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c城的冬天再度降临时,我已经有三百二十八天没见过谭禹城了。
还记得上个月他贼心不死地跑来,嚷嚷着要见我,狱警们都跟他混得脸熟了,没人忍心赶他走,只好委婉地替我转告他,说我不想见除了父母之外的任何人。
说真的,我压根不指望他买账,所以当三分钟后,走廊里例行响起叫喊声时,我也只是挪了挪自己坐得有点痛的屁股,继续看狱警借给我的书而已。
见我气定神闲,我的室友恭恭不淡定了:“嘿,我说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家男人都嚎成这样了,你还架着个死人脸!难道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我头都懒得抬:“这你就错了,恭姐,我的心可不是一般的小石头,是金刚岩呢,懂不?”
恭恭一下子被我乐了:“嘿,看来你们是对痴男怨女啊!”
我皱皱眉,突然记起这四个字我也曾拿来形容过某人,不禁冷笑着撇嘴:“你懂什么叫痴男怨女吗,那前提得是郎情妾意!我压根没对他来过电!”
“嘿,你骂别人就算了,还非赔上自己!就你这样的,估计也只有他还稀罕你,你就不怕出去以后人家都恋爱了,你孤独终老啊?”
“切,要真找不到伴儿,我就跟你搭伙做生意去!”
“呸!你来我铁定关门大吉!算了,懒得跟你说,我要睡了,你也早睡!”
说罢,恭恭扭头重重栽倒在硬得足以媲美石板的床上。
四周归于静寂,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谭禹城已经走了。我偏头看了眼恭恭,见她真睡着了,只好拿过书继续百无聊赖地翻。
我是在看到“再也不能/再也不能/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变老”这句话时哭出来的,在此之前,甚至在庭审宣判时,我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昏暗的牢房中我像被魇住了一样不得动弹,脑海中不断重播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七岁时,谭禹城和我一起上学,每天被我故意踩脚的衰样;十二岁时,家属楼停电,他帮我扇扇子拍蚊子累得满头大汗的窘相……许多许多,我本以为毫不重要,早已忘却的事,在这一刻竟突然反刍,令我措手不及。
我环抱住自己的双腿,叹口气,决定认命。也许真的是这样吧,那些生命中珍贵的东西,当时并不觉得稀奇,回头时却蓦然发现,原来最灿烂的一刻已经过去。
我无法忘记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日已是初秋,阳光温暖得令人心碎,从没有在我面前哭过的谭禹城第一次流了眼泪。他?住我冰冷的手不放,说,他会等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略微抬起头,仰望眼前的高墙,笑了。爱情有多美,等待就有多残酷。他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我十年,我不要再自私地浪费他一分一秒。
我用眼神恳求狱警再给我一分钟,她犹豫了片刻,点头默许。然后我用那一分钟对谭禹城许下了生命中最恶毒的赌咒——
我说,就算死在监狱里,就算爱上一个女人,就算一辈子不嫁人,我都不会爱上你。永远不会。
说完这句话,我终于如愿以偿地看见,他眼中的光,一点一点,熄灭了。
这世间最悲伤的事是什么?
这世间最悲伤的事莫过于,他爱我时,我懵懂不知,而我爱他时,却已必须缄默至死。
【2】
讨厌。这是我初次见到谭禹城时的想法。这种想法不仅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甚至还波及到我的青春期。
我永远不会忘记谭禹城搬到我们家对门的那天,十年前的九月二十九号,同时也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一天——在这一天里,我不光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煞星谭禹城,还刷新了数学考试成绩的新低。
还记得那天傍晚我心情沉重地带着八十分的考卷回家,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谭禹城从楼下走上来,嘴里还叼着根棒棒糖。
好吧,眼前的谭禹城是什么造型压根不关我事,我介意的是被安置在他身后走道里的那堆“心肝宝贝”,天知道它们什么时候突然凭空消失了!
我忍不住一声尖叫,谭禹城看了我几眼,幽幽开口了:“喂,你是不是在找那堆垃圾?刚才楼下正好有收废品的,我看它们没人要还占公地,就拿下去卖了。”
“你是说你把我的布娃娃拿去卖了?!”
