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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岛屿·典藏版 默认卷 第十章 命运之缚

哪里还有什么tomorrow,她的明日早被今天处死。

1.

分手很久后,景夜还是时常梦见那天的程屿。

记忆被分割成细小的片段,她试图拼凑,却还是遗失了最重要的那个部分——她已经不记得当自己说过分开的话后,程屿的回答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们真的是分开了。

那之后景夜病了三天,低烧不退,在c城短暂的秋天过去后,她在初冬里裹着毛毯,坐在床上读博尔赫斯的诗。

她觉得有趣,这个阿根廷的小老头写起情诗来,都与别人有着不同的见解。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博尔赫斯如是说。

景夜知道自己内里从来不是讨人喜欢的女生,这就是为何在g城的那些年,男生们暗地里都夸她好看,却没有人愿意来追求她。包容另一个阴暗晦涩的生命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景夜的思绪在退烧药的作用下已飘得很远,她居然难得地记起了她的小时候,那时候她无忧无虑得令人发指,是坐在云头的小仙女,可是小仙女的妈妈走得太急,忘记告诉她,每个小仙女都会堕入红尘,沉沦于爱与恨。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景夜刚好觉得恶心,冲去卫生间干呕,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要哭了,却又没有哭,怅然若失地回到卧室,才发现有无数通未接来电,都来自尹蔚珊。

她们约在景夜家附近的一家奶茶店碰面,景夜按照展戍临去公司前的交代,披了一条厚重的羊绒披肩。尹蔚珊老远看见她,似乎是想笑,却不知为何没有笑出来,最后脸色憋成诡异的红,衬得身上那条绛紫色的裙子越发鲜艳。

景夜依然觉得浑身乏力,跟服务生要了伯爵奶茶,她转过头问尹蔚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怎么这么急着找我。”

尹蔚珊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余下的是灰白:“我和卫靳分手了。”

“哦。”景夜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她从没有觉得尹蔚珊喜欢过卫靳,她喜欢的,不过是从谭禹城身边逃离的刺激感和“爱情”这个缭乱美艳的词本身罢了。

“你怎么不问我们为什么分手啊?你既然这么不给我面子,那我就不告诉你一个惊天大秘密了!”尹蔚珊见景夜神情冷?,气得哇哇大叫。

“什么秘密?”

“算了不跟你说了!反正我是因为这个和卫靳分手的……他就是一个死闷骚,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的啊!太悲剧了!”

“这么说来,和卫靳分手的事没有打击到你啊……”景夜若有所思地抬头,“那你的脸色怎么还这么差,以你的性格,不是应该去开香槟庆祝了么?”

“我从卫靳家出来的路上碰到谭禹城了,”尹蔚珊的脸一下子垮了,“你是不知道,他居然搂着个妞儿,而且那妞儿巨丑,我都怀疑他眼睛长到屁股上了,你说自暴自弃,也不能找个杀伤力这么强的生化武器回去啊!”

“那你上去骂人家女朋友长得丑了?”

“没有,是他先骂我的,他带着他家的生化武器走过来问我,卫靳呢?我就白他一眼说我们分了,没想到他居然说我轻率,他凭什么这么说我啊,他一声不吭就找了个生化武器难道就不轻率了!”

说到这,尹蔚珊一个激动拍了下桌子,惹得店里的其他顾客纷纷回头,景夜赶忙劝阻她:“你刚分了手不光不伤心还喜气洋洋,他以为你闹着玩也情有可原,你不要太上心。”

“难道分手一定要哭天抢地?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奇怪,可是怎么说呢……我真的酝酿了很久,但就是哭不出来,我能怎么办啊?你说,我是不是真的不正常啊?”

尹蔚珊托着下巴望着景夜,似乎在等答案。

“你只是还没遇到那个人而已,”景夜笑了,“慢慢等吧,会遇到的。对了,刚才那个秘密到底是什么?”

“啊?那个啊,等我遇到真正喜欢的人再告诉你吧,就当是对卫靳的报复,谁叫他不喜欢我还跟我在一起啊!”尹蔚珊先是一怔,而后撇撇嘴,表明自己的态度。

可其实,没有人知道,那刻掠过尹蔚珊心中的究竟是什么,她突然不想告诉她卫靳的秘密,仅仅是因为忽然嫉妒她的笑容——那里面还有她不懂的东西,凭什么她还不懂?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泄气。

2.

