来潮的玩笑。”
卫靳沉吟了片刻,笑意渐深:“嘿,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没有她想的那么喜欢我,而我呢,也可能另有喜欢的人。”
卫靳的话很明显别有深意,景夜一愣,旋即恢复如常:“反正我不管你有多少个女朋友,但是这次不准乱来!”
“哎哟……?”短暂的沉默后,卫靳终于也恢复了一惯的痞气,“你还真是啰唆,我知道了,我跟你保证,她不甩我,我是不会甩她的。”
挂掉电话,景夜径自去了尹蔚珊家。开门的是未曾谋面的尹妈妈。见有和女儿年纪相仿的陌生人登门,困惑之余试探着询问:“你是?”
景夜简短地做了一下自我介绍,果然,尹妈妈的脸上漾起几许欣慰的笑容:“原来是珊珊的室友,快进来!快进来……”
尹蔚珊好些天没去上课了,学校那边才打过电话,她爸爸斟酌再三,开了张精神状况的证明,学校才松口,说体谅她的心情,但希望她尽快复课。
景夜进去的时候尹蔚珊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那电脑像是很久都没人动过了,屏保是一群游动的热带鱼,景夜正思索着如何开口,尹蔚珊已傻傻地问她:“你说,小白会不会把我们忘了,据说过奈何桥,都是要喝孟婆汤的……”
尹蔚珊从前绝不是这样信鬼神的人,景夜觉得胸口有些抽痛,良久,握住她冰冷的手:“不会的,你对她这么好,她不会忘记你的。”
“那你呢?”
“我?”景夜的脸暗了暗,幽幽道:“我倒希望她恨我。”
“你疯了吗?!”尹蔚珊猛地扭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景夜。
“你也知道我这样想是疯了……”景夜缓缓地吸了口气,“说明你还是清醒的。珊珊听我说,小白的死,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自责了,她这么善良,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尹蔚珊错愕地看着景夜,良久,小声说:“可是她死了……”
“她死了,她死了呀!”尹蔚珊的眼泪又落下来,“我知道我怪自己也没有用,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大道理都是骗人的,我每天只是想,要是给我一把刀,我一定会杀了害死她的人!我是认真的,你相信我,我真的真的是认真的……”
“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我相信那个人也知道,他会不得好死的,一定会的,所以你不要再这样对自己了,大家都会难过。”景夜伸出手圈住尹蔚珊的脖子,一字一顿。
尹蔚珊似乎还在抽泣,景夜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很痛。
这最恶毒的诅咒,在说出口的刹那,她竟然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
5.
凯迪拉克在盘山公路上徐行,展戍点了支烟,深吸几口,绷紧的神经却丝毫没有因此得到放松。
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连抽烟都不能缓解自己焦躁的情绪,他更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会像魔怔了似的把车开到这里来。
他已?不再是二十几岁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纪了,也深知骂几句粗口无用,所以干脆把车停下来,等情绪慢慢平复。
不知不觉已来到深秋,c城的秋天总是特别短,秋装还没有上市一会儿,冬装便已卖得如火如荼。展戍今天只穿了一件衬衣,感觉不到冷,只是望着满山遍野的树,觉得有些恍惚罢了。
枯站了一阵,展戍再度折回了车里。惯性地看看手机,才发现有一通未接电话和一条未读短信,都是来自景夜。
她在短信里说,已经到家了,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展戍握着手机怔忡了片刻,最后将手机顺势丢到了后座,再度发动了引擎。
