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白源岂真的见到聂于归,已是十日之后的事了。
那是张氏染坊位于郊外的一处凤仙花田,阳光之下绿叶反射着晶莹的光。远处几位妇人抱着竹篮弯腰各自忙碌,孩童们在其中欢闹地嬉戏,全然不知大人的辛劳,银铃般的笑声一阵阵传来。靠近孩子们玩乐处的土堆上坐着一个素衣打扮的姑娘,撑着头望着他们跑来跑去,偶尔大声喊出什么,也跟着笑得开怀。
远远地,白源岂知道,那一定就是聂于归。
他安静地走过去,看她盘起的长发下露出白皙的脖颈,看她薄施粉黛的脸上淡淡健康的红晕,看她清澈的眼中满满都是笑意没有一丝阴霾。
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比先前所见时,耀眼了许多。
于是白源岂也跟着笑了,趁她还没察觉自己靠近,轻声吟道:“长夏凤仙盛开日,犹似荷花小桃红。”
聂于归转过头来,见是白源岂,惊讶地跳了起来。
“大人!啊……”又察觉到自己弄错称呼的她,愣了愣,有些羞赧地嘿嘿笑了。
“知你改不了口,私下里便就这么叫着吧。”
“那算是大人屈尊,我占了便宜。既然如此大人便唤我一声于归吧,也不亏了。”她一如既往地爽快说道。
“那……于归,好久不见。”
“大人为何在这里呢?”一边眺望着远处仍在嬉戏的孩子,聂于归一边这样问道。
“你是在问我吗?”
“自然是在问你。”聂于归歪过头来不解他话中意。
“那我问你,你安排保扬湖中的偷袭,让我受伤住进你家;又命人在后院埋伏,引得我夜闯闺阁;再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别院,躲到这谁也料不到的地方来,却问我为何会在这里?”
听他一连串说下来,聂于归早就惊得瞪大了双眼。
“原来大人早就看穿了我!”
“我本是看不穿,但见那叶掌柜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报信,心下便也有数了几分。”说着,他在方才聂于归所坐的土堆上也一屁股坐了下来,悠然道,“我这个人很通情达理的,便给你个机会一一解释吧。”
聂于归眨了眨眼,与他并肩坐下,思量片刻后,道:“受伤之事实在是意料之外,本想着由我把大人拖下水,再带到别院中更衣之际见机行事便行了。不想有人箭射偏了,只好将计就计。”
“嗯,那这一桩我便饶过你。该下一桩了。”
“唔……”聂于归低下头,脸上神情凝重了几分,许久才轻声说道,“大人已知我身世了?”
“嗯。”
“也见了那桃花胎记了?”
“见了。”
“大人缘何当时没有问呢?”
“我若问了,你如何答?”
“我……我不知道。”她轻叹一口气,“儿时经历的惨剧,至今也历历在目。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满门抄斩,随处可见,人人提到刘家都咬牙切齿地喊打。心中有太多怨恨无处诉,又害怕皇上若真是派大人来翻这个案,那岂不是重蹈多年前的覆辙?于是我在赌,若被你看到了,被你问到了,我会不会为了自保,跪下来合盘托出,求大人洗刷刘家这么多年的冤情。那于我……便也多了几分不得已的借口,心中少几分负担。还好这样的卑鄙伎俩,终究是输了。”
“所以你就帮着康广年捏造了这官银案,以保他家人周全?”
聂于归淡淡地笑了笑,道:“早在家父临终前上书皇上时,康广年就不指望独活了。他这些年……过得也不比家父舒坦,若真能就这么去了,于他也是个解脱。只可惜他上有老母下有幼孙,甚至不曾将当年所为告诉过自己的妻子。当他知道大人要私访扬州时,就知与此事有关,于是便找上门来与我商议。”
“商议什么?”
“说是商议,也不过是他跪着一天天求我罢了。他说,皇上登基未足十年,究竟能不能翻这个案子还待商榷,但他也再无颜面苟活于世。若大人初见时未提及此事,那便由我留住大人,他去准备那官银案的人证物证。之后的事……大人也都知道了。”
早已猜出其中乾坤的白源岂,静静地听着聂于归的诉说。她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出起伏,偶尔还会被孩子们的尖笑盖过去。她的表情也始终淡淡的,仿佛说的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看不出一丝动容。
可是白源岂明白,她早已在心里挣扎了太久,太累,说不出更多的话,使不出更多的气力。
于是他转过头看着她,问道:“那你呢?”
