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白源岂已能下床,闲来无事便四处溜达。
这聂府别院,着实地处幽静,隐约能听到潺潺流水声,竟不似身在寻常市镇。透过院墙的窗洞远远就能欣赏到保扬湖的景致,倒真是世外桃源一般,别有一番情致。
聂老板这选址,真真是妙。
他一边踱着步一边在心里感慨。
这别院占地不大,格局也普通。白源岂所住的是东厢侧院,多半还有个西厢侧院,而正中的主院又分为前院、中院、后院三处。想必后院就是聂姑娘闺房和家眷们的起居处,中院则是大堂与宴客之处。前院与中院之间修建了一处莲池几座凉亭,聊作观景之用。
白源岂深呼吸一口气,舒服地摇头晃脑着往莲池附近走去。
谁知刚转过墙角,就见附近的凉亭里有人在。他定睛一看,那坐着的正是聂于归,站着的是个打扮素净的男人,看样子多半就是那位客人。
白源岂一时不知是进是退,又恐动作太大叫人发现了徒生尴尬,便侧身在旁边的假山后藏了起来,待观望下寻个机会走回去,不想这位置倒将那二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听说你又带了上好的酒和茶叶来?想必破费不少吧?”凉亭里聂于归轻啜一口茶,悠悠地说道。
“其实还带了点女儿家的胭脂水粉来。我是觉得你一个大老板家什么没有啊,可是荷华非要拉着扯着让我带上,拗不过她。”那男子笑笑地说着,语气听上去颇亲昵。
“以后别费这个事了,我又不缺。”聂于归还是淡淡地,听不出是喜是怒,“倒是荷华的身子多注意点,当年跟着你也受了不少累。”
“还说呢。听说你这番落水,差点没把我们急死,所幸没受伤。你啊……平日里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情形,但万事还是别拿性命开玩笑。我……”男子顿了顿,“我负了你的,此生怕是也还不了。只盼你也能找个好归宿才是。”
“行了行了,说这些做什么,怪煞风景的。”聂于归迅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又不是没人要,只是一个人自在惯了,也乐得轻松。你就别替我操这个心了。”
男子似乎又劝了她几句,见她听得厌了,便也就寒暄一番往西厢处退了回去。
白源岂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悄悄探头望了望,却见聂于归已站了起来,朝那男子离开的方向追出去几步。她像是要说什么一般,昂起头望着男子的背影,却又慢慢停下脚步,愣在原地半晌没动。
“唉……”只听她重重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混蛋!负心汉!薄情郎!始乱终弃!陈世美!”
一边说一边还跺起脚来,片刻之后又一个踉跄,猛地蹲下了身子。
白源岂心里一惊,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与这聂姑娘不过相处一日,算不上熟稔,除了知道她喜好玩乐之外,至多只觉得为人豪爽利落,却没想到还有这一面。
现下也不知如何是好,白源岂便躲在假山后面观望着。
时间过去许久,聂于归始终维持着那姿势没有动静。眼见四下无人,虽想去叫个侍女来,又担心莫不是聂姑娘身患什么隐疾,离去途中若出了什么岔子又担待不起。
这可如何是好……
白源岂抬头环顾四周,连个下人的鬼影子都找不到,只好硬着头皮蹑手蹑脚摸到聂于归身旁。
“聂姑娘,你怎么了?没事吧?”他有些惊慌地弯下腰来,关切地低声探问道。
聂于归讶异地抬起头来,看上去并无痛苦神色,唯眼眶和鼻头微微泛红,分不清是欲哭无泪呢还是这三月的寒气所致。
一时间,气氛比白源岂料想的还要尴尬万分。
不想聂于归倒“扑哧”一声笑了。
“原来大人躲起来偷听来着。”
“姑娘见笑了,只是碰巧走到此处,又不便打扰二位,就……”白源岂也跟着笑了起来,“方才还以为姑娘出了什么事,就匆忙跳出来了。”
“大人真是个善心之人。”聂于归轻叹一口气,“并无什么大碍,只不过想起些往事,心生感慨,不禁有些乏力罢了。”
“必是伤心之事。”
聂于归没有接腔,只是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昨儿就听说大人醒了,想着该去问候一下,却又叫些俗事给耽搁了。在此碰着大人也算有缘,先给大人请个安,大人还莫要怪我怠慢。”
“聂老板真是太客气,是在下给你添麻烦才对。”
听到这句话,聂于归的眼睛眨了眨,道:“既然如此,我就大言不惭了。”
“嗯?”
