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熙熙攘攘的寒川市又喧闹起来，这是一九三一年的秋天。随着一声巨响，日军炸毁了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路路轨，栽桩嫁祸于中国军队，自导自演一起“贼喊捉贼”的虐心桥段，“九一八”事变开始了。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报童拿着报纸在大街上奔走相告：
“号外，号外，日军侵占东三省，欺人太甚——号外，号外，日军制造九一八事变，中日战争迫在眉睫——”
在这国危家难的当头，一夜香却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照旧莺莺燕燕，歌舞升平，人们内心的焦虑变成了疯狂生长的滕蔓，急需要一个可以宣泄与自由的出口，他们贪婪地伸着舌头，撑大鼻孔，品尝着夜的芳香，嗅着夜的余味。从舞台上居高临下，我们仿佛可以看见众生百态，惶恐不安的、正襟危坐的、衣冠楚楚的、谈笑风生的、无精打采的，我们也仿佛可以窥探到他们的内心：或忐忑不安，或心灰意冷，或悲愤填膺，或喜形于色，在这些人中间，十分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里，坐了一个男子，光线昏暗，面部被阴影遮住，轮廓却线条分明，但看上去不是那么自在随意，正襟危坐，手里拿着酒杯轻轻地晃着，可酒杯里的酒早就已经空了，但他仿佛并没在意，因为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不停有客人走进一夜香，，他左顾右盼，像是在等人一样。孙世荛大步流星走进来，跟侍者愉快地打了个招呼，那男人忙半站立起来，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孙世荛立刻会意地对他点点头，大步流星朝他走来。
“徐少爷，有失远迎，恕罪啦。”
那男子离开座位，走到孙世荛身边。孙世荛满脸笑容，当即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好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一切皆顺。只是家母身体微恙。不过亦无大事。想是疲劳所致。孙警官可也还好？”
“还好，还好。”
寒暄过后，孙世荛请那徐姓男子先行坐下，便直奔盛年曜，又与盛年曜打过招呼，盛年曜从他一进门就把一切看在眼里，便问：
“那是何人？”
“是我一个朋友。出差时候雷雨天气坐船遇见大风暴，幸得他经验丰富，与船长合力将船稳住。安河人氏。虽不擅交际，仍与他言谈甚欢，便从此相识。”
“安河？离这儿可不近啊。他为何来此？”
“四爷，您有所不知。”孙世荛拉低声音道：
“这徐少爷家境殷实，在安河是数一数二的富庶人家，您不是要我调查缇薇娜小姐的身世来历么，我发现他们说话的地方口音十分相似，搞不好缇薇娜与他是同乡。所以我才力邀他前来，想把他介绍给您认识。”
这时，随着报幕员一声响亮的报幕，群众又安静下来。缇薇娜一袭素净白衣，脸上略施脂粉，不像其他歌女舞女般浓妆艳抹。素洁清丽，如一只优雅的白天鹅。她这次唱的，是那首曾经唱过的老歌：
“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我想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
等你回来让我开怀，等你回来免我关怀
你为甚不回来，你为甚不回来
我要等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还不回来春光不再，还不回来热泪满腮
梁上燕子已回来，庭前春花为你开
你为甚不回来，你为甚不回来
我要等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还不回来春光不再，还不回来热泪满腮
梁上燕子已回来，庭前春花为你开
你为甚不回来，你为甚不回来
我要等你回来，我要等你回来
还不回来春光不再，还不回来热泪满腮
？？？？？？”
盛年曜与孙世荛都听得如痴如醉，缇薇娜独特的嗓音，把这首歌唱得耳目一新，加入了竹笛的伴奏，节奏也欢快许多，使之听来没有往常的幽怨，反而曼妙悦耳。一曲既终，角落里有人站起来，瞠目结舌地望着台上。依旧没有人注意他。直到缇薇娜往后台退去，那男子依旧像中了邪般表情僵硬地扶着桌子站在那里，时间如同蜗牛般缓缓地爬行，他感到自己像被抛离滞留于荒野之外，直到孙世荛走过去与他说话，他还感觉自己如同漫步在云端，他努力看着孙世荛，努力辨别他说的话，他对孙世荛露出微笑，笑容却僵硬而颤抖。他机械化地跟着孙世荛来到盛年曜面前，他对盛年曜礼貌地伸出手去：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有朋自远方来，请坐请坐。”
盛年曜开门见山：
“听孙警官说你是安河人？”
“是。我祖祖辈辈在安河定居。”
“哦，我是盛年曜，不知阁下大名？”
“徐亚卿。”
“徐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安河想必是个好地方。来，尝尝我们这里盛产的有名的酒。”
徐亚卿醉翁之意不在酒，顾左右而言其他，虽然拼命掩饰自己的情绪，但还忍不住问：
“盛老板，刚才那位唱歌的歌手是你们舞厅的吗？”
孙世荛与盛年曜都一愣，相互看一眼。徐亚卿等不到回答，又急急地说：
“实不相瞒，那歌手长得十分？？？？？？”忽又硬生生地改了口：
“美丽。歌喉也十分不错。方才唱的那首歌曲使我忆起一些前尘旧事。可否引见一下？”
孙世荛一幅一目了然的神情，盛年曜却不动声色，沉吟良久，忽问：
“你与她可是旧识？”
“何止旧识？”
这时，缇薇娜已经换好服装，洗去妆容，朝他们走来，徐亚卿背对着她。她一声“盛老板，孙警官”，孙世荛与盛年曜不约而同对她投以目光，徐亚卿却像被雷击了一般，猛地回头，脸上有深刻的难以置信，表情瞠目结舌。在巨大的震撼里，竟不知如何自处。缇薇娜接触到徐亚卿的目光，一如木偶般静止，在那一瞬间，前尘往事，悲喜离欢，铺天盖地，如同成群结队的飞鸟从头顶飞快地穿越，洒下海潮一样浓重的阴影。那一刻，她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间，脑海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很长时间之后，她听到一个安静的声音，似从远古传来，十分久远而陌生：
“我是徐亚卿，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三少奶奶。”
三少奶奶？！听见这四个字，缇薇娜瞪大了眼睛，不顾一切抬起头来：
“你怎可叫我三少奶奶？我与徐家已经了无瓜葛了。当年我怀着必死的决心侥幸活下来，我隐姓埋名千方百计不让你们找到我，就如同你当年隐姓埋名不让徐家人找到你一样，将心比心，你怎可叫我三少奶奶？你认为，这么多年，我在徐家受到的屈辱和折磨还不够多吗？亚卿！你怎可叫我三少奶奶？！你以为，我稀罕这个头衔么？”
若云说到这里，一时急怒攻心，倒地晕厥过去。
众人急忙围上去：
“缇薇娜，缇薇娜——”
“若云，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