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谢雨皇坐在桌前,左手和右手分别拿的是宫里最近一个月的收入账本以及支出账本,对比着宫中最近有无不明的开销。但不知是因为烛火的昏暗,还是因为心有杂念,明明已经看了好几个时辰,手中的账本才只翻过去几页。
“大人还在担心阮大人么?”奉喜将刚砌的龙井放在谢雨皇面前的桌上,“大人放心吧,这事本就与阮大人没什么关系。阮大人不过是一时性子急了些,皇后娘娘向来慈悲为怀,顶多就是扣几个月的俸禄罢了。”
谢雨皇索性将账本放下,微微侧目朝奉喜看去:“奉喜,我且问你,宫中若是有人以媚药来谋取圣宠,被人发现了,是什么罪?”
奉喜顿时压低了声音:“大人担心的原来是这个。”
“当日在膳房里,那于沨清当着众人的面,便说阮曦是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如今面对严刑拷打,难免不会将知道的都抖出来。”
“这倒是有可能……”奉喜思忖片刻,却又露出笑容,“不过当日于大人与阮大人的矛盾,皇后娘娘都是看在眼里的。此刻就算是于大人将所有事都抖了出来,皇后娘娘也只会当她是污蔑报复罢了。”
“但愿如此。”谢雨皇挑了挑面前的烛火。夜深了,深秋的晚风不时从窗外吹进来,拂过襟袖,飒飒微凉。
她起身来,本想将窗户掩上。抬头之际又看见那轮明月,幽幽地照耀着这看似繁华,实则薄凉的皇城。
同是深秋、明月、小轩窗,此风此月,都与那年知晖堂上,无甚区别。
不知此刻,柳亦寒又在做什么呢?是否还会披着那月光无暇,执剑而舞?
——其实她从来都没有问过,那日在月下舞剑的人是否真的是他。但她一直觉得,这样完美的人影,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了。
她将窗户掩上,将自己的思绪打断。
如今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思绪了。
她方才转过身,就发现奉喜正在用胳膊肘轻轻捅着自己,目光却直直地望着门外,脸上满是警惕。
谢雨皇不禁问她:“怎么了?”
“娘娘别出声。”奉喜的声音压得极低,听得出来,她有些害怕,“有个人影朝这边过来了。”
谢雨皇循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自己院子里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明明夜幕已深,那人的手上却连灯笼都没有打。若不仔细看,真难以看出他藏在夜色里的,正缓缓朝这边走来的步伐。
如今阮曦入狱,那么他的目的,就只有自己了。
谢雨皇拍了拍阮曦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害怕,自己则打起一个灯笼,走了出去。
见自己朝这边走来,那人的步履却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谢雨皇走近了些,才发现他虽然匿身于夜色中,但身姿依然坦荡,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竟也带着一丝威严。
“六皇子?”谢雨皇一惊,急忙行了个礼,“六皇子这么晚大驾光临,雨皇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你有何罪可恕?”他似乎是笑了一声,但面容依旧藏在黑暗之中,看不分明。
“只是不知,六皇子这么晚来雨皇这里,是有何贵干?”
他没有回答,径直走进屋中,在一张圆桌前坐了下来。
谢雨皇给他沏了杯茶。
“我来这,是有一事想请教谢大人。”他没有动那杯茶。从进来开始,他的目光就没有在谢雨皇身上停留过,让人难以捉摸他眼里的神情。但就是因为如此,更让人觉得此人不怒自威。
然后他的手伸进衣袖中,缓缓拿出了一本书。
与一般的书不同的是,这本书的封页上并没有书名。谢雨皇将它拿起来,翻了几页,顿时只觉得一股陈旧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然后她的目光停在了书扉页上的四个字上:
《南疆蛊术》。
“既然六皇子对这个感兴趣,那下官就陪六皇子聊聊。”她合上书页,将其放回桌面上,“《左传·昭公元年》曰:‘于文,皿虫为蛊。谷之飞亦蛊。’,以毒药药人,令人不自知者,今律谓之蛊毒。但在苗疆传言中,蛊不光可害人与无形,亦可入药。更有‘血婴蛊术’可使婴儿死而复生。云南人家家蓄蛊,人家争藏,小儿虑为所食,养蛊者别为密室,令妇人喂之,一见男子便败,盖纯阴所聚也。故苗疆人虽世代传之,但向来传女不传男——这些大多数只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世间真正见过的,并无几人。”
韩临渊冷笑了一声,接着道:“既然你对此如此了解,不如就跟我说说,这其中的‘枯蛊’吧。”
谢雨皇放在书上的手指,骤然缩紧。