院长打来电话时,景夜刚从医院挂完点滴出来。展戍因为出差不能陪她,本想临时请人照顾她,却被景夜一口回绝:“我又不是小孩子。”于是一个人去挂号,交钱,拿药。

走廊里来往的人很多,一些是来看病的,一些则是单纯地陪伴。景夜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等护士来扎针,内心忽然觉得空落落。她又开始想他,尽管明明已说服过自己千万次,却仍是身不由得己。

护士很快带着吊针和药水瓶过来,吩咐她进去躺下,景夜顺从地拿着包站起来,便听见手机响了。

院长的声音没有大变化,景夜几乎是立刻就听出来了。可除了应承,景夜并不知道能多说些什么。

她们谈的都是关于连笙的事,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并不是很乐观,院长委婉地表示,希望景夜能去见见她。

“她总是念叨着想你,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就来看看她吧,她应该会很高兴。”

景夜不是没有见惯生离死别的人,准确地说,她的人生正是借由着一出出死亡默剧向前推搡的,但想到那个小小的鲜活的生命很可能就此消失,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连笙的病有没有机会痊愈,比如手术?”

院长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问,一怔:“有倒是有……但是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你这个周末有空过来的话,我们见面详细讨论吧。”

“好。”

挂掉电话景夜才想起护士已被晾在一旁许久,歉疚地要开口,没想到对方却出乎意外地和蔼:“没关系,还是手术的事比较重要,而且刚才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好去替其他人扎针了,并没有浪费我的时间。倒是现在冬天,要多注意保暖啊!”

护士一席体贴的话令景夜十分动容,连忙伸出左手:“我不怕痛的。”

护士顿时乐了:“你和我女儿一样大,她现在在加州留学,我已经有半年没见她了,我们约好了今年一起过圣诞节。”

这本是稀松平常的话,景夜却硬生生听出几分悲凉。没有人陪伴她过节,她甚至快不记得和父母在一起应是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景夜的眼里渐渐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

景夜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程屿见面。周日的午后,微醺的初冬的阳光里,他那样闲适地坐在院长房间里的藤椅上,一转头,就看见门口处惊慌失措的她。

院长见到景夜很是喜出望外:“小夜来了?快进来。”

景夜顿时觉得尴尬无比,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挣扎之际,程屿却先开口了:“好久不见。”

他对她微笑的姿态从容如老友,景夜一时哑口无言,只觉得丧气。

这样低落的情绪令景夜如坐针毡,直到连笙的小脑袋探进门,她才找了个合适的理由站起来:“连笙你来了。”

那天连笙的精神不错,不光吃了好几块景夜带来的点心,还背了一段才学的诗。小孩子献宝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期期艾艾地看着景夜,景夜的心就陡然化成一滩水,小心地摸了摸她的头:“背得很棒,作为奖励,姐姐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有什么愿望?”

听到可以许愿,连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我想坐云霄飞车,就是电视里说很好玩的那种。”

她说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埋下头,根本不明白,其实这已是奢求。景夜神色一凛,将手又慢慢放在她毛茸茸的头发上:“好,可是冬天的时候坐云霄飞车好冷,我们等春天来了一起去吧。”

“太好了!小夜姐姐最好了!”得到允诺的连笙高兴地扑进景夜怀里,那体温温暖得令人于心不忍,在场的三个人纷纷别开脸。

后来又玩了一会儿,连笙终于累了,院长看她吃过药,才将她送回房间。

景夜看了看表,差不多到了和尹蔚珊约定见面的时间,想起关于连笙的手术还没有谈完,只好和院长约定下周再来。

“手术费不低,如果真的不行,千万不要为难自己。”院长不无忧心地答。

“我知道,我会尽力。”说着,景夜瞥了一眼在院子里和其他小朋友玩的程屿,打从心里松了口气,“今天过来,我其实还有别的事想问问您,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3.

景夜没走出孤儿院几步,程屿便跟了出来。天知道他刚才明明目不斜视,是怎么留心到自己的动向的。景夜不禁感到心虚,赶紧加快了步子。

可任她走得再快,甚至到最后步履匆忙得像是落荒而逃,都没有本事和铁了心要追上她的程屿抗衡。

“我们谈谈好吗……”程屿见她不死心地想继续走,不得不伸出手挡在她面前,声调也不自觉提高,“景夜,你能不能看着我的眼睛,我们好好说话!”

