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源岂是在一阵争吵声中醒来的。
“我们爷的屋子,怎么能随便由得他人进去?”听这声音是薄言,正在房门外冷冷地说道。
“你们爷的屋子,一砖一瓦都是我们姑娘的,还不是由得你们爷住。”这是叶重山,他有事要进来?
“你家姑娘以礼相待,我们自然感恩在心。只是你这阵仗,怎么都像是来抄家问事的,未免太不知礼数。”明明是四月回暖的天气,薄言嘴里倒像是能喷出冰来。
“事由皆已说与姑娘听,几个老嬷都是府里做了多年的,手脚干净也利索。先几日薄言姑娘说年轻侍女不方便近身,才给换了她们几位。这……又怎是抄家?”叶重山倒听上去稳得很,不疾不缓。
“……我只管护得爷周全,若真要找人来伺候着也得聂老板知会了,我们爷肯了才行。更何况爷还在歇息未起,怎可就这么越俎代庖。”难得薄言说话这么急,音调也拔高了些许。
“那我便在屋外等着大人起身就是了。只是我家姑娘平日里杂务缠身,早已将照顾王大人安稳之事全权交由我,我们做下人自然不便再去叨扰主子。这道理……想必薄言姑娘再明白不过。”叶重山悠悠道,“前日里派人过来传话,姑娘心有不满我也懂,此番亲自上门来拜见大人,也因着顾虑大人是客,理当慎重些才是。”
“这事我早说了我们爷不需要,也犯不着一大早的就在这候着,二当家何必刁难我。”
“一家做事有一家的规矩,我家姑娘既然吩咐了我多少也得尽心尽力着点。若没有王大人亲口示意,叶某也难以复命,还请姑娘也莫要刁难叶某才是。”
“你……!”
听着薄言节节败退,甚是有趣。这倒让白源岂的睡意醒了一多半,便打个呵欠套上外衣,走到堂屋里拉开门来。
听见主子现身的薄言扭过头来,脸上早已满是愤恨和憋屈,退到一边再不肯开口。
定睛看时,但见屋外叶重山正恭敬地行着礼,身后三五个模样周整的妇人家,像是在府里做了多年的下人,倒没有什么逾越之举。
“王大人,扰了您休养,还望大人见谅。不知薄言姑娘可曾转告过大人,关于这个屋的粗使丫头……”
白源岂抬起手来制止他接着往下说,道:“事情我方才都在屋里听到了。薄言向来护主心切,不知变通,二当家可别介意。”
“也是叶某心急了,还望大人恕罪。”叶重山郑重地鞠了个躬。
“哦?”白源岂瞄了一眼叶重山的脸色,道,“叶掌柜不像是为了这点事就劳师动众的人啊。”
“王大人。”叶重山迎上白源岂的目光,“可否借一步说话?”
摒退了其他人之后,叶重山重又行礼道:“叶某恐惹人生疑,才借着这件事故意来与大人搭话。”
“恐惹谁生疑?”白源岂一脸悠闲地坐下啜了口茶,“你家姑娘吗?”
“叶某跟着姑娘多年,对姑娘为人自认比旁人多了解三分。就连张家的事,叶某心中虽替姑娘不平,也是头一个明白姑娘苦心的。”
张家的事……?白源岂暗地里琢磨着。张家不就是休了她么?还能有什么事?
却也不待他质疑,叶重山谨慎地说道:“此次实在是因为叶某心中有些忧虑,才背着姑娘独自来找大人。”
“叶掌柜但说无妨,在贵府叨扰这么多日,出不了力出点脑筋也是应该的。”
“观祁堂多少和官府之间有点交易,年年知府衙门用的绸料也都是我们供的。于是前些日子收回来些货款,便是康大人亲手点了送过来的,”
“这有何不妥呢?”啧,怎么又是康广年。
“至此没有不妥。问题是,这银子不出三日,竟失窃了一些。”
“这可不得了,得赶紧报官啊!”
“问题就在这,姑娘……不让报官。”
白源岂闻言眉头微微蹙动一下,沉吟着没有接腔。
“大人,叶某是跟姑娘一起闯荡的人,断不会怀疑姑娘。但是这几年姑娘与那康广年过从甚密,有些私底下的事情也藏着掖着的。姑娘这个人吧,心里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比常人略多些,所以叶某担心,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康广年手里,受了他的胁迫……”
“那叶掌柜要王某做什么呢?”
“王大人是明白人,又是朝廷命官,自然对明辨黑白之事了如指掌,不知大人可否替聂府断一断这家务事呢?”
白源岂淡淡一笑,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叶重山,道:“你就不怕官官相护,待我查出康广年手上的把柄,跟他合伙来欺负你家姑娘?”
“叶某的眼睛自认也不是白长的,大人对姑娘几次出手相救,叶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当夜闯进姑娘房中之事也听姑娘说了。若真是姑娘有难,想必大人也会帮忙解这个围才是。”
“你也挺会给人抬轿子的嘛。”
“重山也是护主心切之人。”
白源岂叹口气,正待要再多问点什么的时候,忽听得外头脚步声响起。片刻之后门被“哗”地一声推开,大步流星走进来的,正是聂于归。
“重山我听人说你在这,世林他要走……”她边说边风风火火地进了屋,看到屋里只有叶重山和白源岂两个人,又愣住了,狐疑道,“我听说你来给王大人安排粗使丫头,去了半天也不回才来寻你。怎么?丫头和老嬷倒被你们打发走了?两个人在这合计什么呢?”
