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叶重山又直直地冲进了西厢房求见白源岂。一进院子,却见薄言和行香正候在房门口。薄言见他风风火火地走来,不悦地皱了皱眉,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当家要见我们爷?”
“正是如此,还请薄言姑娘通报一声了。”叶重山行了个礼,不疾不徐道。
“爷昨儿个累了,今天不知道何时能起呢。二当家还请先回吧,待爷起了自会跟爷说的。”
“唉,”叶重山悠悠地叹了口气,道,“那我就陪着二位等吧。”
一旁的行香见这架势早就识相地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是墙上的一幅画。薄言却是不肯退让,强硬说道:“二当家是要事缠身的贵人,哪里敢劳烦您在这耗费这许多时光。”
“姑娘既然等得,叶某有什么等不得的。”叶重山负着手踱到了薄言身旁。
“你这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薄言转头冷冷地说道。
叶重山倒笑了,依旧是不慌不忙地说道:“我向来为人执着,卯起劲来就连我家姑娘都要让我三分,时常也生出些‘独孤求败’的心情。这回好不容易对上个愿意跟我一路抬杠抬到底的,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还望薄言姑娘多担待了。”
身后的行香听到“独孤求败”几个字,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抬头看到薄言射过来的目光,又硬生生把笑意给吞了回去。
唉,此刻的行香充分认识到了自己正处在食物链最底端这个事实。
“承蒙二当家看得起了。”只听一旁薄言再次没好气地说道,“只是爷这人向来随性而为,指不定这一觉就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一定,耽误了正事的话我们也担待不起。”
“不瞒姑娘说,叶某确实不是时时都能往来此处的人,在下也明白自己多有唐突,但事关重大,若姑娘愿意通报一声,实在是不甚感激。”
薄言又反驳了什么,行香也没再去听了,只是自个儿偷偷把门推开一条缝摸进了白源岂的房间。他们两人在那争论不休也许算个乐趣,可他就懒怠去听了。
谁知进门后,发现白源岂早就醒了,正呆坐在床上发愣。
“爷……您醒了怎么也不出个声呢?我们好伺候您更衣梳洗……”
“我倒是想啊,”白源岂苦笑着道,“可听那架势,倒不知道怎么插嘴的好。行了,你去把他们叫进来吧。”
待白源岂收拾妥当来到堂屋时,是约莫半个时辰后的事。薄言做完分内的事就一脸不情愿的跑开了,行香也去准备膳食,屋里就剩下白源岂与叶重山两人。
“叶掌柜这次,又是所为何事呢?”
“叶某今日……还是为上次的事来的。”
“哦?可有什么新的情况?”
“那失窃的银子,虽说我还没见着,但我家姑娘说是找着了。”
“那是好事啊。”
“但姑娘说的时候却也不见高兴,反而是这几日越发愁眉不展茶饭不思,只一心扑在生意上,问她什么也不肯说。”
“唔……”白源岂摇一摇手中折扇,思量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人,”叶重山拱手道,“叶某从未怀疑过姑娘的为人,但叶某心中确实着急。此事定有什么蹊跷,只是叶某能力所限查不出。叶某知道这实在是不情之请,也不求大人能彻查此事,只望大人闲时能开导开导姑娘。”
白源岂眉头微蹙。昨个儿在康广年那丝毫没有看出来她有什么不对劲,晚上说起往事虽一时伤感,却也不像是这叶重山形容的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果真是与那天她自言自语的人命关天之事有关吗?
“叶掌柜,恕在下唐突,若说起人命关天的事,你会想起什么呢?”
大约是没料到会被这么问,叶重山愣了愣,道:“这扬州城的百姓,记忆力最深的,莫过于先帝在位时所定夺的焚书案吧。”
“二十年前刘氏那桩案子?”