景夜从没有见过这样大声吼自己的程屿,整个人不由得傻住了,只知道双眼直直地望着他,表情很是惊恐。

程屿根本无意呵斥她,见景夜被自己震住,心不自觉又软了下来:“我不是有意想这样……你能不能不要急着走,我们至少把那天没说完的话说完。”

那天……景夜一动不动地望着程屿,似乎在极力回忆。终于,那些四分五裂的记忆碎片被一一拼凑起来,原来他根本没有回答。在她说出分手的话后,他只是保持沉默,那样旷日持久的沉默,几乎摧垮了她本就已十分脆弱的神经。

她需要快刀斩乱麻,她焦躁地想,然后终于向他吼出那句她知道他最不希望听到的话——

“你猜得没错,我和展戍,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分手吧。”

她的语速既快又狠,带着种自虐的快感。她抬起头挑衅地对着面如土色的他笑,然后眼前一黑,竟然瞬间倒了下去。

那天是程屿主动联系展戍将她接走的,能做到这样的,除了他,或许再没有别人。

展戍接到电话赶过来的时候不免多打量了他几眼,当认出他是那个景夜出车祸时去看她的人时,他对整件事已有了大致的揣测。但他并不愿泄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那是他和景夜的事,就算景夜与他出现问题,他都不希望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跳出来指手画脚。他只想在此刻以长辈的身份去感谢他,而剩下的,就再与他无关了。

景夜忘了自己在那条荒凉的路上和程屿僵持了多久,直到她觉得腿麻了,才终于认命地开口:“你想要我说什么。”

“看着我的眼睛,最后再告诉我一次,你那天说的话,是不是真的。”程屿这样顽固,明知道问几次答案都会一样,却还是选择赌,赌自己在她心中的那个位置。

景夜听到这样的要求不觉有些哑然失笑,难道正视一个人的眼睛,就能够洞穿他的灵魂?要是如此简单,或许他们早是拖着手上学,等一毕业就结婚,两三年就儿孙满堂的那类人。

从那样特殊的环境走出来,景夜最擅长的就是撒谎。对喜欢的人撒谎根本不算什么,她最大的本事,是不断地对自己撒谎。

思及此,景夜不禁感到一身轻松,调整了下站姿,微笑着与程屿对视:“你猜得都对,我和展戍,就是你以为的那种肮脏龌龊的关系,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但是谁规定我不能同时喜欢两个人呢?”

景夜的话令程屿措手不及,她总有办法给他最致命的打击。其实他是抱定想法不去相信的,如果她说她不再喜欢自己,或者从没有喜欢过自己这样的话。但她竟然毫不知耻地说两个都喜欢,这让他把自己的骄傲和原则摆在哪里?

他又开始恨她了,这股恨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彻底消亡,他忽然感到灰心,也许他们真的无法相处。她除了牵引出他生命中最纯粹美好的感情外,也打开了他心中的潘多拉魔盒。如果这样的拉锯战重复再重复,那么三年、五年、十年,就算他们在一起,会不会也变成一双怨侣?

他本坚定地挡住她的手慢慢变得疲软,而后渐渐放下。景夜先是诧异地瞪着他,而后终于明白过来,昂着头大步走开了。

她没有回头,可心中却不是不凄凉的——她真的曾幻想过与他终老,有芬芳的下午茶和热闹儿孙满堂,就算知道不可能,就算知道是假象。

傍晚的风拂过旷野,空气有一股苦涩的青草香,程屿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景夜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动不动。他没有勇气追上去,便只好安慰自己,等明天,等明天就将她找回来……毕竟他知道,他喜欢她这件事,重要过一切。而或许,爱侣也好,怨侣也罢,至少在长眠地底的那天到来之前,他们还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可那时的程屿不知道,这一夜结束后,再开始的,都已是回忆。

4.

景夜赶到和尹蔚珊约定的电玩城时,大约是晚上八点。她一向讨厌这样闹哄哄的地方,于是蹲在入口处给尹蔚珊打电话。可此时的尹蔚珊正和电脑程序厮杀得两眼血红,哪有精力注意到上衣口袋里手机在震动,她满脑子里都是刚才混乱的场面,谭禹城铁青的面孔,和他那个生化女友比坏鸡蛋还臭的脸。

“你们一个个都给老娘长了一副谭禹城那个王八蛋的脸,要我怎么忍得下去啊?!”尹蔚珊“啪”地将手中的枪丢开了。天知道,如果她再对着满屏幕谭禹城阴魂不散的脸看,会不会马上就进精神病院!

