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雨皇并不太记得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
知晖堂上的雪,似乎比青崖融得更快,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相较于青崖的清幽,更加金碧辉煌的缘故。阁楼和金殿之上,皆以琉璃为瓦,雕以夔凤纹,一声莺啼,也仿佛要与钟楼上的晚钟一般,绵延到天边去。
一个金丝笼。
“一拜天地。”
谢雨皇听话地朝堂前一拜,心中却想着,这一拜,权当是还天地容她寄身之恩。
“二拜高堂。”
这一拜,还青崖养育之恩。
“夫妻对拜。”
这一拜,还顾玉宸知遇之恩。
三拜过后,她一身干净。
似乎是出了太阳,视线里的红色愈发耀眼,像要把眼睛也灼伤似的。阳光照在她的后背上,却有一丝因化雪所带来的凉意。身后的人声依旧嘈杂,有一下没一下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据说这枯蛊乃是千年前南疆无名巫医所制,将百种蛊虫放于一陶罐内,十七年任其自相残杀,最后得到的那只虫子,便用雄黄酒浸泡,再将雄黄酒喂一三岁女童饮下,使其卵潜伏于女童体内,随女童长大而日渐苏醒,七年之后,便可杀人,亦可救人……”
“我随知晖堂寻这蛊二十余载,却只在古书上见过这玩意,却不知这千年前就失传的枯蛊是如何跑进这女孩的身体里的……”
“青崖山那子真真人藏了她十几年,当真是老奸巨猾。只是据说这女人的容貌……”
“真是苦了大师兄了,往日让他别只顾练剑他不曾听,如今却要娶这么一个丑女人回来……”
……
不过是谈论一些关于枯蛊以及她的容貌的事。谢雨皇百无聊赖地听着,一边透过盖头下的缝隙,顺着自己手上的红绸,去看红绸另一头男人的手。
不愧是自幼习武之人,那双手的虎口强健有力。但也就是那满手的老茧,暴露了他的年龄。
一切都如掌门和顾玉宸所说,一切都不意外。
她这么看着,却有人贴到了她的耳边:“师娘,师父让我来接你去你的住处。”
女孩的声音没脱稚气,听上去有几分奶气。谢雨皇点了点头,起身,将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石阶上的残雪,在她一步步向前的脚步下被踩碎了,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然后被那一袭鲜红的嫁衣灼烧过,化成水滴,顺着石阶上的青苔,一级级淌下。
“我是师父最小的一个徒弟,师娘叫我桃荷就好。”
女孩澄澈的声音,和这样一个化雪的天气,是极其相称的。
“你叫我雨皇姐就好。”
桃荷一笑,甜甜糯糯地一声:“雨皇姐。”
她并不觉得这样的称呼有什么不合适。面前的这位是娘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而自己的师父已是四十有余。叫姐姐,的确比师娘听着顺耳。
“知晖堂有二十四阁,雨皇姐住的地方在最西边的听风阁,是最清净的地方。”
年久失修的木门“吱呀”一声,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谢雨皇不由得撩开盖头的一角,去看看她自己的住处。
知晖堂有七殿二十四阁,檐牙高啄,气势恢宏,望之兴叹。屋内也多半镶珠饰玉,富丽堂皇。不过,有一处除外。
柴房。
谢雨皇望着那还没来得及拆去的石灶,以及被熏黑的墙壁,笑了:“你师父住的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师父住在东边的飞檐阁,离这里......约莫有二十里路。”桃荷虽然只是十二三岁未经人事的姑娘,却也看得出来,这位师娘有些不快。
“在我来之前,你们把谁叫师娘?”
桃荷不知她是怎么猜出她们还有别的“师娘”的,更不知此话当不当答。
不过既然现在谢雨皇才是真正的师娘,那么自己不说谎,总不会错的:“这边以东三里住的李琬师娘......不过师父从来没有直说过......”
果不其然。
青崖掌门说过,这程惊华沉迷武学,四十未娶。如今看来,未娶不假,却也是个侍妾成群之人。
她住在这儿,一来离程惊华的住处远,二来一旦程惊华要来她这儿,就必然要经过李琬住的地方,三来,离李琬的住处近,也方便李琬看着她的行踪。
不过这倒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她走到圆桌旁,用那个盖子缺了一半的瓷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水已经凉透了,漂着一些草木的灰尘,她视若不见,放在唇边,浅浅地饮了一口:“我住在这儿,是她的安排吧?”
“这个桃荷不知道,师父只说让我带你过来......”桃荷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墙角的一个蜘蛛网上,“要不要......我跟师父说声,让他给您换个地方......”
“不必。”谢雨皇挥了挥手,坐在了自己的榻上。这塌只容得下一个人躺着,不过上面的绣凤红缎被子,倒像是崭新的。
鸾烛的烛泪快要淌尽了,凝在陈旧的烛台上,缀成一串红珠,看上去竟有几分精致。她抚摸着被子上光滑的缎面,道:“麻烦你去帮我跟那位姐姐说一声,雨皇很是喜欢这地方。”
桃荷又看了看房间一角那个手腕粗的老鼠洞,咽了咽口水。
这位师娘,或许是品味独特吧......
