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最是下扬州的好时节。
晨光微露,墙外野花满坡,墙内弱柳扶风,绿意盎然。保扬湖边的商铺大多还未开张,但无论是匆匆赶路的行商还是闲暇游览赏景的人们,无不在此处流连驻足,只为让扬州城下久负盛名的风光在眼底多停留片刻。
两驾装束朴实的大马车,城门大开不多久便风尘仆仆一路到了湖堤。
前头那辆赶马的小厮行到路边喝住了马,后面的也跟着停了下来。小厮对着车内轻唤一声,便有个白白净净的书童样少年探出头,一见到外间风光,立刻大喜,“嗖”地一下跳下车。
用力地深呼吸几下,舒展了胳膊后,他低着头走到后头那辆马车窗下对着车内说道:“爷,到地儿了。”
“嗯?”车内传来迷迷糊糊的应答声,随后车窗的帘子被掀起了一角,却看不清车内人的长相,只听声音似乎年长了书童许多。
“爷,这扬州城果然名不虚传,亭台楼阁湖光山色,风景很是秀丽。”
“看来难得今年领了份好差事啊。”车内人依旧懒懒地应道,“景致以后有的是时日看,先赶路吧。知府大人那把老骨头若在风里等久了,怕是要有借口装病咯。”
“是。”书童躬身又退回前一辆车里,着小厮一路继续前行。
随着日头高升,马车也行到了城南处的扬州府衙。此处不知何时早已是红门洞开,知府大人正带着一众下人在此处静候。远远见到马车过来,便有几个家仆迎了上去。第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依然是先前那个少年。只见少年拱手对着知府一行行了大礼,便又回转身从车内扶出一位姑娘。姑娘容貌秀丽,薄施粉黛,看装束虽不似大家闺秀却也端庄得体,竟难以猜测其身份。姑娘落下地来并未多言,施了礼便退至一旁。
这边厢少年已是走到了后头那辆马车近前,轻声道:“爷,知府衙到了。”
车内未传出多大声响,知府这边依旧是屏气闷声候着,偶尔捱不住了咳嗽两下。许久,车帘子才缓缓掀开,一个身穿烟灰色袍子的青年跨出车外。虽说这青年,不乏面目俊秀气度非凡,但眉宇间透着几分老持沉着,显得年长了几岁,一时估摸不出年纪。青年站定后,也不多言,只是负着手款款走来。
却见知府一行人早已恭敬地跪伏在地,青年轻笑一声,加快几步上前扶起为首的知府大人。
“康大人德高望重,何必如此多礼。”
扬州知府康广年躬下身来又行了个礼:“真是给下官折寿了,这礼数总是怠慢不得的。王……”
“康大人。”话未说完却被青年身旁的书童打断。书童作了个揖道:“小的失礼了。我家王大人此番游历江南,行事简朴,不欲声张。大人切莫……”话只说了一半,还对着康广年使了个颜色。
康广年倒似心领神会,只愣了愣便又恢复了方才的笑脸:“王大人此番舟车劳顿,不知是为了何等要务前来?”
“大人多虑了。”自称是王大人的青年,“在下不过闲人一个,蒙皇上圣恩得以四处赏玩,寻个清静。朝堂之事,怕是不便过问。”
“正是正是。是下官失察了。王大人,外面风大,还请里面坐。”
“康大人也请。”说毕,青年却自顾自踏步走了过去,边走边回头向那书童交代道:“行香,薄言想是身子不舒服,带她下去休息吧。”
“是。”被唤作行香的书童,毕恭毕敬地应一声,便向先前站在一旁的姑娘处跑去。
一踏入府衙,眼前又是另一番光景。打扮得宜的女眷们均围在侧边拱门外行着礼,衬着布置精巧的假山池水,杨柳桃花,甚是赏心悦目。康广年一路观察着青年似笑非笑的脸,将其引至一处最能胜览满园春色的花厅,便逐了周旁的下人们退出去。
待到四下无人,康广年哆嗦着又跪拜了下来。
“下官康广年,叩见平亲王爷。方才在府外不知王爷心思,差点说漏了嘴,还请王爷恕罪。”
“诶,免礼免礼。不知者,何罪之有。再说,我白源岂本就是康大人的后辈,早年康大人在京城的时候对我们兄弟多有关照,应当我敬重您才是。”青年客气地又扶起了康广年,满脸笑意地应着。
“王爷过奖了。只是下官还是要斗胆多嘴问一句,此番王爷既然微服前来,当真只为游玩?”
“大人多虑了。本次下江南,也不过为皇上寻点新奇玩意逗个开心罢了,不为要务,不必慌张。”
“原来如此。却不知皇上想要寻些什么呢?”
“寻一位女子。”
“女子……”康广年面露沉思状地停顿了下。
白源岂依旧笑笑地,也不接话茬。康广年只好咳嗽了一下,接着道:“那……下官即刻就张榜传召扬州城内妙龄女子前来,不知皇上对女子的喜好……”
“诶,康大人这就不对了。既然在下现在是‘闲人王某’,若是劳烦康大人兴师动众地安顿,岂不遭人猜忌?皇上此番也是不希望惊动太多人,毕竟太后娘娘为人耿直是众人皆知的。”
康广年闻言似是明白了些什么。
“那王爷的意思是……?”