景夜进来找尹蔚珊的时候脸色有些难看,正琢磨着如何数落她,便看见尹蔚珊一个人蹲在角落里,也没有打电动,只是低声地自言自语。

“珊珊?”景夜以为自己眼花,试探着叫了一声,尹蔚珊便哭丧着脸扑了过来:“你抽死我吧!我今天做了一件人神共愤的事!我都恨不得把自己给扇死,你说我又不是寂寞得要死了,怎么一脑残就对谭禹城出手了?”

“打住!”景夜诧异地瞪大眼睛,“你把话说清楚,你到底和谭禹城怎么了?”

“今天我心情不好,就一个人出来找东西吃啊,没想到刚走到街口,就看到谭禹城那对狗男女了,你不知道那女的说起话来有多做作,她当时好像要谭禹城喂她吃冰激凌?反正谭禹城没反应,她就在那里扭来扭去,像条毛毛虫一样好笑……我看不下去了就冲过去把那个冰激凌抢过来扔了,然后那女的就毛了!”尹蔚珊噼里啪啦说了一堆话,却没有一个字落在重点上,景夜很头疼,赶忙打断她:“重点是你和谭禹城怎么了?我到现在都没听明白,你们这不没说话吗?”

“是,我们是没说话,他从头到尾就跟看阶级敌人似的看我,好像我欠了他钱似的。那女的可得意了,说,你管闲事都管到我的冰激凌上了,你那个玩摄影的男朋友呢?我当时就火了,你说老娘又不认识她,她怎么知道我的事啊,肯定是谭禹城那个大嘴巴说的。我看她一副尾巴都要翘上天的样子,就撂了句狠话……还有做了件蠢事,然后她果然就哑巴了!”

“那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说老娘最喜欢的就是管闲事了,我今天不光管你的冰激凌的闲事,我还要管你男朋友的闲事呢!”

景夜的头顿时一个比两个大:“你不会跟谭禹城动手了吧?”

“屁!我是那么粗鲁的人吗?君子动口不动手……”说到这,尹蔚珊渐渐得意不起来了,“所以,我一时激动,就把他给强吻了……然后,我就跑了,给你打电话了!”

关于强吻之后怎么办,景夜传授给尹蔚珊的方针是“敌不动我不动”,尹蔚珊对此表示不满:“难道他来找我负责,我就真的要负责啊?”

“难道你到现在都还没有想过跟他在一起,我以为你亲一下能开开窍,看来我是高估你了。”景夜皱着眉,仿佛在打量一块朽木。

尹蔚珊慢慢地垂下头,似乎在酝酿想说的话,良久,才缓缓开口:“我大概没有跟你仔细说过,我和卫靳的事。那个时候,我们因为在酒吧里惹事误上他的车的时候,我的心跳得真的很快,我以为喜欢他。可是后来有一次,我为了赶走谭禹城,故意拿他当借口,他没有否认的时候,我忽然又觉得有那么点不自在……那种感觉我说不好,反正就是又高兴,又低落,很矛盾是吧,我也觉得。”

“我们后来算是在一起了吧,那段时间我们满世界地玩,我以为他这种情场老手肯定会做点什么了,可是居然没有。有一次我在他车里睡着了,他拿衣服给我盖,我们明明离得很近了,他却忽然调头了。他的反应算奇怪了吧,可我如果告诉你,我当时想他如果敢扑过来就敲晕他你肯定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真的这么想……”

“那你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喜欢的其实是谭禹城?”景夜试着揣测她的心意,但看她的表情,却仿佛不是她以为的那样。果然,尹蔚珊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其实特别不喜欢他每天跟着我转,我们从小学就认识了,他照顾了我很多,我知道,但他也收走我的情书,逼我读书,每天跟保镖似的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真的不服气,难道我注定要一辈子跟他绑在一起吗?但如果有一天,就好比现在,他突然不管我了,我又觉得浑身不自在……”

说到这,尹蔚珊仰起脸,神态困惑而沮丧:“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尹蔚珊的样子像是快哭出来了,景夜不忍,拍拍她的头:“你一定知道的,不要着急。”

《圣经》说,不要惊动,不要叫醒,等他自己情愿。景夜知道,爱可爱在于束缚。这点,除非亲历,否则永远不会懂得。

5.