“正是。当年我还小,但也记得那满城人心惶惶的凄惨景象。说不准哪一天就查出来你和那罪人有什么牵连,于是草草审过就问斩了。谁家都有一两个亲眷受到牵连,满大街都是白色的纸钱在飞,甚至有人日日穿着孝衣,送走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轮到自己。”叶重山眯起眼睛回忆道,“没有任何时候会像那样感受到生死之事的可怕了,宛如人都不是人了,只是一个名字,一道朱印,一个城门上挂着的头颅。”
“聂姑娘当年……也才五六岁吧?”
“想来该是的。”
“那聂老爷彼时是做什么的呢?”
“这……叶某就无从知晓了。”
“唔……”白源岂又摇一摇手中折扇,琢磨起来。
叶重山在一旁看着他,也不作声。
许久之后,白源岂揉了揉太阳穴道:“在下许是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若有机会的话,定当尽力劝劝聂姑娘。虽在贵府时日不多,也深知聂姑娘侠胆柔肠,早已视为知己,出一份力相助也是应该。”
“那就多谢大人了。”
那之后又过去了几天,虽说关于聂于归为何而烦恼之事白源岂还没查出个头绪,可巧的是自那之后他也再没能见上聂于归一面。前日里让行香和薄言去查查二十年前的事,只知道聂老爷当时是个私塾先生。刘氏的案子最初是府衙呈的折子,可康广年也只是个刚入府衙做杂役的秀才,尚未能考取功名,怎么看都与此事没有任何关联。
用过晚膳之后,白源岂一边在莲池边散步,一边思索着。蹊跷之处虽多,无奈怎样都串不起来。他苦恼地摇着头,三步一晃不知不觉竟晃到了离凉亭不远的地方。
今晚没有月亮,夜色格外地暗,白源岂看晚风习习,时候不早了便扭头欲要往回走。
却听得“噗通”一声水声,似是有什么掉进了池里,片刻之后又是一声,都是从凉亭处传来。白源岂遂凝神朝那边悄悄走了过去。
昏暗之中隐约见得一个人翘脚坐在石桌上,正把什么东西往池中心甩手抛去,“噗通”一声响,随后便传来淡淡的笑声,似是非常开心,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地轻声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听声音便是那好几日不曾露面的聂于归,说话语气如此轻佻想来已是三分醉意。正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时,聂于归又喃喃地吟了起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朝如青丝暮成雪……”
声音中竟有几分悲意,想起前几日叶重山对他所说的话,不仅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聂姑娘。”他低声唤道。
对方原本正摇头晃脑吟诗吟得起劲,听到声音后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扭着脖子盯了他好半天,咧着嘴笑了。
“什么嘛,原来是王大人啊。”聂于归想是醉得不轻,依旧踏着凳子斜坐在石桌上,将手中的小石子随意地甩进了池中,继续道,“大人莫急,我已经关照了老斧头,一过十五就把酒送来,还有大半月呢。”
“聂姑娘……”白源岂靠近她身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大人莫看我这样,我可……没醉!”她说着伸手在白源岂肩头戳了戳,红扑扑的小脸看上去格外娇俏,“不过就是多喝了两杯罢了。”
“姑娘也说过的,小醉怡情,大醉可是伤身哪。我去叫人来扶姑娘进屋。”眼见她这个样子也难以交谈,白源岂转身作势要去叫人。
不想却被聂于归一下拉住了衣袖。
“大人……”聂于归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半睁着,整张脸就凑近了来,“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说完还夸张的叹了口气。
体温的热度扑面而来,竟惹得白源岂心跳加速了好几分。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大人啊……你是不是担心我?”聂于归边说边歪了下头,整个人都有点坐不稳。
“唉……聂姑娘……”
“可是我啊,不懂啊……不懂啊……”她摇着头叹道。
“不懂?不懂什么呢?”白源岂听她话中有话,不禁好奇地问了下去。