她点了点头,立即照着师娘的吩咐,一路小跑着出去。
谢雨皇放下了盖头。
她没有说假话——她的确没有什么资格,不喜欢这个柴房。
曾经在青崖山上练毒之时,曾经看着其他同龄的孩子漫山遍野地玩耍,而自己只能与五毒为伴时,自己是多么渴望,能有这么一间柴房啊......
如今她抬头看着房角上那个蜘蛛网,只觉得亲切。
按照嫁娶之礼,她只能端坐在榻边,等着她的“夫君”来掀起她的盖头。
不过现在,她端坐在榻边,等的却是另一个人。
李琬今日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裳,头顶的凤冠珠翠缭绕,足足有八两重。特别是当她大步走到那间柴房前,裙裾生风的时候,满身的首饰更是伶仃作响。
当李琬和谢雨皇都穿着一身嫁衣的时候,李琬看上去,确实更像是程惊华的夫人。
第一是因为年纪,第二则是因为,像程惊华这样身份显赫的男人,确实需要一个美貌的女子来相得益彰。
李琬推开了柴房的门:“看来在青崖山上,妹妹很不受人待见啊。”
谢雨皇站起来,对她福了福身,笑道:“青崖上的柴房只能劈柴做饭,自然是比不得知晖堂的。”
“你知道就好。”李琬满意地笑了笑,这个新来的妹妹,倒像是个懂事理的。不过既然这里是知晖堂,她就没有和别人共侍一夫的理。于是对身边的下人命令道,“来人,把她的盖头给我揭下来,我要看看,这样一个人尽皆知的丑女人,究竟是有多丑。”
她带来的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听得她一声令下,便立即上前,将谢雨皇的手反绑在身后。
谢雨皇没有反抗。
男子很快将她按倒在地,紧接着,一只手掐在了她的下巴上,逼迫她抬起头。
盖头被掀起,她眼前顿时一亮。
那块青紫色的、带着血丝的印记,便毫无遮掩地展露在李琬眼前。
李琬像是吓了一大跳,捂着嘴巴往后退了一步,站在她身旁的一位男子立即会意,对着那个掐着她下巴的男子喊道:“还不快把盖头放下来,若是吓着夫人了可怎么办!”
眼前一暗,大红色的盖头又重新覆在了她脸上。
李琬捂着眼睛,满面惊恐地指着她,声音也不自觉地颤抖着:“你们还不快把合卺酒倒了!吓着我倒是小事,若是吓着惊华了,我也难保你们几个的小命!”
几个人又兴师动众地跑到桌子前,将合卺酒倒在了窗外的芭蕉树下。
谢雨皇揉着袖子里顾玉宸给的那包粉末,暗自感激,有了李琬,这粉末怕是用不上了。
本是日暮的时辰,全靠那一扇向南开着的小窗,透进一点淡黄色的微光来,与屋内的鸾烛一道,此起彼伏地跳跃着。谢雨皇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听着李琬指手画脚,下人翻箱倒柜的声音。她的身影被烛光这么一照,绰约地印在床内的红绸上,比直接去看她,显得多了几分娉婷。
李琬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这次,她没有吩咐下人,而是自己走上前去。蜡烛本就烧得有些软了,她很轻易地便将其折成了两半,两根熄灭的红烛,圆溜溜地滚到了谢雨皇的脚边。
“虽然名义上,你的确是程惊华的夫人,但是你记住,青崖无论如何,也只是依附在知晖堂上的小门小派,想必你也不想成为压死青崖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这是自然,夫人。”
一声夫人,已经足够让李琬知道,她是不争的。
却又见她从床边起身,右手轻轻地在腰间一拉,一身霞帔应声滑落,露出里面陈旧的素色上袄和蓝色的织缎襦裙。在柴房里,比起大红嫁衣,还是这件袄裙看上去顺眼一些。
一袭旧袄裙,遇上李琬的凤冠霞帔,自然自惭形秽。
她微笑着,扬高了嗓音:“姐姐才是程惊华名正言顺的妻,雨皇的这身嫁衣,不过是空有其外罢了。”
“但愿你以后会一直这么想。”李琬眯着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本以为自己这番刁难,有点骨气的女人,都至少会和她有些争执。可这新来的妹妹,竟然是这样一个怎么揉怎么打都只会微笑的软包子。
但她的心中,却不知为何,莫名地有几分不安。明明眼前这人只是眉眼低垂,但她总觉得,就是这样的柔软,反而让她嗅到了一丝危险。
谁知道,那团棉花里,是不是藏着一根淬毒的针呢?
她冷哼一声,拍了拍裙子上的灰尘:“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