景夜和尹蔚珊到附近的公车站坐车,末班车总是隔很久才有一班,于是两个人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c城的冬天不算很冷,所以沿街的光景并不荒凉。两个女生不用担心人身安全,自然尽兴地从学校班级到同学,狠狠地八卦了个够。

“我想小白。”尹蔚珊讲完汪君越的新段子后,冷不丁地添了一句。她就这样直直地看着景夜,毫不收敛的眼神令她心底发虚。

“不知道她在天上好不好?”景夜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搏了,耳畔清清楚楚地回荡着尹蔚珊曾说过的话,她不知道尹蔚珊还记不记得,可她却没办法忘记。

尹蔚珊见她的脸色又变得很差,关心地伸过一只手来探她的额头:“嗯,没发烧啊?怎么脸这么烫,回去记得吃点药,别好不容易养好病,又去医院报到,这么折腾怎么吃得消啊,我可不想你真有个三长两短……”

景夜顺从地点点头,指了指开过来的公车:“我的车来了,那我先回去了,你到家给我打个电话,注意安全。”说罢,景夜是赶忙向前走了几步,等待着车到站后开门。

“小夜……”

“嗯?怎么了?”

“你不要看我现在这样,可是我真的没有忘记那天我说的话。总有一天,我会要程颢洋付出代价的,不管那天什么时候才会来,我都会的,在那之前,我会好好过,因为你说过,小白不希望我们过得不好……”

“……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车门开了,景夜却站在原地挪不动脚。

“因为我想谢谢你,小白的事,还有谭禹城的事,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话,一定不知道怎么办。谢谢你,真的。”尹蔚珊指指快要再次发动的车子,笑了,“车子要开了,快走吧。”

景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车的,她最难过的那些时候,都未曾这样放声恸哭过。有好心人过来递给她纸巾,安慰她:“别哭了,天大的事情都会过去的!”最后似乎觉得意犹未尽,又添了一句《飘》里的经典台词:“tomorrow is another day!”

景夜呆呆地望着那张纸巾,也没有去擦脸上的眼泪,只是反复地想起那个“tomorrow”。

——哪里还有tomorrow,她的明日早已被今天处死。

景夜回到家的时候展戍已经回来了,行李箱搁在走廊,极其显眼。她怔忡了片刻,才赶忙擦干脸上的泪痕,调整到一个相对平静的姿态。

展戍房间的浴室里隐约传来水声,景夜去厨房拿了一盒牛奶,坐在沙发上慢慢地喝,眼见要喝完了,展戍才换好衣服走出来。

“我回来了。”他看着她,表情懊丧,仿佛是本想说其他的,最终却变成这句,令他多少有些挫败。

但景夜并不在意这些,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便把话题引到了别的地方:“如果我说需要急用一笔钱,数额不小,你会不会不问我理由,就给我?”

她用的是“给”而不是“借”,这让展戍莫名地窃喜,可一想到她毫无理由地需要用一大笔钱,却又再也高兴不起来,该不会是上次那个叫程屿的小男生出了什么事吧。

他们的关系正处在最微妙也是最关键的时刻,展戍不希望被景夜反感,只好旁敲侧击:“那么得要看是好事还是坏事。”

“应该算得上是好事……”景夜似乎在思考如何表达得更到位,最后却还是决定用最简单的说法:“我想帮一个孩子。”

景夜直视着展戍,模样坦然,心中却是没底的。她拿不准展戍会不会松口答应,毕竟从根本上说,这还是一个无理要求。

可她根本不明白展戍的心思,他不在意钱,只在意人,听见她说是个孩子,立刻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表情轻松地倒在身后的沙发上:“你说个具体的数字,明天我把支票留在桌上。”

“好……其实我也不是很肯定具体需要多少,你等我去打个电话?”见连笙的手术费有着落,景夜很是开心,步子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等一下。”

“怎么了,还有事?”

“你上次说的话……还要等多久?”

景夜站在自己房间的门口,望着展戍的方向,沉默了一会儿答道:“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吧。”

6.

令景夜没有想到的是,那笔钱最后只有一半转交到了院长的手里。院长指了指站在一旁的程屿:“你们都送钱过来了,我想过,虽然你养父条件不错,但无缘无故收这么多钱怎么都说不过去,所以能分散些就分散些,如果连笙手术顺利,平安长大,不用我交代,她都一定会好好报答你们的。当然,我要是有什么能做的,也会尽量去做,这次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听院长如此说,景夜只好默默收回一半的钱,冷漠地看了程屿一眼:“你还是向家里开口了,也是,搬回去住得舒服吧。”

她的话多少显露出几分嘲讽的意思,程屿却很坦然:“你什么时候见我回去过?这钱我跟你说过是怎么来的,既然暂时用不到,不如拿出来帮人。”

这答复多少令景夜满意,但开心了不多一会儿,她又开始自我鄙视,都和自己无关的人,还管这么多,她明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程屿对现在的她来说,奢侈品都算不上,已经是橱窗里的非卖品。

思及此,景夜干脆转过身,故意背对着程屿问院长:“那连笙什么时候能做手术?”