但不过一瞬息的功夫,她的脸上就重新恢复了笑容:“此蛊已经失传多年了,雨皇之前虽有所耳闻,但想必还不如这书上说得清楚呢。”
“那你便说说你之前听说的。”
“好。”谢雨皇深吸一口气,半晌后,不紧不慢道,“枯蛊之所以名为枯蛊,源于被其所杀之人,皆血脉爆出,面色青紫,状若枯柴。也有人说,凡身带枯蛊之人所在之处,必使生灵涂炭,油尽灯枯,故名枯蛊。也有传言说,若能让此蛊为人所用,必能以一己之力,生杀予夺,故如今有许多江湖门派都在争相求之。但直至如今,所谓枯蛊,也只不过是一个传言罢了。”
“是么?这蛊,我倒是见过一次。”韩临渊虽然依旧没有正视于她,但谢雨皇仍然能够清晰地察觉到,男人的眼中一道寒芒掠过。他的手按住了腰际。凭借往日在青崖的经验,谢雨皇知道,那里一定藏着一把匕首。
谢雨皇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已经做好了闪躲的准备。
可她终究是小看了韩临渊的速度。
寒光已经迎面而至,她再要躲闪已是不及,本能地抬起手来一挡。顿时只觉胳膊上一阵刺痛,低头一看,鲜红的血液已经从衣袖里渗了出来,在浅色的布料上格外刺眼。
但就是这么一低头的功夫,韩临渊已至她身后。
下一秒,那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男人的身上有淡淡的龙涎香气,分明是安神益气的香,她闻起来却只觉得压迫。
正巧奉喜端了茶水往这边走来,见到自家大人的性命已被他人握在手中,茶壶顿时“砰”地掉在地上,茶水和碎瓷渣溅了一身。
“奉喜,快走!”谢雨皇抓住韩临渊的手腕,虽然她的右手还是不甚能使出力气,但至少能让韩临渊手上的匕首,不那么快接触到自己的脖颈上。
奉喜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小心翼翼地从房间里退了出去。
谢雨皇松了口气,但转眼间,自己的面纱已经被男人握在了掌中。
面上微微一凉,谢雨皇知道自己的右脸此刻已经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韩临渊的视线之下。韩临渊看见她的面容,却并没有如其他人一般的惊讶,仿佛眼前所见的这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中。
他正想说话,却听得自己胸前那女子道:“堂堂六皇子,就是这样草菅人命的么?”
她站直了身子,又补充道:“现在奉喜只怕已经在去金銮殿的路上了。殿下若是不想惊动圣驾,立即放我去将奉喜追回,比在这里与我空耗时间有用得多。”
谢雨皇的背脊紧紧靠在他身上,感受到从他胸腔里传来的一声冷笑:“就算是我现在杀了你,皇上也不会因为一个女官的死而降罪于皇子。”
面对这样的生死关头,谢雨皇却更加坦然无惧:“不知六皇子有没有听说过,明君品类有三:上者,大智大勇,韧而擅谋,巧得民心而独揽天下;次者,铁骑雄心,叱咤戎马,可霸寰宇;次之又次,至少能守戍定国,保生民无忧。容雨皇斗胆猜一猜,皇上就算不会降罪于皇子,但他也必定不会希望,将来继承大位之人,是个暴君。”
“大周谁会继承大位,还容不到你来置喙。”韩临渊挑起一边的嘴角。其实他在笑的时候,有种格外的英气,但就是这样的英气,更让人觉得疏离寒冷。
不觉之间,匕首已经贴在了谢雨皇的颈侧,她还没来得及感觉到那入骨的冰凉,便只觉一阵刺痛,想必已然是见血了。
韩临渊冷冷地看着鲜血从刀下缓慢地流出来,此刻他若是再用一些力,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划破她的颈动脉。
但女子只是咬着唇,平静地望着他。
难道真的是自己找错人了?
他皱了皱眉,手腕一翻,收回那寒刃,将女子推了出去。一拂袖,走出了房门。
直到他的背影再度被夜色所掩埋,谢雨皇才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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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荫旁,假山后。月色如洗,疏影横斜。
似乎是有人的脚步轻轻踏过,旁边的一株兰草上的露珠儿颤抖了两下,终于顺着叶脉滚落下来。
池塘边,已经有人等她许久了。
男子逆光而立,只留给她一个背影,但那清绝而孤高的气魄,却是再无人能有的。
——韩临渊。
“奉喜,前些日子,你做得很好。”
男子的声音幽幽传来。奉喜在他身后一丈处止步,对着那背影福了福身:“奉喜谨遵六皇子教诲,必定不会错过任何消息。”
“继续帮我盯着她。”韩临渊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任务,负手朝前走去。
走了两步,他的身影又顿在了原地,微微回过头来。借着清冷的月光,可以看见他微微摆动的袖袍,以及面上英挺而精致的轮廓。
“保护好她。必要时候……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