距离他上次来这里看她,也有一段日子了,他还记得那是夏日里的一个雨天,空气湿闷。他乱七八糟地说了许多话,现在想起来,自己都想发笑——真是蠢,蠢到不可救药,才会再次犯同样的错误。
他在那方坟前站了很久,像极了负隅顽抗的落魄孤魂。最后,天终于是黑了下来,四下显出一派凄清,偶尔还有几声虫的嘶鸣。展戍将剩下的小半包烟收起来,终于转过身,轻轻抚了抚墓碑:“怎么办,我终于不爱你了,我爱上了别人……可你一定更恨我。”
展戍进门的时候,景夜正坐在沙发上看连续剧。客厅的灯没开,电视的光线打在景夜的脸上,从展戍的角度望过去,竟有几许陌生的惊艳。气血渐渐上涌,展戍不禁为此感到十足的恼怒,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变得冷硬起来:“我回来了。”
“嗯。”景夜的声音不大,转过来的巴掌脸隐约还带着泪痕,很明显是哭过了。展戍自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哭,可望着她那愈发精致的脸,他?本想说的安慰话就悉数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句硬邦邦且没头没脑的“早点睡,我先进去了”。
他离开的姿态绝对算不上好看,甚至还泄露出几分狼狈,直到他凌厉的背影隐没于黑暗之中,景夜才若有所思地将自己的目光收回,走向厨房。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上瘾的,抽烟这种事,她过去从不觉有什么好,可是自从宋媛去世,景夜每夜都需要抽一支烟才能安睡。
和程屿道晚安的短信在不久前刚刚发出,她像是一只十足疲惫的兽,困顿地蹲坐在生活阳台的地板上,望着小区内幽幽的绿树与明灭的声控路灯,缓缓合上眼。
不记得是谁说过,能拥有一个每天和你道晚安的人是何其幸运,但景夜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恐慌,仿佛下一秒,这犹如沙漏般有限的幸福,便会在顷刻间流逝殆尽。
“别怕,别怕……”她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并没有注意到端着水杯站在厨房的展戍明灭不定的眼神和微微颤动的双手。
6.
日子就这样看似平静地往下过,展戍没有硬性要求载她去学校,她正好乐得等程屿一起去搭公车。
景夜向来没有迟到的习惯,所以往往是程屿按时到了公车站台,便会发现景夜一早等在那里。
说来讽刺,在她与他的这段关系里,明明一直都是他在等她,可这一次,景夜竟然也充当了一把等待的角色。她站在那里看着阳光为他的眉眼镀上一层淡金色的膜,忽然矫情地觉得,自己要是变成一尊化石就好了。
化石一样的爱情,并不需要别人懂得。
景夜还记得展戍打破同自己表面的和平正是在这个做梦都想变作化石的、萧索的夜。这段日子以来,展戍每日带不同的女伴回来,景夜都做到不闻不问。可今晚,展戍却破天荒地独自回来,且喝得酩酊大醉。望着展戍狼狈的模样,景夜感到诧异,他究竟是如何走回来的?
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早已被酒精麻痹了神志,更别说独自走进卧室。
景夜抱着手臂在一旁踌躇了一阵,最终还是伸出手:“进去睡吧。”
她的话里并没有过多的情绪,所以直到展戍不耐烦地将她推倒在地,她都弄不明白,他为何忽然生气了。
展戍的动作毫无征兆且凶猛无比,景夜的嘴角一不小心磕在鞋柜一角,没过几秒,便噌噌地冒出血来,痛得她下意识地叫出声。
这一声吃痛的叫声有如一桶冷水,将展戍从头泼到脚,令他短暂地清醒过来。他双眼似要喷火,目不转睛地与景夜对视,眼波中似有千百样东西流转——疼惜、悔恨……或憎恶。
没错,就是憎恶。景夜直直地望向展戍,艰难地想要开口,却看见展戍猛地踹开门,踉跄地冲了出去。
在一阵猛烈地撞击声后门再度闭合,屋内恢复到起初的死寂。景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觉得痛,痛得要死的那种痛,却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她知道,眼泪这种东西,除了保留一半给自己的心,其余的,一滴都不能白费。
忍着脸上的痛楚,景夜竭力望向空荡荡的玄关,笑了。