“手术的事情很早以前就和医院谈过了,那边的意思是只要钱到位,随时都可以安排。今天医院打电话过来,说半个月内应该就可以进行手术,你们都会过来吧?”

“我们都会去的。”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景夜和程屿都觉得有些尴尬,他们居然在潜意识里又替对方做了决定。

院长被他们逗乐了,难得眉头舒展:“好好好,那到时候,我再联系你们,时间也不早了,这边偏僻,晚了不安全,你们都先回去吧,路上小心!”

“那我先走了。”景夜被刚才的事搅得心情全无,敷衍地道过别,就准备先行离开,没想到院长又突然叫住了她:“对了,你那天问我的事,我查过了……”

“怎么样?”

“他不在最开始拟定的名单里,应该是临时过来的,不过……”院长刚想说“这就是所谓的缘分”时,景夜已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了,谢谢院长。那我先走了,手术时再见吧。”

跟上次不同,景夜这次走得很慢,果然,程屿故技重施,又和上次一样追了上来。

景夜只觉得累,事情本来就纠结如乱麻,她不光要逐条逐条梳理,还要打起精神应付程屿,她已是濒临极限。

“不要说话,如果你想和我一起走完这段路的话。”景夜冷冷地抛下这句后,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那日的天气很好,纵使是在冬日,也得以看见夕阳。金色的星球犹如一枚起沙的蛋黄,悬挂在天幕一隅,让人忍不住想要赞叹,造物神奇。

可景夜根本没有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她只是反复记起院长的话,那上面,一开始根本没有他的名字。你看,她明明试图给过他机会,那,要不要再给一次?

最后一次。

在景夜在思考关于机会的问题时,程屿始终凝视着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总是记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才发现,那时候的她大都是不快乐的。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底色,景夜的底色一开始就是晦暗的,他再努力,都无法将其变得明亮。

他学会释然。爱本来就是这样一件愿打愿挨的事情,你不能指望投桃报李,不能指望收获幸福、快乐这样只能靠自己应允给自己的东西,你只能怀抱着一种坚贞到近乎愚蠢的决心,陪她走这一段漫漫人生路。

从当初的坚定不移,到后来的自我怀疑,再回到最初的那个圆点。他竟然用了这么多年,然后,然后就是幸福吗?谁能知道,只是他心甘情愿地等那种可能罢了。

一对曾经的恋人,怀抱着不同的心情,终于在漫长的静寂中走到了路的尽头。景夜要坐的车与程屿的是相反方向,她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再见”,毕竟他真的做到了不和她说话,他给予她的尊重,至今都无人可比。

然而开口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景夜挣扎了许久,直到末班车都开到了面前,她都没能说出那句“再见”。

正当她迟疑着准备上车的时候,程屿叫住了她:“景夜。”

她站着没动,当他一字一顿地说出那些她意想不到的话时,她的灵魂似乎都在跟着颤抖——

“景夜,我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们的事,我知道,我曾对你不信任,也差一点儿因为愤怒做错事,我甚至犹豫过,今天要不要跟你说这些话。你从来不是一个明亮的人,也不懂得如何去讨人喜欢,你顽固、自私、别扭,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你。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那句话不会变,只要……”

程屿终于说不下去,微微抬起头,凝望着她的背影。然而到最后,她都没有回头。

“只要你回头。”

7.

连笙动手术的那天,景夜去得很早,连笙的精神看上去不错,就算被要求躺着不动,还是很高兴地和大家说笑。

她或许根本不明白接下来可能会遇到什么,于是所有人也都不再愿意提醒她。这样多好,若是失败,就当做了一场梦,醒不来的梦。

护士将连笙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刚才始终未现身的程屿终于出现在走廊的那头,连笙眼尖,开心地叫起来:“哥哥来了!”话音刚落,陪同来的几个孩子便满心欢喜地拥了上去。

程屿一向讨小朋友喜欢,景夜不禁莞尔,一回头,才发现连笙的小骑士不见了。景夜心中一沉,凑在院长耳边交代了几句,便急急忙忙地往刚才的病房去了。

小孩子的心思其实很容易猜,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无非是不想见到连笙进手术室。但偌大的医院他根本无处可去,显然折回病房最安全。

果然,景夜刚走到门口,便看到连笙的小骑士坐在连笙睡过的床上发呆。大人们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殊不知,孩子的敏感超乎他们的意料。比如现在,小骑士看见景夜,问的第一句就是:“她会死对吗?”

