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婴儿
孟飞龙、白壳被调回了帝京;桂山成了兵州的大统领,只是兵州不用出兵丁、训练兵丁。所以能管理的军人也只有自备的民防兵和官府衙役,一万人左右,比起蒯郡四五十万的军兵大统领威风上逊色了不少;嘉辰被任命为兵州州主,比起在朝廷一品大学士是明降暗升,掌管着生杀实权,又远离帝京,落得清闲。兵州虽然地大,但是如今的人口只有七十万,连曾经的一半都不到。可人少事也少。鸡毛蒜皮,偷鸡摸狗的事村中的里长、保长就能处理。大一些的放火劫路拐骗,各县的衙门处理,特别大的事件极少发生。所以嘉辰落得悠闲自在。
这些都是三年后的事了。短短的三年之间,人事的变动远不如兵州发展的变化大。
只不过,兵州一词名存实亡。也许四十七年后,它能再次生龙活虎起来,让外敌忌惮。
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只是开始中的开始。星夜,微冷。一声啼哭,唤醒病州的怪事。
秋日的夜晚果然星耀璀璨胜过夏夜,月光时隐时现,照得树荫一会儿躲在阴影里,一会儿冒出整个身体的轮廓。
夜已深,月也西斜。兵州城内只有一户灯火通亮。只见一个农汉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手掌来回磨搓,紧皱的眉头时不时往屋里张望。咬紧牙关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没出发泄似的。
晚睡的蟋蟀依旧嘶嘶的叫着,可并没有人听得到,因为它的声响都被屋里传出的、女人独有的嘶喊声遮盖住了。声音越响,农汉的牙关咬得越紧,走不得速度也就越快。也站在一旁的老妪老翁,劝着年轻人,消停会儿,一会就好了。可他们虽然是过来人,心跳的也是扑通扑通异常的快。心里想着,无论男孩女孩自己要做爷爷奶奶了。心中特别的高兴。老婆婆向着巫神庙的拜了拜,嘴里不停地念着行礼语。
“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取代了产妇的嘶喊。农汉、老妪老翁都跑去房门口候着,等着送子婆婆开门,让自己进去看看婴孩的模样。可吃吃不见门开,农汉急了,会不会是,大人出了什么事。门拍也不拍,直接一脚将紧关的房门踹开。顾不得一屋的血臭味。
农汉首先关注的是自己的老婆,床上的产婆冒着热汗,半倚在床头,闭着眼睛很虚弱的样子,可是没什么大碍。于是就将目光移到,抱着婴孩的送子婆婆方向。刚出生的婴儿哇哇哭着不停,可抱着孩子的送子婆婆却并没有去哄,紧盯着这婴孩的面相,一脸的委屈似的,想哭又哭不出来的表情。农汉很生气,若是放在平常,口水仗是少不了的,厮打都有可能。
可今天毕竟是自家有了喜事,她又是送子婆婆,不能惹。不无恭敬地对送子婆婆说,婆婆怎么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呀?送子婆婆并没有说,因为她也没有细看。
往常生出的小孩,从产道出来后,身上蘸着羊水、屎尿之类的,在温水盆里洗一下,就能看出小孩的男女来。然后将小孩擦去脏东西就行,用襁褓一包,打开产房的门,让家属进来,然后对着小孩的爹,说声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生了位少爷,生了个小姐之类的话,这就尽到送子婆婆的义务了。府上会给送子婆婆一些钱物充当红包。
今天这家请来的送子婆婆虽不是城中最好的,但也接生十一二年了,接生婆又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必须自己有过生孩子的经验,然后给着自己的师傅送子婆婆打下手两三年才能自己独自接生的。
这些规矩现在这个接生婆应该是懂的。可她依旧没发一言,呆站着。没有搭理农汉。农汉索性自己去看襁褓里的婴儿是男是女,他于是将襁褓的屁帘挑起一条缝,是个男孩。自己乐红了脸,对着一直站在门外的父亲,喊了一上子,是个儿子。
农汉放下了屁帘,去观瞧婴孩的模样是随了当爹的还是随了当娘的。
在昏黄的灯光了,看不清眉毛。于是农汉也就直接跳过,从眼睛开始看起,四个小小的眼睛,一个高挺的……
四个眼睛?四个!农汉觉得是灯光太暗,看花了眼。于是晃了晃脑袋再看,还是四个。于是索性将桌上的煤油灯端了来,仔细一看,着实吓得端坐在了地上。
只见这个婴儿只有鼻子呆在了自己该呆在的位置上。其他的眼睛、嘴巴都长在脸颊的两侧,四个眼睛,两张嘴。
农汉举着灯,一直坐着一直坐着,不去擦刚才跌倒,蘸在自己身上的煤油。站在屋里的老妪又向屋里的深处走了一些,想拉起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儿子,可怎么都拉不起来。于是只是接过煤油灯,放在了桌子上。