“是,它都瘸了个腿了……”
“你把我的兔宝宝也卖了?!”
“呃,问题是它只有一只耳朵了,不算兔子了吧!”
“你的意思是把它们全卖了?”
“嗯!然后我把得到的钱给楼下那个捡破烂的阿婆了!”谭禹城估计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事,拍着胸脯跟我得瑟。
我眼前一黑,毫不犹豫地踹了他一脚:“讨厌鬼!叫要你多管闲事!”
他痛得嗷嗷直叫,棒棒糖狼狈地掉在地上,我尚不解气,狠狠地再补了那糖一脚,才“啪”地一声,甩上了房门。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一是因为不敢拿八十分的卷子给爸妈看,二是难过自己的宝物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妈说,“玩物丧志。”
可是就算我不玩,也不代表我能把书读好,有些东西是需要些天分的,要不然爱因斯坦就跟蘑菇一样遍地长了。想到这儿,我不禁扁扁嘴,有点想哭,最后却因为太困,歪着脑袋睡着了。
一觉醒来,发现快要迟到,我吓得哇哇大叫,连滚带爬地穿好衣服,早饭都来不及吃,就拼命往外冲。可当我打开门才发现,原来起晚的不止我一个——对面那个叫谭禹城的讨厌鬼此刻正叼着个大馒头,狼狈地蹲在地上穿鞋。
我有点幸灾乐祸,刚想嘲笑他几句,我妈就提着早饭追了出来。历史性的时刻出现了,当我妈的视线与对面给儿子塞零用钱的谭禹城妈妈的视线交汇时,她们会心一笑:“你家孩子和我家的差不多大啊,那以后不如让他们搭伴上学吧?”
我的人生就是从这里被悲剧地逆转,自此,我走上了一条与谭禹城誓死抗战的不归路。
【3】
我说过我讨厌谭禹城,过去是因为他卖掉了载满我回忆的珍贵玩具,现在则是因为他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通常只要是周末,谭禹城就会阴魂不散地出现在我家,干妈长干妈短地嚷嚷,哄得我妈眉开眼笑。就因为有他反衬,我妈时常责备我:“你看人家城城多懂事,你要是有他一半听话,我这辈子就算没白生你了!”
我被“城城”这个叫法恶心坏了,白了谭禹城一眼,没想到他居然一个劲儿对我笑,搞得我胃口全无,一下子站起来:“妈,我困了!”
其实我一点也不困,我只是痛恨谭禹城的狗腿——什么时候苍天才能开开眼,替我收了他啊?
回想起我们做邻居的这三年,每天被迫和他一起上下学,我不禁浑身哆嗦:难道真的就连以后上高中,我都还要憋屈地和他混在一起吗?
我一边做作业一边研究眼下这严峻的形势,最后痛下决心,决定找个时间和谭禹城严肃地谈谈,问清楚我们究竟什么时候能拆伙。
正想着,谭禹城在外面敲着门喊我的名字,我打开门的刹那,房间里忽然变得一片漆黑。
“谭禹城你关灯干什么!”我尖叫。
“是停电了。”他叹口气:“干妈和干爹去散步了,你在这里站着别动,我帮你找蜡烛。”
五分钟后,当我终于可以借着烛光确定谭禹城的位置时,我发现他居然还在找东西。
“喂,蜡烛不是找到了吗?”我不耐烦。
“嗯,我在找别的……”他没抬头,过了一会儿,终于举起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问我:“你不热吗?”