隔日清晨程屿来接景夜上课时,景夜已经将伤口简单处理过。伤口不大,却有些深,以至于整片唇瓣都连带肿起来。景夜对牢镜中的自己怔忡了许久,最终还是转身拿起挎包,带上了大门。
清晨的风裹挟着几缕寒意,景夜一边往前走,一边奋力地在包里搜寻着公交卡,丝毫没有留意到程屿其实早已等在站牌下。
当然,程屿也并不是故意来得这样早,只是任凭他再稳重再淡然,回忆起那个甜蜜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吻,都激动得难以入眠。
好在这糟糕的睡眠并没有影响程屿的好心情,他双手插袋,闲适地站在那里,就差没有吹一声口哨,庆祝c城难得的好天气,以及她与他鲜有的轻松时光。
诚然,程屿是知道的,不论是追溯到遥不可及的过去,还是转回到近在咫尺的眼前,他与景夜的爱情里,始终是差了些什么。然而究竟差了些什么,他也不能解释个清楚明白。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每个蔚蓝色的清晨,他能够看见自己正全心全意爱着的人向自己走来,已是三生有幸。思及此,程屿不禁微微笑起来。
“怎么办?我的公交卡好像忘在楼上了,你等我,我上去找。”景夜并不知道程屿缘何会笑,只是懊恼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间竟然落下公交卡。她刚转身要走,程屿却一把拽住她的手:“算了,反正时间还早,走过去吧。”
“啊?”景夜错愕地抬头,程屿已坦然地牵过她的手,“就这么决定了。”
斑驳的阳光自路边树荫的缝隙间投落,在地面留下灰蒙蒙的暗影。景夜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程屿很细心地捕捉到这一点,微微偏过头:“怎么了?不舒服。”
景夜望着他深邃的眼,只知道摇头,拼命拼命地摇头,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听见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人生何处不相逢。
梁绾绾沿街将车熄火,驾轻就熟地从车上走下来:“本来想专门去你学校找你的,没想到路上居然碰见了。”说话间,不动声色地瞥一眼两人紧扣的手:“看来你现在心情不错,不过接下来的话听完你心情还好不好,我可不敢保证。你爸让我转告你,一周之内回家,其余再议。”
话音刚落,景夜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程屿,只见程屿一脸漠然,丝毫没有要回应的意思。梁绾绾也不恼,笑眯眯地望着二人,最后打了个响指折回车中:“那我先走了。”
一阵引擎声穿过景夜的耳膜,她习惯性地抱住双臂,望着梁绾绾的车子,直到它消失在街角,才渐渐回神。
然而回神的那一刻,她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松开程屿的手。
她明明不是故意,却也许真的是蓄意。
松开他的手。
7.
那之后展戍一直没有回来,景夜试着打过电话,一概是转接到办公室,新来的小秘书手忙脚乱,让景夜觉得兴致索然。
傍晚看了一会儿专业书,景夜干脆拿了睡衣去洗澡,台盆上方的镜子极大,她面无表情地望着镜中那张脸,视线渐渐移到了嘴角的伤口处。
回想起当天程屿问伤口的由来时自己的说法,景夜险些笑出眼泪来。他居然信了自己拙劣的谎言,当她凑到他耳边小声解释时,程屿的脸分明红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压低声音说:“对不起,我下次注意,以后不会了。”
在g城独自长大的这些年,景夜自认见过无数人,美的丑的,聪明的笨的,世故的天真的,但她却只遇过一个好人,那就是程屿。
每个女孩子生命中都会有这么一个好人,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他有他的软弱与妥协,却不妨碍他包容她生命中一切的好与坏。他教会她爱、守护、相信这样温柔得让人流泪的字眼,他甚至还告诉她,他会如守望海洋的岛屿,永远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她。