他的样子很执著,仿佛急需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景夜叹口气,坐到他身边:“她也许会死,也许不会。”

景夜不想欺骗他,在她的世界观里,欺骗是比死亡更不可原谅的事情——

虽然她总在做这样的事。

小骑士似乎被她的话震慑住,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努力消化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小骑士慢慢抬起头,眼里有泪:“我不想她死,我要怎么做才可以让她不死啊?告诉我,我会努力去做的!”

他挥舞着小拳头表决心,景夜沉吟了片刻,笑了:“那么就祈祷吧,如果她听见你的祈祷,就会醒过来了。”

这大概是自己最满意的一个谎言,景夜看着虔诚的小骑士想。

连笙在当晚转入观察室,医生表示这次手术十分成功,院长听罢这个消息,不由得泪盈于睫。景夜没说话,只是安抚地拍了拍院长的背,一回头,便看见角落里的程屿。

昏暗的灯光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四周出奇地安静,所有跟来的孩子都不见了——突然意识到这点,本还佯装平静的景夜急了:“他们人呢?”

见景夜肯跟自己说话,程屿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在隔壁的值班室睡着了,医生借了毯子。”

“这样么,我知道了。”

又恢复到起初的安静,景夜觉得不自在,只好谎称口渴,要去走廊另一头的饮水机处接水。

饮水机旁刚好是扇窗,这夜星光?璨,景夜看得出神,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刚才说的谎。

“你不是口渴了?”

程屿的声音不大,甚至抵不过热水灌入他手中纸杯的声响,景夜却被这冷不丁的问话吓了一跳,惊慌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两个人反倒沉默,最后,景夜深呼吸一口,略微抬起脸:“其实我有话跟你说。”

程屿一怔,似乎在揣摩她可能的说法。他跟她说的太多了,她的回应却那样少——一直以来,都那样少。

“我还记得,我五年前走的时候,你对我说过,你会等我,可说真的,那时我不相信你的话,毕竟能兑现的承诺太少了。可是我回来以后,见到你,才知道原来真有承诺这回事,只是我们不适合,程屿,我真的不是那种凭着爱情就能过得好,就会别无他求的女生,我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不要让你的等待变得毫无意义。”

这大概是景夜话最多的一次,讲完之后,她默默端着自己的空纸杯往前走去。

“你相不相信世界上真的有永不消失的岛屿?”程屿沉默了一阵,忽然开口。

景夜回过头看他,眼中有苍茫的雾。

良久,她摇头:“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8.

卫靳接到景夜的电话时,正在夜店里high得兴起,“喂喂喂”地嚷了老半天,也没能弄明白她在说什么,只好对身旁许久不见的邹煜比了个手势,说要出去接电话。

邹煜目睹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搂着自己新泡的中日混血小女友笑得很暧昧:“你哪一夜犯的错找上门算账了?”

这话逗乐了在场所有人,卫靳没好气地骂了声“滚”,起身径自往门口方向去了。

“你这是在社会主义国家过资本主义的糜烂人生呢?”景夜站在医院门口笑得狡黠。

“怎么可能!我这样朴素的一个人,顶多就是体验一把资本主义的优越性,和糜烂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其实今天就是老朋友聚会,等会儿我就回去了,怎么,你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

“当然能,问题是我觉得你就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啊!”

“……”

景夜一阵脱力,鬼知道再跟卫靳打嘴仗会不会口吐白沫而亡,不如先举旗投降:“其实我真有事。”

“哦,说来给爷听听?”

“……爷爷,您今天喝酒了吗?”

“嘿,孙女你还真别说,我今早起来胃病犯了,今天一滴没喝,光看着瞎乐了,你在哪里,是不是要爷爷来接你啊?”

“爷爷你还真聪明,赶快来市医院吧,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卫靳折回里面的时候一桌人已微醺,邹煜的酒劲上来了,拉着他袖子不放:“又要去犯错了?早跟你说了,犯同一个错误是人生大忌,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邹煜的话虽不露骨,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不明白的,各个笑得东倒西歪。卫靳被笑得窝火,想骂邹煜几句,却无意间瞥见邹煜身边的混血妹妹状况不对,脸色顿时黑了:“你们灌了她多少酒?”

