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日子都化成尸骨,潋着淡淡海棠花色被人收殓安葬到西子湖畔时,路边的悬铃木抽吐新芽,窗外海棠花开。顾南笙坐在茶楼上,手心上留着一堆细碎纸屑,二月风雨来,满城碎纸和雨飞,这一年是民国八年,也就是一九一九年。
桌上龙井半凉,画板上夹着最后一张画纸,铅笔零零落落的搁在茶桌上,顾南笙有些惆怅,只因她想画一幅杭城景色图,却连着半个月都没画出个影子来。
她哀婉的望着在她手心处作废的画纸,残屑漫天飞舞,有时候想做好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是很难的。
待最后一点纸屑从她指尖飞落时,她起身收拾好自己的画具,带着一身落寞,悄然离去。
她打伞走在白墙黛瓦下的深巷里,细雨斜过伞檐微微润湿了她海棠花色的西洋裙摆。青石板隙处的青苔有些绿意盎然,满城烟雨将杭城笼在诗情画意里,却将她控制在愁绪里。
她一路低着头踩过石板街,缓步朝台阶处走去。只因她视线低垂,是以可以看到青石台阶下的缝隙里有青苔冒绿,在往下数三四个台阶便有一双男士黑皮鞋的鞋跟在眼前浮现,往上便看到一角靛青色长袍,那袍角被雨水润湿了些,颜色有些深沉。
她抬头望去,见此时有一穿靛青色长袍的男子执一把素白油纸伞站在自己跟前,挡住了去路,只因那男子是以背对着她的,是以她只看到他如松柏一般的脊背,还有那盖在他头顶上的素白油纸伞伞面。
他说:“楚姑娘,世上诸事皆可勉强,但唯情这一字不可勉强,你的好意,叶某心领了。”
“叶先生……”
顾南笙觉得自己若是再这样一直站在这人后头势必会听到许多不该听的,但此时两边白墙黛瓦夹着成几个上下坡台阶,路面窄了些,那个人若是不挪一挪想必她是过不去的。
二月细雨斜过乌巷青瓦,她站在那个人身后,清了清嗓子说一句:“先生,麻烦请让让。”
那声音如碎玉泠泠,二月雨碎西湖。挡在她跟前的叶十四往旁边让了让,这才斜过身来,伞檐稍稍抬高了些,便撞到顾南笙的伞檐,两伞相撞,伞下坠雨如珠,啪一声,雨碎青石,台阶尚绿。
两人目光相撞间,顾南笙的心跳漏了一拍。面前那个男子,他有一双华山藏雪的眼睛,深若寒潭,却在上面漫着一层西子湖光山水,温若君子,若雕像一般完美笔挺的鼻梁下薄唇带笑,让人如沐春风。
顾南笙有幻想过她与他见面时的场景,却着实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场景。青砖黛瓦里,细雨斜飞下,他往一旁让了让,朝自己绅士的躬了个腰,歉疚道:“不好意思,挡了小姐的去路。”
顾南笙面上一紧,愣愣的说了句,没关系。这之后便踩着台阶匆匆过去,她这一路走得匆忙,连站在叶十四面前的女子是何模样都没看清,几乎是落荒而逃的。
无边细雨斜落着,一直走到拐角处,她顿步回首隔着一巷烟雨去看那个人,此时她看到那位楚姑娘着一身素白旗袍,肩上搭同色鹅绒披肩,娉娉婷婷的站在烟雨乌巷里,叶十四低着头,不知道再与她说些什么。
黄包车从巷子处跑出来,她伸手截了下来登车远去。车夫的车棚子拉的有些高,将她整个人裹在一片灰暗里,就在那片灰暗里,她那只握画笔的手拽的有些紧,直到骨节泛白。
车辘转响,从青石板街上走过,杭城雨势大了些,树梢被风摇的沙沙作响,路上行人步履匆匆。
黄包车停在顾公馆门前,顾南笙撑伞落步,车夫在她身后艳羡道:“小人不知,姑娘竟是顾公馆里头的小姐。”
顾南笙在钱包里掏出几块大洋来放到那车夫手上:“雨大了,早些回家吧。”
车夫点头哈腰又连声道谢,顾南笙撑着伞失魂落魄的往家里走去,车夫转身时,看到落在车座里头的画板和箱子,连忙拎过一堆东西追上来堵着顾南笙道:“小姐,你的东西落在车里了。”
顾南笙愣愣的接过来,说:“谢谢。”
话落抬步往里走去,车夫抹了把脸上的雨珠心想,今天这一趟车跑的不错,可以提早收工还可以给家里头的孩子带块肉回去了。
顾公馆是新式洋楼,前设喷泉花园,绿树成荫,花团锦簇,后设亭台楼阁处处透出中华古典之韵味,花园内种了棵海棠花树,那枝桠已经伸到了雕花铁栏杆外头,风来雨往,海棠花落成行。
顾南笙踩着一地落红走回家里,迎面走来的秀姑当即从她手中接过画板和箱子,笑靥如花的道一句:“小姐回来啦,先生和太太在书房见客人,太太说若是小姐回来了就先洗漱一番,然后再一起吃晚餐。”
顾南笙揉着发痛的额角点头答应:“好。”
因着下雨天有些灰蒙,房间里壁灯正亮着,橘色灯光将波斯羊毛地毯照的有些黄晕,流苏纱帘流泻下来,落地窗没有关严实,有风从不知名的缝隙里钻进来,将一窗纱帘扬起又落下。
顾南笙赤脚踩过羊毛地毯,轻手抚开一窗纱帘后轻推窗叶,那疾风骤雨便卷着一树海棠扑了进来,风声呼呼作响,桌上书被风翻了几页,那上面的报纸也被风刮着掉在地上。
报纸被风刮开一角,那页大纸上刊登着一个人的照片,仔细一看竟与顾南笙之前见的那位先生一模一样,照片下有小字做着人物介绍——明月报社编辑,叶十四。
顾南笙泡过热水澡后,便换上一件纯白色西洋束腰长裙,那头如瀑长发扎成一个丸子模样,几缕俏皮短发从额间落下来,她安静的坐在梳妆镜前望着那里头的自己,这个年纪的她正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宛若窗外一树海棠花开。
走廊外秀姑敲响了她的房门,在门外面说道:“小姐,准备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