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有料想到,那竟然就是他们之间最后所说的话。三日后,长孙公主在卧榻上不治而亡。原来那时候她早已知自己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却再三嘱咐几位太医务必要瞒着太皇太后和白源岂,不忍见他们为自己神伤,情愿就此独自离去。
长孙公主留下的遗书,除了恳请不要责罚太医外,皆是感激之词,走时也极为安详。白源岂却内疚极深,皆因自己不曾留意过她言辞间些微的感伤,才无法察觉,对太皇太后盛怒中所下的懿旨,也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到头来,那一滴泪,倒在他的心头盘亘了许多年。
晚风吹上他的眉梢,低垂下眼帘,也只能沉沉叹一口气,说不出别的。
“长孙公主说的没错,大人实在是极温柔之人。”
听完白源岂的诉说,聂于归举杯淡淡地说道。
“你道我是真心对她好呢?还是只不过应付差事做点表面工夫呢?”白源岂自嘲道。
聂于归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没有搭腔。
“我本以为自己是个重情义的人,”白源岂又道,“却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竟连她的样貌也有些模糊。她原说的那些都没错,我终究是要忘了她的。结果我能给她什么呢?无非只剩一个王妃的名头罢了。”
说罢他仰头望一望月,惨淡地笑一笑。
聂于归依旧定定地望着他,直望得白源岂心下诧异起来,她才歪着脑袋慢悠悠地说道:“我早先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没想到竟遇着了大人这么个比我还要傻上十倍百倍的大大大傻瓜,真真是自叹不如。”
白源岂知她挖苦自己,只好跟着苦笑一声。
“没有什么,比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更难受了。”
“所以大人解不了这心结。”
“我以前总想着对人好,总想着能给别人点什么,结果想破头也不过名利二字,渐渐地就不知自己的真心在哪里了。”
“那我问大人。”
“嗯?”
“当初在保扬湖遇袭,大人为何要救我?”
“皇上吩咐的事,我还得靠着你的帮忙才行,自然不能怠慢。”
“那日我跺脚咒骂张世林,大人又为何要来探问?”
“吃人嘴短,又要靠人办事,怎可横生枝节。”
“黑衣人夜闯后院,大人不顾一切来通知我;与莫家争执时,大人挺身而出为我解围;康广年之案时早已知道我身份,依旧依着我断案,都是为了什么?”
“皆因皇上有旨,我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骗人。”聂于归抬起头来,正色道,“那现下没有皇上的旨意了,大人又到这淮安来寻我做什么呢?”
“……”白源岂知她所问为何,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行香与薄言也跟了大人这么多年,大人以为他们又是图什么。”聂于归急得跺脚道,“大人本就是一心对人好,哪里来那么多歪理妄自菲薄!”
“你怎得比我还气……”
“我当然气!”聂于归鼓着一张小脸道,“也不见谁怨你,倒是你自己想了这么多主意来编派自己,怎得叫我不急!恨不得张个榜诏告天下大人如何心善才罢休,倒看看是谁心存不满了?”
白源岂见她这副摸样,不禁心里有什么暖洋洋的东西涌现出来,让他忍不住微笑。其实这些日子来他早已明白,正宛如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只有背负了太多自责与愧疚之人,才更明白手中所握的是真实,更珍惜每一个偷得的半日闲。不若他,挥霍这半生时光,都是在为过往而迁怒罢了。
真是不成样子。他在心底叹一口气。
聂于归却丝毫不曾发觉他心境,只顾着念叨:“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分得清清楚楚的道理,你又何苦非要和自己过不去?我料长孙公主也定不愿见这情形,就算你忘了个精光,全天下都替你记着她是你的王妃,记着你对她的好。你看看眼前,有如此良辰美景,有如此好酒相伴,便快意人生就是了,既有意真心待人那还纠结个什么名与利呀!”
“不对。”白源岂见她越说越急,冷不防出声道。
“啊?”
“眼前,有良辰美景,有好酒相伴。”白源岂悠悠道,“还有你,我还不曾像这样记挂过一个人。”
未想他会这么说,聂于归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许久才一层层红晕爬上双颊,让她一时语塞,只能胡乱地抓过酒杯一口灌下。
白源岂见她这反应倒觉得有趣,笑笑道:“来这里的路上我想了很多,也亏了‘那位爷’不辞辛劳地提醒我,让我无法不思量你曾说过的,这世上名利易得,真心难求,这话我收下了。从今儿起,我要忘了自己身份,忘了手中权势,忘了无谓的歉疚和傲慢,只将一颗真心待人,你说可好?”
“……自然是好的。”
“那我有件事想问你。”
“大人便问就是了。”
“你可是对那张世林依旧放不下情意?”
聂于归嫣然一笑,低头道:“我若是对他旧情难忘,在他府中住这许多日子,大人道我还能不能笑得这么开心?”