老人家抱孩子,哄孩子都有经验,接过送子婆婆手中的小孙子,走都靠近灯光的床沿,看起了自己的孙子,这一看也下了一跳,婴儿的两张嘴,一张一合,此起彼伏的哭闹着,反复争夺者谁该第一个去喝香甜的母乳。
老妪喊着还站在门外的老伴儿,可是喊了几声都不肯进。哪有儿媳妇生产,老公公看的道理。好说不好听。直到老太婆说了句咱家造孽了,祖上干缺德事了。才进了产房,辱骂祖宗可是大事,能让必须辱骂祖宗的事也是大事。
硬着头皮进来了,可他的目光也紧盯着坐在地上的儿子和自己的老伴儿。床榻另一侧的儿媳接生婆没敢看一眼。老头子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听了老伴儿说的话。只是叹息了一下。把送子婆婆叫了出来,给了比先前准备给的红包分量更重的钱财,接生了怪孩子,哪还有脸接钱,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规矩,人家称你为送子婆婆就是尊敬你,希望你接生的小孩能够保证母子平安,送来的孩子要健健康康,接生的孩子如果是死孩子、或者残疾的孩子,人家不埋怨你就算好的了,那还敢接受人家给的钱呢。
这个送子婆婆,坚决不肯收。可是老头子却是坚决要给。而且说了,我这孙子命苦,我家的福薄留不住,这个孩子。没想到出生没一会儿就被接走了。老头子颤抖的音调里包含惋惜,浑浊的双眼放着泪光。
接生婆明明还听到婴儿的哭声呀。愣了一会,就全都明白了。拿着钱就走了,接生婆回到家,丈夫问她,那家的孩子怎么样,接生婆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没出生一会就死了,可惜了。
老头子,擦着眼泪。不知这泪水是为这畸形的婴儿而流,还是为接下来要做的错事而流。
老头子抱着婴儿走了出去,这时恢复过来的儿媳妇,对自己的婆婆说想看看,自己刚出世还未见过面的孩子。农汉,送地上缓过劲来。抱着妻子说,我们还年轻,才结婚一年,孩子以后肯定还会有的。这一句这家的媳妇明白,倚在丈夫的肩头,只有呜呜的哭。世事就是这样无常。
老翁抱着孩子走到自家屋后的一片宽敞的空地,在两丈高的梧桐树下挖了一个一臂长,两掌宽的深坑,婴儿放进去后,含着泪一掀一掀的往婴儿的身上抛土,清脆的婴儿啼哭声变的沉闷了许多,直至完全喑哑。土地恢复了平整,但老头子和他家人的心却出现了一个坑,埋不平的坑。
有人会觉得老翁心肠过于毒辣,可这也是被逼的。如今的丢弃健全婴儿的事,一些人做起来都跟丢弃阿猫阿狗没什么两样。何况那还是畸形婴儿,那时没有福利机构,没有整形医院。你让这幼小的生命怎么活在这所谓正常人的世界里。他注定饱受白眼与欺辱。说这这户人家被妖邪附身、祖上不积德、家中做坏事,被头上的三尺神明诅咒了……反正活人死人都不能安宁。
孩子,你怨就怨我这个老头子吧。老翁颓废的走了。
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几天之后,这户人家四邻八舍都在说着这户人家生出个怪胎来,活活给埋掉了。具体什么样子,却没人提及。当着农汉一家的面,没人敢说什么,背地里说得可欢实了。这件事不知是谁传出来的,反正邻居之间挨得近,隔音有差,你家夜里闹耗子,他家的都的狗都知道。
这件事后来越传越广。直到传到嘉辰的耳朵里。
嘉辰到没去追查信息的真假,或是捉拿那户人家问话,只是觉得生儿不养儿,重男轻女一出生女孩就扔掉这样的事,有驳人伦,不利于文教有伤风化。于是下令禁止丢弃婴儿,无论男女。若有发生充军。凡请送子婆婆接生,都要记录在案,婴儿夭折也要仵作确认死因。
嘉辰的想法确实是好的,却招致兵州下面的灾祸。
兵州,育民于兵,一直以军纪严明著称。城中百姓接到命令也是有令必行。嘉辰下过命令后,许多县府也执行下去,加强了新出生婴儿的登记。后来却也没有发生弃儿埋儿的事件发生。可是不得了的事发生了。兵州上下一年共出生两千名婴儿,其中畸形的婴儿就有六百多。有的出生时没有手臂,有的多长出了一条腿,有的骨骼畸形,一出生驼背都是小事,有的婴儿头只能偏向一侧。有的……这还不算一出生就夭折的婴儿。
而且小产的婴儿,比重也超过往年的三四倍。也许这只是一年的现象,可又过了五年,城中大街上跑的孩童十之六七都是身体结构易于常人的。这便引起州长李鹤天注意。先前的州长嘉辰任期已满,又年近六十,于是上书,告老还乡。回到老家青城文新县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小儿子嘉明云继续在兵州做他的书记。
这等怪事怎么向明帝汇报呢?只是天的意思,人怎么能够违抗呢!当李鹤天还在犹豫怎么诉说这事的时候。有一些做买卖的早就将兵州这种怪现象,传播到翼云国的大街小巷。于是当明帝看到李鹤天的奏章时,二话没说就派占卜官厚天,御医白壳带领随从前去看诊,到底是疫病,还是风水问题。