他说那些承诺的时候虔诚得仿若教徒,而爱才是他唯一皈依的宗教。可他不清楚的是,景夜从不是可以同他一起朝圣的人,她只是与魔鬼签订过协议,却又放不下贪嗔痴,迷恋瞬间温暖的可怜虫……
景夜甩甩头,努力赶走此刻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打开了莲蓬头。水滴顺着身体滑下,景夜隐约地记起,离程颢洋给程屿订的最后期限,还剩下三天。而展戍那边……景夜揉揉太阳穴,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令景夜意外的是,程屿竟然会在周末约她去孤儿院。她知道,那是他们之间的起点,却又不仅仅是起点,太多太多的东西不能忘,不敢忘,她的心中一下子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在心头,难以言说。
程屿并没有催促她马上做决定,他总是这样,景夜不禁有些鼻酸,说起话来,声音都显得不大真切:“好。”
暌违多年,当他们再度站在命运的入口时,反倒不如想象中的惊慌失措,景夜甚至坦然地指着一旁枯死的老树:“它居然死了。”
程屿见她话语中似有感伤,沉吟了片刻回答道:“你看,那边的新树,去年才种的,会长大的……”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命运如狂潮,拍打着生命这片最脆弱的海岸,悲凉却也依然夹带着微茫的希望。
景夜没想到自己还会再见到连笙,那个自己刚回c城偷跑到这里时遇到的小女生,当然,这一次她依旧是与她的“小骑士”形影不离。
“小骑士”很快认出了她:“大姐姐!”
小孩子并不懂得完整地表达,但站在一旁的程屿和院长却很快明白过来,他们都望着她笑,笑容里既有酸涩,也有欣慰。
午饭后景夜和程屿随着院长四处看,五年过去,这里的变化并不大,旧时的孩子大都已离去,有被收养的,也有如梁绾绾一般,自动出走的。
提及梁绾绾,院长不禁叹口气:“也许各人有各人的命。”
三人不约而同没有提起陈苏,因为深知生命已足够沉重,更不应诸多回顾。只是闲聊时说起连笙,院长还是忍不住叹气:“那孩子一出生就被丢在医院的厕所,因为有先天性心脏病。”
景夜的心微微一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刻记起陈向晚,她明明已不记得她的脸,却仍然摆脱不掉当日那股恐惧。
“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想多来陪陪连笙。”景夜说这些话时紧咬住嘴唇,院长先是讶异地回头看她,而后很快转开脸去。
他们都还未伟大到将生死完全看淡。
从孤儿院离开时,程屿一直默默握着景夜的手。他握得那样紧,仿佛她是自己遗失的那根肋骨,迫不及待地想要嵌入身体。
景夜没有说话,但经过那棵死去的大树时,她许了一个明知道不会实现的愿望: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8.
景夜打开房门时才发现展戍居然坐在客厅的地板上,身旁滚落的,是一地的洋酒瓶。
要是换做在g城时,她大概会故意做痛心疾首状,指着瓶子感叹:“暴殄天物!”可她与展戍之间,分明已回不到那时候。
这和她起初的设想有所不同,她已竭力维系两人之间如履薄冰的关系,却还是一次次跌入冰窟。说不泄气是假的,她轻飘飘地瞥了一眼眼前这个被自己叫作叔叔的人,从没有这样迫切地希望结束这混乱的僵局。
是的,她到底是贪心之人,曾拼命克制的对幸福的渴望此刻在心内不断叫嚣,逼得她节节败退。
她其实是不配得到幸福的吧?但是如果有这样的机会呢……只要一切圆满结束的话,景夜这样想着,被自己狠狠吓了一跳。
她曾是那样怀疑这个世界,可是这一刻,她竟然希望说服自己去相信,相信真的会有所谓的幸福在等她,就算是在千万年后。
她的身体不禁开始颤抖,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宋媛那张美丽而温柔的脸。她在哭。先是小声地啜泣,而后逐渐变得洪亮。
那声音犹如蚀骨的寒冰,将景夜身体的温度慢慢、慢慢吸走。景夜犹如一只突然泄了气的皮球,“噗通”一下,跌坐在地板。
她第一次这样与展戍对视,以冷漠的姿态。很久很久以后,她对住他脖子上悬挂的那块残玉,终于流出了泪。