“大人只消寻个了解扬州风土人情的人来,与在下一道办这差事便行了。对外么,只当是随便应付过在下,自不会有人探究。”
“这……”康广年犹豫着,垂下脑袋琢磨了起来,像是有些不太赞同白源岂的提议,但又寻不出什么法子来否了它。就这么寻思了片刻,仿佛灵光一闪,想起了什么道,“下官倒是想起个合适的人选来。”
“康大人请讲。”
“此人名唤聂于归,乃是城内最大的丝绸行观祁堂的老板,平日里和下官也偶有来往。出生书香门第,其父早年是很有名的讲堂夫子,中年经商颇有成就才有了这观祁堂。此人论才情风度,都是极好。办事的能力也是没有话说,更何况观祁堂在扬州城有好几家商号,人脉也是相当的广。若有聂老板相助,想必皇上要寻怎样的女子都是手到擒来,如此下官也能放心。”
“好!”白源岂仿佛对康广年的答复早有准备,当下便痛快地应道,“能结交此等名士,也是一桩乐事。就劳烦康大人为在下引见这位聂公子了。”
“……王爷有所不知,这位聂老板,其实……是个女儿家。”
“哦?”白源岂好像打进门起,第一次惊讶得忘了要挂起笑脸,“女儿家……办这差事怕是不妥?”
“啊,聂老板想来是无碍,这其中有些缘由,待下官日后与王爷详说。现下还是赶紧安排为是。”康广年倒是卖了个关子。
“那就有劳康大人了。”白源岂心下虽有几分好奇,但想着有什么见了本人自然更清楚,便行个礼退了出去。
不出半日,聂于归就出现在了知府衙。白源岂听到消息踏进花厅时,一眼就见上手方两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品茶闲坐。为首的果然是个姑娘,却不似寻常姑娘那般打扮,长发只简单挽个髻,未插珠钗。身上衣裙虽看得出用料做工的考究,但皆为素色。一眼看去,大方得体有余,美艳则太过不足,倒显得站在一旁的薄言还略胜几分。再看其人面相,确是个眉目清秀的美人,只是神情严肃,又更少了一番风情。
唉,这聂姑娘,真是白白糟蹋一张桃花脸。白源岂不禁在心里哀叹一声。
再望过来,聂姑娘身旁坐了一个书生样青年,白白净净的脸,举止颇斯文,看上去多半是聂姑娘的手下,一时也没什么要留心的。
“失礼失礼,让聂姑娘久等了。”白源岂一面琢磨着一面拱手上前打了招呼。
坐着的两个人也即刻起身,各自行礼。聂于归欠着身道。“民女聂于归,见过王大人。”
“这里不是衙门,不必多礼。更何况是在下有求于人,更不可倨傲。”
“大人言重了,此番若不是承蒙康大人看得起我,想必也没这个福分结识京城来的大人物。”聂于归淡淡地笑道,脸上表情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刚刚好维持在礼貌且有诚意的程度。
“王某闲人一个,算不上什么人物。这几日要劳烦姑娘了。”
“大人不必客气。”聂于归让开一步,指了指身后的书生,“这是我家二当家的,叫叶重山。于归毕竟是女儿家,想来多有不便。大人若以后有什么吩咐,也可以直接使唤他。”
白源岂只点一点头,雷打不动地笑着,歪过头又打量一遍聂于归。
“聂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既然需要姑娘相助,自然得有些诚意才是,索性就开门见山了。”
“大人但讲无妨。”
“想必康大人已将在下此行所为何事告知了姑娘,在下也劝说过康大人此事拜托女儿家多有不妥,姑娘无需碍于颜面,大可推脱无妨。”
不想聂于归倒“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大人莫不是把我当成闺阁里的大小姐了?”
“呃……”
“虽说其中有些经纬,不过我也算是早就为人妇的人了,又在外行商多年见过不少世面。大人不必顾忌这许多,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就是了。”
奇怪,既已嫁人了,那康广年缘何没有提及她的夫家?
白源岂心下有些疑惑,却又不知该不该问,正犹豫间,只听聂于归又开口道:“我聂于归没什么别的本事,要论吃喝玩乐倒是不熟别人。找人的事只需大人将条件交代给下面的人就行,自有人能替大人找来一箩筐的如花美眷。至于大人嘛,只需吃好喝好玩好便行。要我说呀,这扬州城有一绝鲜少为外人道,若不是遇上了我,大人也未必有机会能见识,那便是陈酿七年的琼花玉酿。全扬州城只有城东的老斧头家卖的最地道,每年四月采摘琼花,一定要清晨带露采下方可,然后——”
“咳哼!”不想站在一旁的叶重山干咳一声,打断了聂于归的滔滔不绝。
聂于归愣了一下,这才发现白源岂在一旁听得怔怔的。
“啊……”她一时语塞。
白源岂笑了笑。
“聂老板真是性情中人,想来对酒颇有研究?”
“谈不上研究,不过是闲暇之余的一大嗜好罢了。大人可爱酒?”
“虽不胜酒量,倒也时常独自小酌,若能一尝聂老板所说的琼花玉酿,必是人生幸事。”
“太好了!”聂于归眼前一亮,道,“既如此,大人务必赏光到敝府一坐。”
“这……”白源岂思量着如何应答是好,盛情难却下又觉得不知会夫家就应邀贸然前往多少有些不妥,遂转开话题道:“既然来了扬州城,这第一桩,果然还是要先见识见识保扬湖的美景才行啊。”
“这有何难。”聂于归爽快地答道,“偏巧,前些日子刚置备了画舫一艘,若能得王大人先行体用一番,也是家门荣幸。不知大人可愿赏光?”
“哪里的话,那就劳烦姑娘打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