“……”我扒拉了一下自己汗湿的刘海,不说话。
那天晚上据我妈后来形容是这样子的,谭禹城像个忠贞的侍卫一样,一边帮我扇扇子,一边替我拍蚊子,而我呢,则睡得跟头小猪一样。
我对我妈对我的丑化表示不满,然而不知为何,当她问我记不记得这些事时,我生平头一次心虚地撒谎了。
我义正词严地表示,我什么都不记得。但其实我都记得,残暑未退的那个夜晚,谭禹城的汗水像星星,一颗一颗,亮晶晶的。
【4】
毫无疑问,就算升入高中,我也依然没能摆脱谭禹城。只是上了半个月课后,我开始逐渐意识到,初三和高一虽然只隔了一年,但差异之大,绝不止一点半点。
那时候班里已有早熟的女生开始谈恋爱,上课传传纸条,下课拉拉小手,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对此我虽谈不上羡慕和嫉妒,但隐约的向往还是有的。要知道,作为一个略通人情世故的女生,从没被男生告白过这样的事,若讲出来,多少会让人觉得有点惆怅。
然而令我意外的是,这样的惆怅并没有伴随我多久,高一下学期刚开学,我终于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告白信,并且那个跑来送信的男生还是隔壁班很受欢迎的一个男生。
当时我已和谭禹城分在不同的班级,我觉得这是老天可怜我,给我留最后的私人空间,但谭禹城却不这样认为,三不五时跑来我们班查我的勤,还美名其曰,看我有没有听妈妈的话,认真念书。
那封告白信就是在谭禹城例行“巡查”时被发现的,粉红的信封很刺眼,谭禹城一把抓过去,表情严肃得堪比我那个更年期的班主任:“没收!有空想这些,不如学学别人,好好读书!”
鉴于他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一向恶霸的我居然泄气了,只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便灰溜溜地继续看书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此划下句点——谭禹城没有跟我再提起那封信,我也在日后又新鲜又刺激的新生活里渐渐遗忘了那个男生的长相,但直到我的同桌委婉地问起我,我和三班的谭禹城是什么关系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已经变味了。
我当天下午跑去谭禹城的班里找他,读了一年多的书,这其实还是我第一次主动来找他,我不禁有点紧张,左看看,右瞅瞅,生怕认错人会丢脸。
谭禹城和他的朋友从走廊那头走过来时压根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又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我是绝对不会主动找他的,所以他才能如此放松地说那些话。
站在他左边留板寸头的男生一脸坏笑地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的小媳妇呢?”
我正纳闷他指的是谁,便听见谭禹城带着笑意的声音:“乖乖上课呢,前段时间不知道谁塞她情书,还好没收得快,不然以她的性格,非得招惹点事情出来!”
我有些恍惚,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懂,直到他那个朋友认出我,下意识“哎”了一声,我才看清谭禹城变得惨白的脸。
一瞬间,我整个人都清醒了。而正是因为这样的清醒,我才更加愤慨,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他的小媳妇?变成了他口中那种缺根筋,喜欢惹是生非的人?
“谭禹城,我绝对要跟你绝交!”我气急败坏,狠狠踢了他一脚,转身跑了。
【5】
这是我们生命中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冷战,总共持续了一个多月。那三十多天里我不用每天被他逼着写作业看书,顿时轻松了大半,欢快地投入肥皂剧的世界。在看完十几部带子后,我终于深刻地领悟,自己过去的生活是多么狭隘,要是有机会在电视剧里体验别人的人生,我一定死而无憾。
我的演员梦果然遭到了爸妈的无情打击,他们觉得高中毕业去念艺术学校真是疯了,我妈甚至搬出了一向威严的外公,那架势是誓死都要把我拉回“正道”。
最后的最后,我妈红着眼开口了,然而话却不是我渴望听到的。她居然说:“我这就去找城城,你肯定听他的话!”
我妈走了,我却莫名地涌起一肚子火,凭什么说我最听他的?难道我过去对他都是言听计从的吗?
我正愤愤地想着,谭禹城已跟着我妈来到我的房间。
这是我们冷战后第一次正面交锋,我冷哼一声,等着他跟我妈进“谗言”,然而他的话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干妈放心,就让她去学喜欢的东西吧,到时候我会考到那附近的学校,不会有人欺负她,也不会让人带坏她的。”
想想我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憎恶起谭禹城的,我又不是他的私有物品,怎么走到哪里,都要被他拴在身边?!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第一次对他爆粗口:“你他妈烦不烦啊!”
因为这句脏话,我被我妈揍了一顿,但我觉得划算,因为我终于可以去学表演了,并且,能够不和谭禹城朝夕相对——那所艺校建议学生都住校。
开学那天我起得很早,目的自然是摆脱谭禹城,但是这个混蛋起得比我更早,跟守株待兔的农夫一样守在我家门口,看见我就笑:“走吧。”
然而当天我们并没有立即去报到,究其原因,是因为我压根不想和他一起去,所以我说,我们出去玩吧!
