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十分黯淡，月亮早已被厚重的乌云遮挡。

秦素时提着灯，灯上的图案在不停变幻，她却丝毫没有看那些有趣的图案的意思。

她走在少有人在的石子路上，面容冷淡，若是有人忽然之间见到，定会以为是女鬼出来作祟。

王宫后花园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永远修剪到一个高度的花草，永远耸立在湖中心的亭子，永远没有改变的那个人的身影。

她走过去，没有人阻挡，她知道，是他屏退了所有的人，他知道她会来。

亭子里的他孤独地观赏着湖面，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甚至他身后的石桌上摆放着的酒菜连位置都没有一点改变。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看见是她，本皱着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素时。”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中带着几分喜悦。

她却只是站在原地，提着灯，看着他走向她，面容依旧无悲无喜。

待得他走近了，伸手想拉她到石桌旁与她共饮时，她却把一只手抬起，手中的匕首反射着昏黄的灯笼的光芒，竟显得有些柔和。没有犹豫，那把匕首直直地刺进了他的胸口，准确无误地捅入心脏的那个位置，然后拔出。她的手忽然开始不停颤抖，然而握着的匕首却没有滑落，反而握得更紧了，好似她还想抓住最后一点她所珍视的东西。

然而，当男子颓然倒地之时，她却清楚地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都从她的生命之中永远消失，留下的，只有眼前匕首上斑驳的血迹，在夜里好像盛放出了一朵哀伤的花。

秦素时放下灯笼，蹲在男子旁边，早已黯淡下来的眼眸，无端多出了几分绝望。

“哈哈哈。”她仰起头，本来想笑，却发现早已止不住泪水。

她一生里最恨的人死了，可是她还很难过。

因为她还爱着他。她从来都无法真正地恨他。

那个陪着她干傻事，毫无底线地对她好的人，她又怎么可能恨之入骨呢？可是她又不得不恨他。

如果她可以干脆地恨他，或者不顾一切地爱他，忘记从前种种，她都不会如此痛苦。

什么都没有了。她看着手上那把滴着血的匕首，闭上眼，在不停的抽泣中举起匕首，对准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一双温暖的手握在了她的手，抢走了她的匕首。她睁眼，面前的男子张开双臂拥她入怀。她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的气味，那股她一直都喜欢的气味，忽然觉得有些心安。

“陌寒，你算计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没有推开面前的男子。

她早该想到的，他那么精明的人，会不知道她会来杀他？今天是皎皎的忌日，她是一定会来杀他的，她等了那么久，不过是为了在今天杀他罢了，他一向是知道的。

陌寒轻轻拍着她的背，让她不会哭得太狠，“素时，你还在乎我。”他把女子有些凌乱的头发捋到耳后，“杀了叶皎我也很后悔，我也做了很多弥补，你可不可以忘了以前的那些不开心的事，我们还像是以前一样，多好。”

她听着他的心跳，那么有节奏，那么真实。

夺过他抢过去的匕首，她推开陌寒，陌寒顺从地松开手，低着头看着她，眼中充斥着惊愕。

他该惊愕的，即便杀了他会心如刀绞，她还是要刺下那一刀。

本来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露出了半边脸，月光皎洁地像是女子的泪水。

“扑通。”

匕首被扔进了湖水中，溅起一阵涟漪。

女子闭上眼，将头靠在男子肩上，只觉得脑中已是一片空白。陌寒却有些开心，淡淡微笑。

此刻，灯笼里的蜡烛已然燃尽，两人的身上便只余下了月光。“明天，”她顿了顿，深深呼了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哭腔，“明天，我依旧会恨你。”

但那是明天的事。

他没有回答，只是抱着她。

她感受到他的温度，那么温暖，却那么遥远。

她也想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不顾一切地和他相爱。

可是，他们之间的鸿沟实在太深，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跨过去的。

“素时，你看，今夜的月色也很美。”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让她坐在石桌旁边，递给了她一双筷子。

她接过筷子，夹起了自己爱吃的菜，吃了起来。好久都没有好好吃饭了，她吃得有些急。陌寒微笑地看着她，端起一杯酒，细细品着，宛如从前。

只是吃了几口，秦素时便感到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手上也没有了力气，她觉得不好，放下筷子，起身想走，全身却轻飘飘地没有力气。

一下子倒在了地上，她知道，自己中毒了。恍惚之中，她看见陌寒朝她走了过来。

原来，今夜她没能杀他，倒是他设计杀了她。也是，他又不蠢，怎会任由别人杀他。

何况，他一向精于算计，怎么会留着一个没有任何价值的祸害，现今看来，她的价值也已用尽。

她忽然有些痛恨自己是护国公女儿的身份，也痛恨着他一国之君的身份如果，如果她不是护国公之女，他亦非啬国国君，他们便不会有任何交集了吧，那么他们当初就根本不会相识。未有相识，未有相知，就不会有蚀骨的痛楚了罢。

