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判决很快就出来了。
整个朝堂之上,凡是听说过丞相将赵氏写的奏折递给皇上一事的人,都早已心照不宣地猜到了这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当仵作给赵氏验尸的时候,仅仅也只是走了个过场,自然也不会告诉丞相,赵氏的口鼻中并没有吸入烟尘的痕迹,是死后焚尸。
而背了黑锅的刘氏则被判决要在牢狱中度过下半辈子。
这件事情表面上就这么平息了下来,但是谢雨皇知道,以秦妍睚眦必报的性情,是断然不会就此收手的。
听下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些的时候,天气已经入冬,谢雨皇左手拿着剑在后院里劈柴火。过了这些时日,她的右臂几乎已经可以活动自如,只是端碗拿东西的时候仍会力不从心,而写字、握筷子这样的精细活,却是一点也做不了了。体内的枯蛊也像是睡着了一般,她偶尔能够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力量在四肢百骸间流动,但是再也不能让其为她所用。
她不求自己的武功能够恢复,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能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不再需要倾岚和柳亦寒的照顾才能生活。
这些天她劈下来的柴火,厨房来不及用,已经屯了小半个院子。
柳府的黛瓦上蒙了一层薄薄的霜,随着日头渐出,逐渐融化成水流顺着瓦片的缝隙滴落在屋檐下的水缸里,伴随着谢雨皇手中剑的起落,一唱一和地发出清脆的声响。柳府的所有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清晨睁开眼时,听见这样的声音,但也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正是因为有了这么点响声,柳府的冬天反而变得更加冷清了。
谢雨皇偶然抬起眼,一片雪花就落在了她的睫毛上。
随后她便觉得肩头一重,一件狐裘已经落在了自己身上。
“说了不许让你在冷风里待太久,你都忘了。”
男子皱着眉,这么一句关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有了些不可违背的威严。他其实并不瘦,但因着功力深厚,尽管是在冬日里,也只身着一袭轻衣,看上去就莫名显得单薄。
“说了我已经无碍了,你还不是都忘了。”谢雨皇站起来,左手轻巧地绾了一朵剑花,淬月便带着一缕寒光,朝着柳亦寒的方向飞了过去。
柳亦寒反掌将淬月握住,引剑入鞘:“不错。”
谢雨皇笑了笑,这才顾上将狐裘系好。直到此刻她才感觉到狐裘之间温暖异常,竟是在炭盆上烤过,柳亦寒才带过来的。
她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脸上。柳亦寒见她右手做事还是有些不便,欺身走上前来,低头替她将狐裘上的丝线,轻轻绑在胸前。谢雨皇看着男人的手,与程惊华一样,他的手掌里也有些许练剑留下的茧,但是那样的纤长和灵巧,以及在帮她系上狐裘时,那种仿佛碧玉一般的温润,都是程惊华没有的。
柳亦寒比她高许多,此刻她的视线,正好能够看见他无意间露出来的锁骨,以及盘亘在衣衫的皱褶里的碎发。
闻见男子身上清冽的香,她心中突然一颤,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挪开。
却见男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他将她引到妆台前,趁她不注意,手指在她脑后轻轻一扯,那绸缎做的面纱,就拂过她的脸颊,落在了地上。
“你!”谢雨皇一惊,急忙用手捂住了右脸。柳亦寒却不管她,顾自打开那个锦盒,将其中的物什拿了出来。
谢雨皇透过铜镜,看见那男子无比温柔地将轻纱绕过她的脸,将面纱后的线轻轻系在了她发间。
他的神情无比认真,就好像整个目光里,只装得下她满头的青丝。
她不由得将手放了下来。
她脸上的印记太过明显,往日从来不敢用这种几乎是可以透过所有光线的素纱覆面。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依稀可以看见深邃的眉眼、有些清瘦的面颊,以及微微上翘的唇,只是这片素纱,偏偏又在她右脸印记的地方,绣上了一朵藕色的莲花,那绣功无比精致,竟不多不少地恰好将那印记挡住,又因着是浅色,远远望去竟像是什么都不存在一般。
她从来不敢这么长时间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这也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其实很好看。
“亦寒。”她轻轻地抚摸着那朵莲花,微微侧过头去,“你当真不怀疑我么?”
男子笑得不羁:“你这么好看,我为何要怀疑你?”
“哪怕是我蒙冤受辱,世间千万人都要置我于死地,如今又拖着这么一具残躯败体,你也一点也不担心么?”