谭禹城先是看了我两眼,大约是想到报名时间有两天,竟然答应了:“好。”
好个屁啊!我在内心叫嚣,却只能一咬牙,拖着行李,带着他到离艺校最近的一家电玩城打电动,我一个劲儿输输输,到最后,都只剩下坐公交回家的钱了,谭禹城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气得额头都要爆青筋了,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不去报到啊?”
“我先陪你去。”他居然一本正经。
“你……”我压制住自己骂人的欲望,决定认栽,“那我们现在就去学校吧!”
【6】
撇开后来我们之间的种种,我必须承认,那时我是真的喜欢景夜,因为是她,第一次让我看到了爱情惊心动魄的一面。
我永远忘不了她躺在地板上在睡梦中流泪的样子,尽管那时我还不懂爱情,也不会为此伤心,我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哭,最后终于困得睡过去。
当时我和谭禹城的关系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见面就冷嘲热讽,不见面?他怎么可能放过我,不和我见面!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爆粗口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改不掉了。可让我意外的是,当我一次次对着谭禹城暴跳如雷地骂人的时候,他居然只是默默地听着,从不试图劝我。可他越是这样忍让,我就越是窝火,于是骂人的次数激增。直到卫靳出现。
说真的,那天从酒吧里逃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完蛋了,肯定会被那头黑熊拆了吃掉,可景夜竟然心一横将我丢上了一辆陌生的车,而好死不死的,那辆车的车主居然是我无聊时关注过的摄影师卫靳,我的眼珠都要吓得掉出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除了谭禹城之外的异性,并且还是长得这么精致的异性,我的心脏瞬间不争气地咚咚跳起来,我傻乎乎且固执地以为,这就是一见钟情。
坦白说,活过十八年,在谭禹城无形中圈出的笼子里,我没有亲密的异性,更没有谈过恋爱。这是我唯一一次的心动,我暗自起誓,绝对不能错过,错过这次彻底远离谭禹城的机会。
所以我大着胆子向卫靳要了电话号码,甚至还喜气洋洋地准备享受他请我和景夜的晚饭,可没想到谭禹城这个杀千刀的,竟然在这个时候坏我的事,他一在电话里可怜兮兮地表示自己受伤了正在医院,我就真的傻乎乎地赶过去了。
然而令我惊讶的是,谭禹城竟然骗了我,当他惭愧地跟我解释时,我蓦然意识到,人最可悲的不在于跌倒,而是明知道走到某个地方会跌倒,还一次又一次地往那里冲。
我是真的真的厌烦了他的一切,几乎是什么都没有想过,便利落地举起手,一巴掌扇过去:“你给我去死!”
【7】
那之后,我和谭禹城的关系再没有好转过。他试图跟我道歉,发誓说那是第一次骗我,也会是最后一次。他痛心疾首的样子让我觉得陌生,但是这样的陌生使我格外兴奋,我终于要把他赶出我的生活了!
然而这样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很久,在小白去世后,我整个人顿时跌进了一种灰暗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和谭禹城吵架的错,不是我拜托卫靳带我出去散心的错,一切都只是意外,意外不可避免……
可是再多理智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恨,恨自己,恨恨那个强迫她的人。我是在这个时候真正明白了何谓痛恨,而也许,这辈子,我都没有再像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到巴不得手刃对方,报仇雪恨的程度。
在景夜来看我的前一天,我正式和卫靳在一起了。虽然一开始这只是我想甩掉谭禹城这个跟屁虫的手段,但在回去的车上,卫靳竟然懒洋洋地问我:“要不我们弄假成真,你觉得怎么样?”
“……你说什么?”