白源岂明白她言下之意,便也淡淡笑了,拉过她的手,又道:“那你可愿与我一道回京,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聂于归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倒似又羞赧了些,好在她本就鲜有女儿家的扭捏,还是爽快道:“我不是说过了?这一次,我跟着大人走,大人去哪我便去哪。”
白源岂要带聂于归去的,便是皇陵。与以往不同,他们回京后,先领着聂于归逛遍了京城大大小小好玩的去处,也觐见了皇上,让他俩臭味相投的交流了许久享乐经,之后才在风和日丽的某一天,带着她踏上了皇陵那长长的甬道。
“这条路的尽头有我父皇,母后,皇叔皇兄,先妻。”白源岂站在甬道的入口处,抬头望一望前方,停下了脚步。
“大人不进去吗?”聂于归歪着头问。
“每每走到这里,我就不想往下走了。”边说着,白源岂找了个阴凉处坐下来,“越往里走,想起来的事就越多。走到这里刚刚好,记得起那些好的,也还没想起那些糟心的。”
“原来如此。”说着聂于归也席地而坐,取出身边带着的包裹,为他们俩各自倒满一杯酒。
“你还真是不离身,这次又是什么酒?”白源岂端起酒杯凑近闻了闻。
“莫要冤枉我,这些日子走东访西的,可都还没碰过,难得今日闲了才想放松放松。而且……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柿子酒,甜而不腻,清咽润喉,是好东西呢!”
“你啊……”白源岂苦笑着摇了摇头。
聂于归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享受这午后悠闲的时光。一阵微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惬意的闭上双眼斜靠上白源岂的肩。
“想来你也许不记得了。”白源岂低声说道。
“嗯?”
“在你府上时,有一晚你喝醉酒,也像这样靠着我就睡着了。”
“只记得醒来后模糊想起自己做了什么,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那时候,你睡着睡着,曾经喊了一声爹,是梦到了你哪个爹呢?”
“噗。”聂于归轻笑了起来,“这倒是真记不起来了,定是心中也有诸多挣扎吧。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唔……我在想,若我要拜会的话,该去拜会哪位啊。”
聂于归眨了眨眼,问道:“拜会我爹?”
“应该的。”白源岂转过头望着她。
聂于归闻言垂下眼帘,勾起嘴角笑了笑,小声说道:“容我考虑考虑。”
言罢,她站起来面朝甬道尽头的庙宇,高举起酒杯,在面前洒下一道细细的水痕,又倒一杯,仰头一饮而尽,之后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许久才直起身来。
“你在祭拜么?”白源岂看得有趣。
“嗯。既然来了,自然不能没有规矩。我在心里一一拜会了生你养你陪伴你的人,叫他们安个心,以后有我看着你,定不再叫你没事自己折磨自己。他们若见你天天也过得开心,自然是欢喜的吧?”
白源岂仰头望着她,调侃道:“只怕太贪图享乐反而忘了正事。”
“大人虽不曾明说,但我知道你始终关心着身边人,自然也包括皇上,于是就格外心忧天下几分,便是想叫你忘也忘不掉。”
“你倒挺会说好话。”
“行商之人嘛,靠的就是这张嘴啦!”聂于归扬了扬眉毛,随后又道,“说来,前几日皇上问起过你我之事。”
“皇上也问起我过。于归你……”白源岂语气有些犹豫。
聂于归却不待说完就插嘴道:“我知道皇上想要做什么。可是我这个人呢,随心所欲惯了,也从不曾执着过名分,像那些条条框框的头衔非要加在我身上,让我心中的痛快少上几分,我自然是不愿意的,便婉拒了。”
见白源岂心思似有些沉淀,她笑一笑,走近他,又说道:“大人若是在想能给我什么,只消与我约定,我将时间给了大人,大人保我此生开开心心地过,也便行了。他日我若觉得在大人身边再不能开心,自当痛痛快快的离去,彼时也不该纠缠。”
白源岂听她说的爽快,不禁也跟着笑了。
“那便如此约定了。”
“太好了!”聂于归一拍手,道:“来来,得有个仪式才好。”说着她就给两人各自倒满一杯酒,拉着白源岂并排朝着前方跪下来。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又道:“可这又不是结拜又不是成亲,该说什么呢?”
白源岂见她这摸样,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将酒杯与她相碰,一饮而尽,道:“我在心里说完了。”
“咦,你说了什么?”
白源岂神秘地看她一眼,起身道:“该起风了,回去吧。皇上近日里还想让我们到关外跑一趟呢。”
“咦?”聂于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只得喝了杯中酒跟着白源岂向外走去。
远远地,她走出甬道入口之处,又回过头来郑重地望了一眼。
这安静沉寂的古地,承载着白源岂此生多少不能道与他人的苦闷。从今后他也许再不会来到此处独自饮酒纾解胸臆,她却要替他将这风景深深印在心里,将满心的幸福也传来此处。
聂于归朝着一样望不到头的那些高大庙宇,用力地挥了挥手,这才转过头,看到白源岂早已站在轿前候着自己。
于是笑着迎上去。
他知道她在望着什么风景,想着些什么。正如他也在望着她,想着眼前之人与他的生前身后如此不相容,却又怎样都看不腻。
他明白自己输她太多,尚需时日,却也并不担心日后的路,早在心中默默地许诺与她。
“古人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今时今日,就当是于归之日,你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