“不懂啊,人活着……是图什么呢?我明明眼前有美景,手中有好酒,我却食不知味睡不踏实……大人你说……”聂于归抬起右手,却一个踉跄仿佛要倒下来,白源岂忙扶住她。她也不避嫌,就整个人靠了上来,接着道,“生我养我的人,他们心里都在想什么呢?他们究竟要我怎么做……才好呢?我真是不懂啊……”
边说着,一行泪从她眼角流下。
白源岂感受到她的体温从肩头传来,连着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此情此景下不知眼睛和手都该往哪里放,更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好在聂于归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顾着一路自己说下去。
“大人你知道吗?我左手端着仁义,右手端着孝道,哪一边都不敢扔,只能走那一座独木桥。可是我怕啊……我怕从桥上摔下来,我还怕桥那头等着我的……根本就不是我要的。”
说罢,她低头嘤嘤地啜泣起来。
“大人你为何要来这扬州城呢?为何要来呢……为何要来……为何……”说着轻轻捶打起白源岂,捶着捶着渐渐没了力道。
咦?感觉到身旁传来均匀的呼吸,白源岂惊讶地低头望去。聂于归竟赫然已经闭上眼安然睡去了。
此时的白源岂正维持着别扭的姿势扶着聂于归的手臂,而聂于归依旧坐在石桌上,只是整个人都歪过来靠着白源岂。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白源岂摇了摇她的肩膀,聂于归却毫无要醒来的意思。思索着是不是该去叫个人来,又不放心将她一个人置于此处。
唉……又叹一口气,白源岂用力挪过聂于归,自己一翻身也坐上了石桌与她并排,让她倚在自己肩上,顺便腾出双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聂于归喝剩下的酒。
真是处处不省心啊。抬头望去,一轮新月从云后钻了出来,银色的光将池面照的波光粼粼。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脸颊,风中透着淡淡莲叶香。
这么说来,白源岂其实多年未曾与女子如此亲近过了。年少时也曾跟着亲族里的纨绔子弟们一道寻花问柳,渐渐出得世来倒没了那许多兴致,与过世的妻子更是不曾相处过多少时日,竟也忘了女儿家身上是如此带着香气的,混着酒香变得醇厚而动人,让他也不禁有些陶醉。
却不知是酒醉人,还是景醉人,还是身边的人醉人?
上一次如此在意一个人,是何时的事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白源岂自嘲地笑一笑,悠闲地对着这夜色品起酒来。
不知不觉过去了许多时间,回过神来时,聂于归轻哼一声在他肩头蹭了蹭。许是梦见了什么吧,她呢喃着唤了一声:“爹……”
“噗”的一下,白源岂被酒给呛到了,不禁猛咳起来。
倒把原本睡得死死的聂于归给惊醒了。只见她咬着牙揉了揉太阳穴,想是酒劲下去了几分,只剩下头痛了。
“我怎么……睡着了……”她倒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
“聂姑娘没有想象中的酒量好啊……”白源岂调侃道。
“啊!”大约是想起了方才发生的事,聂于归惊讶地张大了嘴,原本就泛着红晕的脸更是“刷”的一下就通红起来,“我……我……我……”
看她一脸混乱的样子,白源岂只觉有趣,但想到她所说的那些话,又觉笑不出来,遂正色道:“在下倒是好奇,是谁拿着仁义与孝道来为难姑娘呢?”
听他这么问,聂于归怔了半晌,似是内心始终在挣扎什么。过了许久她才下定决心一般,严肃地说道:“大人你等我一下。”
言毕,她冲到亭下池边,探脚走下几阶石板,俯身捧起池水,“哗”地扑在了自己脸上。如此这般两三次,才又一面拿袖口擦着脸一面冲了回来。
“大人,”聂于归来到白源岂面前,直视着他道,“可还记得欠我一个心愿未了?”
“看来到用着它的时候了?”
“于归想请大人查一桩案子。”
“哦?什么案子?”莫非是二十年前的焚书案?
“关于扬州知府康广年私吞官银的案子。”
“咦?”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的白源岂一时愣在了当场。
“人证物证桩桩俱在,观祁堂的账目也可呈给大人一一过目。康广年私自将官银抵作货款,坐收渔利,贪赃枉法,铁证如山,还请大人将这是非黑白断个清楚。”
说罢,聂于归郑重地行了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