“我是说,不如我做你男朋友,怎么样?”卫靳笑容缱绻。
其实那时我已经没有心思恋爱了,小白的事,足以让我对任何事失去兴趣。可一想到从此不用看到谭禹城的脸,我忍了又忍,还是没有抵挡住诱惑,望着卫靳和谭禹城完全不同的桃花眼,郑重地点点头:“好。”
可就算是男女朋友关系,我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恋爱,又或者什么是爱情。最初的那种心动再也没有重现过,这令我诧异,然而更令我诧异的是,卫靳并不是我想的那样光鲜亮丽。
大概看的狗血电视剧太多,我不小心认出了他放在车里的一个小瓶子竟是抗抑郁的药物。他竟然有抑郁症,我惊出一身冷汗。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入莫名的失落中,卫靳见我心情不好,替我报了一个瑜伽班,说是有助于缓解压力。
我根本不相信这玩意,却仍是舍不得放弃任何一个离开家的机会,因为我实在是厌倦不时现身我家的谭禹城,这种厌倦就好像一种心理暗示,凶猛且毫无理由。
可谭禹城却好比牛皮糖,在我持续的忽视政策下,他居然跟着我一起出来了,还欲盖弥彰地躲在树后。
我觉得好笑,并没有直接拆穿他,而是自顾自地上楼——反正会所里面他又进不去,我不信他可以继续等。然而我没料到他居然这样有耐心,等我练完瑜伽出来时,他居然还在那里,跟根柱子似的,一动不动。
一把无名火在我心头烧,这一次,我决定换个方法报复他,我笑眯眯地冲他招招手:“谭禹城,我要吃冰激凌!”
【8】
千万不要问我后来有没有吃谭禹城的冰激凌,这个问题用脚趾头想都可以猜到答案。可说不清为什么,当我趾高气昂地坐上卫靳的车离开时,谭禹城落寞的样子就这样突然闯入我的脑海里,像他这个人一样讨厌,怎么赶都赶不走。
我变得气急败坏,催促卫靳快走,直到谭禹城的身影消失在后视镜里,我才松了口气。
因为甩掉了谭禹城,那个晚上我睡得不错,完全不知道对门的谭禹城竟然彻夜未归,干妈吓得拼命打他电话,害怕他在哪里出了意外。
谭禹城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早上,我们两家人站在一起,神情凝重地望着他,干妈一耳光扇在他脸上,那架势吓得我傻眼了。
谭禹城瞥了我一眼,脸上没什么情绪,我莫名感到一阵心虚,瞎扯了个理由,便头也不回地溜下了楼。
天知道,我在害怕什么。
因为无处可去,我只好跟卫靳打电话,他似乎还在棚拍,却很体贴地没有敷衍我,而是报了摄影室的地址,让我打车过去。
摄影棚里一片忙乱,作为外行人,我很识趣地缩在屋外,卫靳回头见我百无聊赖,让助手把车钥匙给了我:“车里有零食,还可以听歌,你去车上等我吧。”
我发誓,我不是存心想知道他的秘密的,可谁让我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说的零食,却看到那个牛皮纸袋。
也许女生天生就有第六感,我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打开,抽出一张来看,立刻便明白过来。
知道真相的滋味其实非常古怪,我觉得自己该哭,却有点想笑,挤眉弄眼酝酿情绪,最后却还是宣告失败。我只觉得这像一场闹剧——我没能得到幻想的甜蜜与心痛,他则给了我虚假的温柔与包容。
分手其实并不难以启齿,我指了指那个纸袋,不再说话,良久,卫靳终于开口:“好。”
那之后我恍惚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考虑是不是该去吃大餐庆祝所谓的失恋,然而没走两步,我便看见谭禹城破天荒地和一个女的走在一起。他竟然还搂着她!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却不想谭禹城主动上来捅马蜂窝:“卫靳呢?”
“分了。”我白他一眼。
“你做人还真轻率。”谭禹城沉默了一阵,如是说。
因为这句话,我和他自然是又不欢而散了,我?气冲冲地找到景夜,本意是向她诉苦,没想到到最后,我却觉得更加迷茫。
景夜说,我还没有遇到那个人。只要遇到了,就会懂了。
可是要如何遇到呢?那个人是尚未出现,还是已经消失?我心里没了底,忽然觉得嫉妒,嫉妒她自始至终都这样清楚,清楚自己的心。
可我却真的不明白何谓喜欢,如果喜欢是一辈子困在他为我筑起的城池,那为什么我还这样的不甘?