白壳故地重游,并没有像七年前那样匆忙赶路,下了朝堂,和厚天约好,明日日出后在聚在一起,这也正和厚天的意思。
白壳回到家中,给自己的父母妻子说了此事。白壳只有三十多岁,墨黑色的剑眉,炯炯有神的大眼,水汪汪,鼻梁也是高挺十分帅气。保养的也特别的好。之所以在二十多岁就能当上御医,除了本身医术高明外,还主要靠的是白家药房的这块金子牌匾。这可是白家上辈九代,评良心行医,买货真价实的药材积攒起来的。从九代走街串巷卖药的赤脚郎中,到现在的给王权贵胄看病。
这次出行白壳打算带着自己的两个弟弟白术、白芷一同前去。他俩也只有十三四岁。带他们去并不是因为他们医术比自己好,而是想带他们出去历练历练,而且从帝京到兵州两千里路。路上奇花异草、药材草医也多,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正值秋季,也能在树林里找些草药。关于兵州婴儿畸形的事,一是病症奇特,虽然翼云国每年都会有畸形儿童的出生,但像兵州那样一年就有一千多的,看来整个西牛贺洲也绝无仅有,但是奏章和传闻只是说儿童身体与正常人不同,身体并没有发生什么痛苦的征兆;二是这个病因上不明确;也不急于医治望闻问切,不能少;三是并没有死人,说明这病始终不会让人直面死亡的怪病,需要从长计议。
晚饭之后,白壳并没有和妻子温存,而是挑灯夜读,来到自己的书房,满书架上摆满了医书,他想从中找到相似的病症,好为自己在兵州施医救人,提些思路。可是翻遍了群书也没有找到。畸形的身体从来就没有人为此看过病的,多出来的胳膊腿的虽然可以砍掉,但总会伤到身体的其他器官,肢体更无法被安置在缺少相应人的身上。
最后他还是找出了一本医书《外伤杂论》,这本书并没有介绍治疗畸形的例子,却又伤人,中了毒箭,导致大腿中箭,肌肤溃烂不得不截止的案例。白壳想实在不行就只能这样了。
厚天回到家中,却是安逸得很。只是睡前拿出了放在床下箱子里的包裹,里面装着许久没有用过的桃木剑、纸符、八棱镜。还有一身的巫衣袍。
清晨,太阳刚出,厚天就锁了家门,因为他家只有他一人住。他总是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自己踱步走到城门口,在此等着白壳带的一行人。没多时,他们便来了。白术和白芷下马,拜见了厚大人,白壳却是坐在马车上,掀起车帘,招呼着厚天和他坐在一起。白壳虽然比厚天年长十岁,但是却没有城府,处事也没有厚天沉稳、谨慎。但厚天并不讨厌他,反而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以为厚天的朋友实在是太少了。
两辆马车,十八匹马,一共二十二人。出了帝都门。
白术和白芷有马车不坐非要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头。很少出门的他们,对于黑翼的蝴蝶、泥泞的小道,都充满了好奇。反正一行人走得很慢,上次去兵州七八天就到了,这次恐怕要走上十天左右。但是厚天却没说什么,白壳也就认由他们胡来。
白壳看厚天出了神,也就没有打扰他,而是看其他那本《外伤杂论》来。对于望闻问切号脉,这种方法,白壳十分熟悉,但对于外伤,他也只会消炎敷药开药,对于刮骨切肉,他还没有干过。所以要好好学学,给生龙活虎的人,卸胳膊卸腿的,这事可是头一糟。
厚天总容易出神儿,想起曾经的事情。占卜官,是西牛贺洲神秘的职业之一,是从巫神教分离出来的,通过已有的事推出将要发生的事;通过星辰天象推算出国运的走势,大事将要发生时,天会事先下达征兆,凶相还是祥瑞,全看占卜官的嘴。神圣却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
明帝推行文教,却并不代表废除死刑。占卜官是一个世代承袭的官职。因为统治者认为占卜这样神秘的技能,会通过血脉继承下来。因为自己的祖先是占卜官,于是自己的爷爷,自己的爸爸和自己都是占卜官。
沙城与翼云国开战,当时的十四代王正在犹豫要不要通过交涉平息战争,就让占卜官占卜,自己的爷爷因为占卜到,可胜,可以战。于是和沙城打了一年的战争,虽然最后翼云国取得了战争的胜利,可是战死了十万兵甲。惹得天下缟素,王为了平息士兵和国民的情绪,于是用自己爷爷的头颅谢罪了天下。
于是自己的父亲继承了占卜官的职位,表面上风光无限,座椅下却杀机四起。
他的父亲就是七年前,那位“星坠西,虫飞东,说明祸在西边;水没岸,山入土,是指天灾横祸,人力无法改变。臣,占卜一卦,是留连卦,大凶象。其他的臣算不出了”的那位。
占卜官的宿命真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