“大人可还记得与我相约敝府把酒言欢?”
“自然是记得的。”
“择日不如撞日,大人看就今夜如何呢?”
白源岂隐约觉有些唐突,但也知她必是性情所至,便如实相告道:“在下虽有伤在身,适当小酌,当不妨事。”
“好!”聂于归开怀地一挥手,“琼花玉酿还饮不得,但我这里也有上好的女儿红,入夜时分便在这凉亭不见不散。”
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准备去了。
白源岂这厢还来不及反应,怔住片刻才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
夜晚的空气,比白日里又冷上三分。只是三杯酒下肚后,倒也不觉寒气。
“唉……好酒,果然要饮在月明时,才最舒心啊。”聂于归豪饮一杯,惬意地长叹一口气。
“聂姑娘时常像这样夜深之时举杯对月吗?”白源岂却不失风雅地小口啜着。
“琐事颇多倒难有这样的闲暇。不过忙里偷个闲,图个清静,想点平日里理不出的思绪,实在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看来姑娘是有心事。”
“大人说笑了,在这世上行走,又怎能没有烦心之事?只是……”聂于归嫣然一笑,“再怎么愁闷,吹吹这冷风,倒也能冷静几分,想不通的事也就想通了。不怕大人笑话,每当心中忧愁挥之不去时,我就总想一醉方休呢。”
“常言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实在不是个好法子啊。”白源岂苦笑着叹道。
“也不尽然。”聂于归又给自己倒满一杯酒,“想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酒,倒又觉得没什么可愁的了。”
“姑娘当真洒脱。不过……恕在下冒昧……”
“嗯?”
“聂姑娘的心事,可是与今日凉亭中之人有关呢?”
听到这问话,聂于归怔了怔,寻思片刻后倒是坦然地笑了。
“大人以为那是什么人呢?”
“没猜错的话,许是那淮安张氏之子?”
聂于归倒也不在意被白源岂如此猜测,只是举杯敬他:“就当大人聪慧过人吧。”
“姑娘何必揶揄在下。”
“关于我的事情,想必很好打听吧?扬州城的老百姓可没少挂在嘴边呢。”聂于归笑笑说道,“当年那盛况空前,现在想来都还像梦一场。”
“看姑娘今日如此愤恨,可是被那张生负了一场。”
“啊……”聂于归愣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人可千万别当真,不过是戏言罢了。他名叫张世林,因着家中传宗接代之事不得已休了我,实在不能怪他,真真是些戏言罢了。”
“原来如此。”
“要说来,我多少因着这事平白受了些苦,每每见着了少不得在心里数落一番而已。只不过……”
“只不过?”
聂于归深呼吸一口,抬头望向夜幕中的明月,迷蒙的眼神多了一丝恬静。
“只不过,做人若计较太多,哪里还有闲情来品这天下美酒的妙处?”
“姑娘既然如此通透,又缘何不痛快呢?”白源岂莞尔笑笑,轻描淡写地问道。
而聂于归看着他眨了眨眼,又饮下一杯酒。
“大人可有娶妻?”她话锋一转问过来,脸上已是三分醉意,笑容却又极美。
白源岂眯着眼打量她片刻后才道:“当下还是孤家寡人。”
“可有心上人呢?”
“……没有”
“那我的烦恼纵说与大人听,兴许也体会不了半分呢……”聂于归拿手撑着头,有些喃喃地说着。
白源岂见她这副模样,寻思着再探听下去未免有失礼数,看看天色不早,便说道:“聂姑娘你醉了,切莫在此着了风寒,我去唤人来扶你进屋吧。”
“是该睡了。小醉怡情,大醉可是伤身哪。我这就回屋了,不劳烦大人。”说罢聂于归便起身走出凉亭,两三步后却又思量着什么回过头来,郑重道:“于归这些年在扬州城混迹,被康大人吩咐接待贵客已是家常便饭。但能让那个康大人如此谨小慎微地叮嘱我,还是头一遭。想必王大人若非有要务在身,便就真是凤毛麟角的大人物。有些事于归也不会多问,但此次行刺之事尚未查明,我也未必处处顾得周全,大人还请多留个心眼自己保重。”
“原来姑娘根本就没醉嘛。”白源岂淡淡地笑道,“多谢姑娘好意交代在下,定当铭记在心。”
“所以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聂于归也跟着笑了,“那就告辞了,待明日再向大人请安。”
于是作了个毫无女儿家风情的揖,就头也不回的走了。明月当空,凉亭中只留下白源岂一人,品着杯中茶思忖方才那些话背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