“我?”聂于归不明白他所问为何。
“你现在心中,是怎样?”
聂于归抬头直视着白源岂,就像从没有料到有人会这么问起一般,凝视着他。她的眼中写满了让人读不懂的心绪,仿佛就如这些年,太多复杂的情感充斥在心中,连她自己也不再懂,她的心是怎样。
“大人,你说我该高兴吗?还是该不甘呢?还是……还是抛下这些纷扰,就在这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过一生。我宁愿自己,既不是聂家的养女,也不是刘家的子嗣,只是个贪图享乐偶尔动点歪脑经的平凡女子罢了。”
“别院的大火,果真是你命人烧的。”
“我曾与大人说过,‘等哪一日我消失于世间,便是真正放下了’,所以观祁堂我已经全部交给重山,外人只当我死了。”
“可你却还是没能放下。”
“唉……都说女人心最是难测啊,我算是懂了。”聂于归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随即又眨了眨眼,笑道,“不过也没什么,我能吃能喝能笑能乐,还有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银子,想不通的事就想不通吧,该有的享受还是得有的。更何况,在淮安住了这么多天……我总算还是想通了一件事的。”
方才还有些担忧她心事烦闷不知该如何劝导的白源岂,见她脸色突然爽朗起来,才想起来她本就是如此不让人操心的人,竟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什么事呢?”
“我啊,以前总不愿见张世林,见一次便心烦许多日。这次我想着,横竖他欠我那么多,是时候该还我了,便就来此处白吃白喝一阵。本以为见着他与荷华,少不得又是一阵惆怅,却不想非但没有如此,对他一家倒也喜闻乐见了起来。”
“……这就是你想通的事?”
“自然不是。”聂于归神秘地笑笑,不肯说透。
她站起来对着远处的孩子们高喊一声,顺便举起手边的食篮招呼他们过来。大家见准备了吃的,便也停下手中玩物,呼啦啦地拥了过来,争相去过点心来吃。
“这便是张世林家的?”
“还有他姐姐家的掌柜家的,平日里忙的时候我就照看着,也挺热闹不是?”
约莫七八岁大的女孩一边啃着手里的枣糕一边扑闪着大眼睛望他们,片刻后凑过来怯生生地问道:“叔叔你是谁?聂姑姑的朋友吗?”
白源岂摸摸她的头,道:“是啊,一见如故的朋友。”
“是聂姑姑天天念叨的那个人吗?”
“哦?这我倒不知道了。你聂姑姑整天都念叨了些什么呢?”
“聂姑姑爱算日子,什么……京城到扬州到多少日的,什么差不多该到了的。聂姑姑在等叔叔吗?”
“喂!小玉!”没等那女孩讲完,聂于归就跳过来打断了她,“乖啦,去跟哥哥玩,大人讲话不要插嘴哦。”
三哄四哄地让几个孩子吃饱喝足打发了,聂于归才又直起身来长呼一口气。
白源岂倒一直闲坐在旁,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看她忙东忙西地折腾着,既不说帮一把手,也不发一言,待到她收拾停当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歇下来后,才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原以为自己真是个重情重义怜香惜玉的人。”
“嗯?”
“湖中遇袭,舍身相救;为了护你周全,不惜夜闯闺阁;商场争执……也算尽力了;康广年之事,又有求必应;甚至为了探你安危,不远千里而来。”
聂于归眨一眨眼:“大人与我有恩,自是明白的。”
“只可惜我的恩,怎么听着都像是你算计来的呢?于我实在是有些不划算。”
聂于归又眨一眨眼:“那大人要如何呢?”
“折腾这么些回合,总不能空手而归。”白源岂扬一扬嘴角,道。
“大人要带我走吗?”不想聂于归却开心地回应道。
“你愿意跟我走吗?”
聂于归抬头望望天色,坦然道:“我也不知道。但与大人在一起时,不知为何,就明白结果定是好的。大人总是笑笑的听我说那许多废话,也不强求我做什么,叫我心安。所以离开了聂家后我在想,若是大人真的从京城过来寻我,那这一次,该换我跟着大人走,天涯海角,赴汤蹈火,此生也一定活得痛快。”
“于归你……”白源岂怔怔地,待得再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不想远处有人招呼他们过去,就这样错过了时机。
清风扬起,她往前走去,长发飘至白源岂的眼前。他伸手轻抚,恍如流水拂过。阳光瘦弱的背影刻在眸子里,不禁惹他去想。想他这么多年在寻的,是否就是她心中给的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