“哦,是在下向叶掌柜问点扬州城寻乐子的去处,有姑娘家总归说话不方便嘛。”白源岂灵机一动,笑嘻嘻地扯着谎。
聂于归倒是完全不吃这一套,直直地瞪着一声不吭的叶重山。许久之后才把目光放回白源岂身上。
“恕于归直言了。大人先前可是许诺过的,我既不问大人的,大人也不要问我的,自是相安无事,还望大人莫要忘了才是。”
说罢也不待白源岂回应,她就甩了袖子,气鼓鼓地又跑了出去。
“哎……”白源岂不禁出声欲要叫住她,怎奈对方实在走得太急,刚抬起手来就没了踪影。
“是叶某给大人添麻烦了。”一旁叶重山歉疚道。
白源岂倒是一脸轻松地笑了笑。
“也罢,在下确实也有几分好奇。闲来无事,便厚着脸皮参一脚吧!”
说着,他就跟着聂于归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路走着,也不知聂于归急匆匆跑去了哪,依稀记得她说张世林要走,便往院门外摸过去。
走到那附近,果然听到了人声。他循声过去,正是那聂于归与张氏之子站在马车前说话。
但见那张氏之子拱手做了个揖道:“那我就回去了。于归,你多保重了。”
“去吧去吧。没什么事就别总过来了,别老觉得欠了我的,我又不缺。”聂于归的声音清清冷冷地,像是要融进这雾气中一般。
“你一个女儿家无亲无故的,我总归不放心。”张氏之子叹息道,“好歹青梅竹马一场,我照顾你也是应当,外人说什么我才懒得管。”
“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快回去吧,莫要让荷华担心。”
“唉,别怪我多嘴。你呀,就是爱把心事往肚里塞,这些日子总见你跟重山不对付。”
“生意上一些小事罢了。”
“你总说是小事,从来不把自个儿放心上,非得要出人命了才肯软一软心吗?重山跟了你这么多年,你偶尔也听听他的劝,别什么都自己扛着。”
“行了!重山都已经死了这条心,你又替他惋惜什么。”
“好吧好吧,我不管了。”
说罢,张氏之子又行了礼,这才向着院外的马车走去。
许久之后,马车声渐渐远去,聂于归却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仿佛入定了一般,连时间都不曾从她身旁淌过。
只是隐约地,传来抽泣之声。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在哭。
聂于归一边抹着泪一边小声地呢喃道:“说得轻巧,说得真轻巧啊。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人命关天?
不就是丢了些银子吗?怎么扯上人命了?
白源岂远远站着,不知该不该上前。
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少也看得出,聂于归心里藏着些秘密。她虽爱故作洒脱,却终究有什么压在心头挥不去消不散,于是洒脱也只能做到三分,就沉于忧郁。稍一留心便知她不过是在处处逞强罢了。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明白。
这姑娘为人处处玲珑,却不忌惮对外人显露愁闷心绪;分明不在意金钱与名节,却对观祁堂的经营处处上心;明知道自己有事不能为外人道,却也毫不避讳他这个京城来的官。
她究竟要做什么呢?
白源岂望着聂于归的背影,发现自己越是接近她,就越不懂她。
他想起临行前皇上交代他的话。那个看上去仍旧脱不了少年气的皇帝,不知何时脸上的神情已比他料想的老成许多,戏谑之间总暗藏冷静。
那是离京的前一日,他们躲在王府的偏厅里吃着小菜喝着酒。白源岂虽知道此行的任务,怎奈始终参不透那目的。于是话中有话地问道:“待寻着了那姑娘,该如何办?”
他们俩本就自小亲近,宛如兄弟一般,所以白源岂问得随意,白悦翎倒也不在意。只见他随便啜一口酒,道:“寻不着是最好。若寻着了,且看看吧。”
“看?”
“看看她要做什么,也就行了。”
白源岂听着这故弄玄虚的答案,心中略有些不爽,于是他坏笑着将手中一颗果仁“咻”地一下弹上了白悦翎的脑门。
“痛!”白悦翎惊叫一声捂住额头,“皇叔你做什么!”
“我现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三百天在外游荡,不成想你倒变成了个小大人,翅膀硬了就藏着掖着了么?”
“哼哼,弹我额头可是大不敬,这个仇我记下了,明儿就让内务府办你!”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若以君臣之礼相待,”白源岂忽又正经了起来,“臣确实不该过问太多,不过……就当我是担心家人吧。”
白悦翎见此,似是欲言又止,终究叹了口气闷喝一杯酒。
“待皇叔当真寻着了,朕必定将个中缘由说与皇叔听。此时……还说不得。”
“既如此我便等着了。”白源岂讪讪地一笑,不再多言。
后来又闲话了些什么家常,他已不太记得。只知道自己与这个从小像弟弟一般照顾长大的少年之间,早就有了一道跨不过去的隔阂,即便是像这样偷得三分闲的小聚,也多了几分不自在。
那天深夜离席时,白悦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问道:“皇叔,你说朕的江山,坐得稳吗?”
“从皇上六岁登基起,我与一众老臣就为了这‘稳’字打拼多年。如今看我这么逍遥,您说呢?”
白悦翎闻言,只是低头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
回忆之中他的笑容,总是和这些天来自己所见到的聂于归重叠在一起。
白源岂不禁感慨了起来。也许他们笑的时候都是一样,明明写了一脸的寂寞,却还要挺直了背来逞强。
到头来,他就是容易着了这种人的道。
唉。
且看看吧。
且看看聂于归她要做什么,兴许那里就有自己想找的答案呢。
白源岂叹一口气,摇摇头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