展戍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竟睡在客厅的地板上。昨夜的事他统统不再记得,望着满地的空酒瓶,他不禁蹙眉,心中阵阵烦躁,这样为了一个小女孩买醉的日子,究竟还要持续多久?更何况最近公司状况频出,手中的资源三番五次被程颢洋的公司挖角,实在令人难以释怀。展戍捏了捏眉心,忍着剧烈的头痛从地上站起来,走进了浴室。
景夜从外面带早饭回来时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有条不紊地将早饭摆好,开始收拾地板上四处滚落的瓶子。
展戍穿着浴袍走出来时景夜刚好拾起最后一个玻璃瓶,见展戍站在电视墙前没动,慢慢抬起头,叫了一声“叔叔”。
洗过澡展戍本已觉得神清气爽,但没想到只看一眼景夜,心中又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懊恼让他逼迫自己冷淡,轻轻“嗯”过一声,便转身去厨房倒水。
展戍经过饭厅时并没有注意到桌上的早饭,从厨房出来,才留心到原来桌子上摆了东西。大脑短暂的当机让他说出了一生中最后悔的一句话,可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早已控制不住压抑已久的心。他说:“晚上陪我去应酬一下吧。”
对于展戍突然的提议,景夜不是不惊讶的,过去她也陪他吃饭,却绝不是这样的场合,他从没有带她去应酬过,说那样的场合不适合她。
景夜抱着瓶子站在那里一动没动,良久,才清清喉咙,缓缓答:“好。”
其实景夜知道自己不必曲意逢迎他,但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心酸,说不上为何,大概只因为她还不够通透,做不到爱憎分明。她隐约回想起这五年的点点滴滴,说没有快乐过的光景,那是假的。
只是景夜没想到,人间并不会因她片刻的犹豫而变作天堂,人间还有个别名,叫做炼狱。
当景夜在包房门口见到笑得道貌岸然的程颢洋与步履生姿的梁绾绾时,她猛地发现,自己还真是傻到可以。
程颢洋同展戍是来谈合作的,席间景夜目不转睛地望住程颢洋那张和程屿有几分神似的脸,忽然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
人愚蠢在轻信于人,她以为自己早学得精明,却在今天才知道,其实她才是世界上最幼稚的人。
梁绾绾的脸上始终挂着暧昧不明的笑意,直到中途补妆,经过她身边,才轻飘飘丢下一句:“你知道吗,今天是期限的最后一天,程屿回家了。”
景夜顷刻间觉得自己聋了而且瞎了眼,身体一阵冰凉一阵滚烫,她想哭,想尖叫,却发现自己早已失去这些本能,只能中邪般的端起桌上的那杯茅台,悉数灌进自己口中。
胃中似有猛火在烧,不过不重要,景夜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外,丝毫不顾一旁脸色已难看到极致的展戍已缓缓握紧了拳头。
程颢洋依旧笑得志得意满:“过去的不愉快都是误会,希望我们今后合作顺利。”
展戍举杯刚想应承,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尖叫。几乎是在一瞬间丢下酒杯,展戍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已脱离了地心引力,大约是醉了,他认命地想,那么,不如一醉方休。
他找到景夜的时候她正蹲在走廊上失声痛哭,一旁被撞掉盘子的服务生惶恐地望着他,他重重地挥挥手示意他走,而后蹲下身子试图去拉她。
她从来没有哭成这样过,他遇见她的时候,她笑起来的样子可爱极了,他的心便一瞬间沦陷。也许是愧疚,也许是补偿,又也许仅是单纯被那样的笑容吸引,他已分辨不清了。
他曾以为他是可以忽略的,但他忘记了,就算身处于极昼,那些你以为早已消失的厌憎,其实都会如月亮般,永远存在。
思及此,他绝望地伸出颤抖的手,托住她的下巴,狠狠吻下去。
他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但这一次,他选择向命运投降。就算今后要下地狱,也都是他一人的事,与人无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