“世间要置我于死地的,又何止千万。甚至世间大多数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我又何尝担心过?”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纷乱,不时被风夹着飘进屋里来。柳亦寒起身,将窗户掩上。
“雨皇。”他的手轻轻落在她的面纱上。他唤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呼啸的风雪声中,丝毫不曾消弭。
“你只需知道,世间尚有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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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都不知道,屋里发生的这一切,都被倾岚看在眼里。
她站在门口,望着天空上密密麻麻的雪,许久后,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她的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敲了敲房门:“张将军来了。”
柳亦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请他去亭子里坐着,拿最新的玉练槌去。”
说罢,他又看向谢雨皇:“你也一道吧,那新酿的玉练槌,不得不尝尝。”
柳府的亭子就伫立在后院的一座小山上,提名“夕照”,只因夕阳西下时在此可看见云舒云卷,落日鎏金。而此时从亭中看下去,则可以透过风雪,看见柳府一应皆白的房顶、院墙。
一位身着黑袍的男子坐在亭中,倾岚拿起酒壶,替他将酒杯斟满。那酒刚刚温过,甫一入杯,便有白色的云雾升腾。随着清酒入樽的泠泠清响,一个悠闲俊朗的声音从身后的小径上传来:“欲雪尽时携酒去,无人知处得花开。许久不曾请张兄喝酒,难为张兄还记得我这个老朋友。”
“柳兄的酒齿颊留香,又怎会让我忘了你这个老朋友?”张辞浅酌了一口杯中的酒,不由得赞叹一声,转眼看见柳亦寒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女子,不禁问道,“这位是?”
“谢雨皇。”谢雨皇在柳亦寒开口之前报出了自己的姓名。张辞见她虽然眉眼低垂,但言语间不卑不亢,依稀遮住容光的面纱,反而叫他人如隔着山雾,去观一树傲然于风雪中的腊梅。
他看了看柳亦寒,又看了看她,自以为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频频点头笑道:“甚好。”
柳亦寒顾自在他对面坐下,斟了杯酒,却是先放到了谢雨皇面前,又自己斟了一杯。亭外不时有细雪飘进来,转眼间被升腾的雾气包围,化作乌有。
张辞突然敛了敛面容,压低声音道:“丞相已经有月余不曾去上朝了。”
这句话传到谢雨皇耳朵里,刚刚端到唇边的酒,又放在了桌上。可柳亦寒依然若无其事地啜着酒,言语间似还带着笑意:“那又如何?以皇上的性子,必定又说丞相家中突遇如此变故,一段时日不来上朝也无可厚非,就让他好好歇息吧。”
“全天下也就你一个人敢这么揣测皇上的心思。”这回张辞也笑了,“不过皇上,隐忍的也够多了。”
“皇上打算什么时候动手,又岂是我们这些臣子可以预料的呢?”柳亦寒把玩着手中的酒樽。他的嘴角虽然一直扬着,但眼里无意流露出的锋芒,却暴露了这个看似闲散的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亭中有那么一刻的寂静,酒香清远,雪落有声。
倾岚见张辞杯中酒已然饮尽,提起酒壶再度给他斟满。张辞斜眼间看见那素手纤纤,在轻雾间似要与亭外草木上的积雪融为一色。他话锋一转:“倾岚来你府中,已有十年了吧。这么多年倾心以待,你难道就没有别的打算么?”
这回,却是倾岚抢先开口了:“十年前我与母亲落难之时,多亏柳母赏了我们一口饭吃,我们才有机会能在柳府里做工。若不是柳母悉心相授,倾岚也断然不会有如今的一身医术。如今能在亦寒身边服侍,已然是感恩戴德了。”
“本来女子到了这个年纪,也是该找个人家嫁了。只是倾岚原先是一直服侍家母的,柳某念及家母,又加上倾岚一直没有中意的人选,此事就一再搁置了下来。”柳亦寒看了看谢雨皇,突然加重了语气,“四年前,柳某隐退之时,曾与倾岚一同营救过一位军中将领,谁知让那些捕风捉影的人瞧见,徒增了濯锈双剑这一名号,倒让张兄误会了。”
谢雨皇一惊,伴随着他这句话说完,她听见久久压在自己心头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在了地上。
她端起酒杯,玉练槌温润的清香挑逗着她的鼻尖,而自己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腹中一阵恶心,扶着桌子不住干呕起来。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已有两个月未曾见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