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报头条便是叶十四采访杭城商会会长顾祈佑的内容，顾南笙看这页报纸看的格外认真，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她并没有看报纸的习惯，这个习惯还是那次机缘巧合在报上看到叶十四的文章才养成的。

对于叶十四而言，昨天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但是对顾南笙而言，早在这之前她就与那位叶先生神交许久了。

今早母亲穿一件天蓝色格子旗袍从楼上走下来，见顾南笙手里捧着牛奶喝，眼睛却往报纸上瞄，便开口道：“一心不可二用啊，专心吃饭。”

顾南笙笑着搁下杯子，道：“妈妈，我在看爸呢，他在报纸上。”

母亲闻言从顾南笙面前接过那张报纸，顾祈佑是杭城商会会长，一举一动都受颇多关注，近来因为南北两地战争不断，便有商人囤货存粮，以至于致使杭城内粮食价格较之前上涨了些，叶十四昨天之所以来采访就是因为这个粮食价格的。

她扫了一眼报上的内容：“一会用过早饭后，你可要出去？”

顾南笙吞下口中的面包和牛奶道：“有，我一会要到西湖边去画画。”

母亲微微颔首：“那你去吧，注意安全。”

因着顾南笙家是比较新式的人家，是以他们倒也不像那些旧贵族一般将自家的女儿拘在家里，他们让她去最新式的学堂里读书，习洋文，学钢琴……最近因着放假是以顾南笙去西湖的时间倒越发多了起来，做父母的也不会说什么，他们是鼓励自己的儿女走出家门到外面的世界去的。

早饭后，顾南笙将画具收拾妥当，便出门去了。她也不需司机送，一个人且走且停的往西湖走去。因是早上，路上人有些多，上工的上工，上班的上班，卖早点的餐店里人头涌动。人力车夫拿着毛巾在擦拭车座，新的一天总是要用最好的状态去迎接。

杭城多水，两条里弄相隔间便有河流经过，河流两岸人家炊烟袅袅，少女拄着捣衣槌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洗衣服，桥上有人走过，桥下有船游过，彼时文人墨客会由衷感叹一句，此乃西湖人家。

顾南笙在石拱桥的一侧摆下画板，她忽然不想画那西湖断桥白塔，她想画几幅河边里弄人家，还有那些正在洗衣的少女，和从桥下经过的船只，还有那街上跑过的人力车夫。

昨夜一场雨后，空气清晰带着微微凉意，今日她着一席海棠花色长裙，外罩一件褐色披风，是以即便站在风口处也不觉得冷，所幸今日天公作美，灰蒙蒙的云层上漏出些许阳光来，平添多了些暖意。

顾南笙是个容易沉迷在自己画卷中的人，等她一幅速写几欲勾勒完毕时，河边少女的衣服已经晾在竹竿上许久了，日头较之前暖了许多，上工的人吵吵嚷嚷的挤在小店里，连路边的混沌摊子都是人满为患——已经是中午了，她还不知道。

天上开始有大把大把五颜六色的传单落下来，有一群学生组成的队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雄赳赳气昂昂的走在大街上，他们艳如朝阳，意气风发是这个城市最年轻的血液。

此时有人举着横幅喊着：“少年觉醒，国觉醒，亡国者醉，爱国者醒”，“护我家国，内除国贼，外争主权”……顾南笙停笔怔怔的望着那群如自己一般年纪的人，在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这是参观了一次热闹的观众，心中只有茫然，并无震撼。

警笛声响，大批大批警察持警棍从四面八方聚涌过来，那由学生聚集起来的队伍开始像流沙一样四处流散，只因这四面八方都有警察围堵，是以那批人便齐齐往桥上冲过来，顾南笙站在拱桥处，望着那如大军过境般的人潮开始呆滞了。

人潮将她的画板撞飞了出去，她于这潮水中喊一句；“我的画……”

她试着伸手去够那凌空飞起的画板，紧接着便有一股冲击力向她撞过来，下一瞬，她已被这一堆人潮推着向桥栏倒去，脚下一滑当即从桥上摔了下去，桥上有人在尖声吼叫，“有人落水啦！”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被引力吸着不断往下，心跳的非常快宛若要从喉咙口跳出去，然而这恐惧没有维持多久，她便砰一声砸到河底，二月里河水冰冷冻骨，那份刺骨的冰冷瞬间麻痹了她的四肢百骸，她被这河水拉着往底下继续沉落下去。

无边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灌进她的眼耳口鼻之中，她大睁着眼看自己那如瀑的长发飘飞在河上，它们是向上飘飞着的，和那些水草一样，只有自己是不停的往下掉，心脏似乎也被注了水，一下一下跳的十分缓慢。

她脑海中忽然有道光闪过，那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也是一汪水泽，那个时候天降大雨，她站在岸边看河中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女孩在水里挣扎。

她双手用力拍击着河水，吃力的朝岸上的自己喊道：“姐姐，救我，救我姐姐……”

听说太过于痛苦的记忆，神经会主动选择遗忘。彼时是因为与当初的那个人经历了一样的事情和恐惧，是以那些潜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便因这个契机彻底复苏过来。

她身子往下沉，眼皮沉重渐渐合盖，耳边有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喊姐姐救我，她抬起手像隔着这一层河水去够那个小女孩的脸，嘴唇骟合了一下，无声的说一遍，南音。

慢慢的那手也无力了，它随着主人一起沉下去，可还没待它完全沉落时，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使劲拽过它，一提一拉一拽之间便将顾南笙拽着往河面上游去，顾南笙被他带着很快离开了那黑暗的河底，往光处升了上去。

砰一声，两人浮出水面，岸上响起一片欢呼声。那是个强壮有力的男人，也是在这河湾湖海里打鱼过日子的疍民是以水性极好。

他将顾南笙平躺着放下，又捏开她嘴看看里面是否有水草杂物，之后便合手按压着她的腹部，顾南笙因此吐出了许多水来，这次懵懵懂懂的醒过来，她只模模糊糊的看清一个人影，之后便又沉睡昏迷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