她竟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和她一起躲在王宫的屋檐上数星星的男子，心里还会不舍。殊不知，那个疼惜她的，深爱她的人，不过是他的演技，她的错觉。

“素时，”他握着她冰冷的手，她的意识已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眼睛里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你太固执，我给过你很多很多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抓住呢？”

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实她最后得到这样的结局，也算是因果轮回。

也许之前被他的表现迷惑，以为他所干的一切，都是在逼迫之下，方才做出的。可之后了解深入之后，明知道了他会算计别人，她还是帮他，帮着他去算计别人，情根深种时，如果不是得到太过惨烈的真相的攻击，大概是不会醒过来的。

现在，他算计了她，就像以前算计别人一样，也算是她自食苦果。

也好，也好，不必亲手杀他，她也可以减少不少痛苦，至少在阴间与皎皎相见，她也能无愧。意识逐渐模糊，她想，她一定要问孟婆多要一碗孟婆汤。

醒来时，阳光正好，窗外的燕子“啾啾”地叫，带着无限的生机。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还躺在自己的床上，右侧的墙上挂着的，是皎皎送给她的挂饰，她一向喜欢，一直挂在墙上直到皎皎过世，她怕睹物思人，方收了起来。

难道人死了之后，没有所谓的地府，只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从前美好回忆的幻境之中？

她站起来，掀开珠帘，那里坐着一个人，似乎等了她很久。

不用他转过头来，她都知道那是谁。

如果，如果真的是死后的幻境的话，那么，皎皎还会活着，他也是从前那个对她很好很好的他吧。

她上前去勾住陌寒的脖子，像以前那样。可是，他身上的温度，太真实。

“你醒了？”他没有动弹，“素时，我终究舍不得杀你。”

女子愣住，缓缓松开手，原来她根本就没有死，原来她对他的仇恨，还得延续下去，直至她真的死亡。

“我想你会喜欢的，我按照你原先房间的格局布置了这一间房，连细节都尽量还原了，还不错吧？”他回头看女子，只见她的面容苍白，“你好好休息吧。”他想拉她去休息，她却挣脱了他拉她的手，用手抓着头发，蹲了下去。

他叹了一口气，走了出去，秦素时隐约听到有金属和木板碰撞的声音，但她没有在意。

她已经不相信他了，他的心思掩藏得太过深，她从来都看不到，舍不得杀她？他杀的人还不够多吗？她知道，他看中的只不过是她的利用价值。她都这么恨他了，竟还有让他利用的地方，他用人还真是要压榨地连骨头渣子都不留下啊。

蹲了许久，她站起来，一下子有些站不稳，她便要朝地上倒去，幸而桌子就在不远的地方，她撑着桌子，才好了一些。

稍微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她朝门外走去，只有找个酒馆，大醉一场，才能平复她此时的心情。

到门口时，她推门，可怎么也推不开，一旦她使了一点力气，她就能听到金属与木头碰撞的声音。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走到窗边，尝试着推那扇雕花精细的窗子，但窗子也推不开。

他把她关起来了。

她内心极为愤怒，想掀桌子，不过刚刚被解了毒的身体并无多少力气，便只能拿起桌上的茶具摔到了地上。

他明明知道她最爱自由，恨极了收到束缚，他还要把她关起来。

思至此，她却冷静了下来。她怎么可以要求一个不爱她的人顺应她的心意呢。

就那么躺在地上，她侧身，看着就近的碎瓷片，捡了一块锋利一些的，藏在了袖子里。

躺了许久，她才站了起来，走到门边，使劲拉门，“有人吗？去把陌寒给我叫过来，我有事情要跟他说。”

门外的侍女声音温柔，“殿下说过了，他有事要做，做完了该做的事情，自会来找小姐的。”

还会来就好，她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紧了碎瓷片。

其实她不该等到皎皎的忌日才动手的，除了她认为那个日子比较有意义外，也是因为她心中有些舍不得。

可是，她高估自己了，不是她要杀他，他就会死的。他太了解她，有时候她都觉得他对她的了解更甚于自己。

她必须得抓紧还能靠近他的机会，杀了他，为皎皎报仇。

皎皎她，应该早在地府等得着急了吧，她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经历，还有一个人来不及去爱。

头有些昏昏沉沉的，她躺在榻上等着陌寒。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听到了锁被打开的声音，她以为是陌寒来了，但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铠甲的护卫军，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陌寒呢？”她问，那人却没有回答。

她看着大开的门，也不想管陌寒在哪里了，便直接朝门口冲去，那送饭的人竟也没有拦她。

只是一脚踏出门槛，她却停住了脚步，门外已被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秦素时踢了门槛一脚，又回到榻上躺着。

反正，反正陌寒早晚会来的，她等着便是了。

护卫兵放下了所有饭菜，就走了出去，又把门锁上。

她瞟了一眼桌上的菜，和昨夜的一模一样。

她心下有些烦躁，干脆脱了鞋，闭上眼睛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