【9】
等我再见到谭禹城时,已经是一段时间以后的事了。那时景夜已经和程屿分开,她准备离开c城,临行之前,特地约我们吃饭。
谭禹城进来的时候我在啃鸡腿,见他旁边多出个全然陌生的美女,我顿时梗住了,拼命咳嗽起来。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会跟以往一样过来拍拍我的背,让我喝水顺口气的,没想到他甚至看都没看我一眼,直接招呼自己身旁的美女坐下,还不断地给她夹菜。
那画面深深地刺激了我,我像中了邪似的,开始不断地灌酒,景夜看不下去了过来抢我的瓶子,我本想反抗,却不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赶忙冲到了店门外。
我开始蹲在地上吐,仿佛要把心呀肺呀全部都呕出来。谭禹城不知在何时来到我身后,竟然开始轻轻拍我的背。
这样的力度太熟悉了,我火了:“滚开!去管你女朋友!”
他沉默了一下,闷声问我:“你这是嫉妒吗?”
“嫉妒个屁!我嫉妒谁都不嫉妒你!”我强撑着自己站起来和他对视,一副要跟他势不两立的样子。
过了很久,谭禹城叹了口气,伸手想要摸我的头:“你说,是不是喜欢我?”
一想到那只手不知道牵过些什么女人,我像触电似的猛地跳开了:“不喜欢不喜欢!喜欢你不如叫我去死!”
我穷凶极恶的样子或许吓到了他,良久,他终于收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10】
我和谭禹城就这样再度陷入僵局,这一次,我终于快要崩溃——也许我永远跳不出那个死胡同。
而其实,这段时间因为谭禹城的关系,我已经很少梦到小白了,最后一次梦到她还是在一周前,梦中,她似乎是回过头冲我笑,说她很寂寞。一想到景夜也要离开c城了,我不禁鼻酸,难道以后真是再不能相见了么?
人一感伤,就容易忽略其他,等我记起来要吃饭这件事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楼下的店铺准备打烊,老板坚决地表示不送外卖,我拍拍空荡荡的肚皮,咬咬牙,决定妥协。
我发誓我是真的有祈祷上帝让我不要遇到谭禹城的,但是上帝从来都不搭理我,所以看到谭禹城也恰好走到楼道口时,我只想立即仓皇逃离。
还好,这一次他很平静,看见我,表情也是??的:“你去买吃的啊?”
“嗯。”
这是我们认识这么久来,吵的架最多,说的话最少的一年。他走在我身后,我觉得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整个人冷汗直冒,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山上。
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家门口,我算彻底松了口气,刚准备开门,谭禹城便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不放手,也不说话,我又害怕,又光火,扯着嗓子开骂:“你到底想怎样啊?”
没想到他还是保持缄默,只是手上的力度收回去许多,我瞅准空隙将手抽了出来,不耐烦地打开门,刚准备叫他滚回家,他却自己钻了进去。
我发誓,谭禹城突然冲过来抱住我的时候,我真的被吓坏了。还没有时间做出反应,他的吻已经落下来。
想起这些日子这个人换来换去的女朋友,再一联想到他可能这样亲过别人,我整个人不可抑制地炸毛了,凶狠地开始咬他。
终于,我的反击换来了片刻的停息,他咬住自己破掉的下唇,几乎是在吼我:“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死性不改,仰着脖子挑衅。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你大爷的!”
“那为什么还亲我!“
妈的,还上瘾了是吧,我脖子一梗,大声吼:“我爱亲就亲,我现在还可以亲给你看呢!”
说罢,揪着他的衣领勇猛地凑了上去。
当我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时候,一切已经太迟了,他压在我的身上,吻像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当我痛得要哭出来的时候,我依稀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问我:“嘿,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我急忙挣扎着解释:“谁说我不喜欢他,等明天醒来,我就告诉他!”
然而,那个我曾期待过的明天终究没有来,清晨六点,我接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下意识地回头看谭禹城的脸。
他睡得那样沉,安静得好像婴孩一般,我微微笑了,终于释怀。
从来爱与自由不可兼得,又或许,这一生我们都是一只鸟,只为寻找属于自己的那只笼子。
只可惜这一切我都明白得太迟,也没有人来得及告诉我,我这样一离开,就再也,再也没有回城的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