“没多少,别大惊小怪!”有人顺口答了一句,又继续玩自己的了。

“邹煜你禽兽啊?喝这么多进医院了怎么办!”卫靳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对着邹煜就是一阵吼。

邹煜本来就头晕,卫靳一吼,也火了:“你什么时候转行当卫道士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长得像谁!”

一句话,令卫靳的脸色变得阴晴不定,其他人错愕地望着他们,良久,卫靳先松了口:“算了,今天我有事先走了,你们赶紧送她去洗胃,其他回头再说。”

卫靳将车开过去的时候,景夜老远就等在医院大门口,看见他,使劲挥手:“这里!我都要冻死了。”

卫靳替她开了车门,景夜一屁股坐进去,发现里面和外面一样冻,他居然忘了开暖气!景夜倒抽一口凉气,狐疑地将他打量了遍:“你没事吧?”

“怎么?”卫靳笑眯眯地凑近她,“你觉得我应该有什么事?”

景夜见他一副欠揍的表情,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当我没说。”

“去哪里?”卫靳难得地没有继续逗她玩,直接转了话题,令景夜为之一怔。

“嘿,去哪里?”卫靳转过头看她,将话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景夜才听清,将手机递给他:“去这个地方。”

卫靳瞟了一眼短信里的地址,并没有马上开车,而是继续问:“谁住的地方?”

“张望,我刚才找谭禹城要的,我想去看看他。”景夜慢慢将脸别开,望向窗外。

不为了愧疚,不为了亏欠,只为了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车一路在夜色中疾驰,当张望打开门的瞬间,眼中多少写着几分惊讶,他没有想到景夜会来看他。

紧张令他有些不知所措,一连说了好几个“请进”,景夜也没在意。

景夜知道,张望来这里后,对他照顾有加的一直是谭禹城,而他之所以能为谭禹城家新开的水果店工作,也是多亏了谭禹城对父母的游说。

其实不用明说,景夜都知道,谭禹城能做到这样,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尹蔚珊的缘故。他希望替她做些什么,她做不到的,或者没有想到的。可景夜却因为心有顾忌所以刻意不与张望接触,思及此,她觉得羞愧。

“她走了,你会不会觉得恨?”景夜望着张望的背影,情不自禁地问。

张望本在为景夜倒水,手一抖,水洒了大半。沉默了很久,他默默将桌子擦干净,重新倒了杯:“我没读过多少书,所以不知道用你们的说法该怎么说。但是和恨比,我觉得不习惯的时间更多一些,其实到现在我都觉得她还在,只是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而已。”

景夜呆若木鸡,恍惚间她觉得宋媛又在这里了,同个空间同个地点,她看着自己眼带笑意:“我没觉得特别恨,就是有点想他而已。”

日影西照,漫长的夜或冬,不过日子而已。并不难,只有点难过。

回程的车上景夜觉得累,于是慢慢靠着窗户睡着了。卫靳将暖气开大了一些,想起刚才景夜下楼时,对自己说的话——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吧,我和程屿分开了。”她的眼里明明写满千言万语,最后却只化成这轻飘飘的一句。

那个晚上景夜是在车上度过的,清晨六点,赤金色的阳光落在玻璃窗上,她感受到眼皮处传来的热度,一睁眼,便看见一旁卫靳的睡脸。

和他笑起来坏坏的样子不同,他的睡颜居然无邪得令人动容,景夜不禁勾起嘴角,蹑手蹑脚地推开车门。

景夜打开门的时候,展戍已不自觉在客厅里踱了许久。她明明说去看个孩子,却彻夜未归。心中不由得又是阵阵酸涩与愤懑。

说不清为何,展戍忽然觉得无力,或许是不再年轻,或许是懂了顾忌,本对任何事都踌躇满志的他,这一次,竟然也感到诚惶诚恐。

“嗨。”

惶惑间他听见有个声音在叫自己,下意识回头,便看见那个自己此刻正思念着的人,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她伸出一只手,看着自己,眼里有云絮般的温柔——

“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吧,我叫景夜,你呢?”

他看着她,仿佛大梦未醒。但她却那样耐心,始终没有放下那只伸出手的。终于,他慢慢将手伸过去,握住她的。

——我们缘何坠入情网?

——因为软弱,因为坚强,因为绝望,因为希望,因为有人爱你,因为有人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