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段竟琮必有要事,不曾想直到日落,他一直与我谈论道法,或是聊些往日琐事。
我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刚入恒黎宫的日子,那时我还是个对一切事物都感到新鲜好奇的小姑娘,天天追在段竟琮身后,傻乎乎地喊道:“竟琮哥哥,等等我啊……”
……
眼见太阳便要落山,段竟琮忽然道:“靖平,你可还记得你初进宫时,虽只有十二岁,看我练剑,也来跟师傅学过。那时我还曾指导过你一番,不知你今日可愿陪我再练练手?”
我已好久不使长剑,剑法难免生疏,段竟琮却在近几年凉宁平定内乱之中不时上阵杀敌,剑法必已不同往日。
我看着他目中希冀,忽然想到从前一起打闹的时光,不忍拂了他的意,又想他只是与我切磋而已,便道:“我去取剑。”说罢便欲唤漪水去拿剑。
“不必了,”段竟琮道,“我这里恰有宝剑一双,你我各执一柄吧!”说着便有门外侍从进前将宝剑奉上。
我看那一双宝剑璀璨夺目,剑鞘上各镶嵌红绿宝石一枚。段竟琮将嵌有绿宝石的那柄长剑递给我,自己执了红色那柄,便与我前往璇玑宫后的空地,切磋剑法。
我将长剑抽出剑鞘,但见寒光闪烁,锐气非常,心知能得段竟琮青眼,必非凡品。当下不敢怠慢,忙敛了心神,与段竟琮过招。
我已近两年不曾使剑,身法难免有滞。而段竟琮的剑法比起四五年前,却是突飞猛进。
我见他剑法精妙,招招制胜,只得倚仗自己的身法轻功,以守为攻。拆了百招有余,我已显出颓势,他见我力不从心,便收了剑,道:“你剑法退步了。”
“不是我退步,是你剑法大增。”我笑道,“你是剑不离手,我却几年不使长剑,原就没想赢你。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已让了我许多招了。”
段竟琮甚是高兴,笑道:“巧舌如簧,今日便饶了你。”说罢将剑递给侍从,道,“时候不早,我该走了。九熙太子萧崎病逝,萧崎之子萧逢誉要封为王太孙了,父王命我前去观礼祝贺。一来一回,需得三四个月。四月之后,我再来瞧你。”
原来九熙生变了。九熙国地处北方,春日亦是料峭。早便听说萧崎重病缠身,过不了今春。
好在老国主萧栾身子依旧硬朗,在位近六十年仍旧精神矍铄,倒是他的儿子萧崎做了四十几年的太子,未等到继位便死在了亲爹前面。不过萧崎的儿子萧逢誉尚算成器,亦是名满天下。老国主若将王位传到这位王孙手中,也算放心。
倒是……若萧逢誉登基,那凉宁雄霸九州的路,便是更难了。
我知他此去九熙,明为贺礼,暗中也定会探一番虚实,便委婉道:“凉宁虽地处西部,然恒京偏安西南,气候温暖湿润。九熙地处北方,已过了冥河,虽已是春日,但毕竟干燥,你要小心火气。”
段竟琮见我话中大有深意,便道:“我省得的。你在这里,有什么事,一定记得告诉宫里,父王其实待你还是很好的。”他仿佛很高兴,又道,“你可知咱们刚刚使的是什么剑?”
其实我早已猜到:“莫不是当世四大神兵中的‘青鸾’、‘火凤’?”
段竟琮点头笑道:“青鸾火凤,龙吟惊鸿。你猜的不错,这两把便是举世无双的青鸾剑、火凤剑。”
“今日托了太子殿下的福,我也有幸识得两柄绝世神兵,”说着我便将手中那柄青鸾剑奉上道,“物归原主。”
段竟琮睨了我一眼,却不接过,道:“你父亲武将出身,你爱剑成痴,又使得一手好剑。这柄青鸾,四年前我便想赠给你了。奈何你却……”
他沉默片刻,又接续道,“果然世事难料。我原以为要为此剑觅得新主人,然而兜兜转转,还是要送给你。”
青鸾火凤,原是一双,我自然知道。此刻他将青鸾剑赠与我,其中用意不言而喻。不否认,刚刚与他比剑一场,我已想起了从前在恒黎宫中许多美好时光。
然而如他所言,世事难料,若是四年前,他将此剑赠我,我定会受之。
而如今……我曾受过一柄好剑,却负了那人的赠剑之谊。此刻这柄青鸾,我是注定要辜负了。
我摩挲着青鸾剑的剑身,眼中隐有泪光,心中想的,却是三年前,那一袭白衣言笑晏晏:“如今凉应关系不妙,为着你的安危着想,我暂时不便常来看你。我已有使惯的软剑,偶得这把惊鸿剑,看在师傅的面上,便赠予你防身吧!”
只记得当时我从他手中接过那柄惊鸿,不屑道:“青鸾火凤,龙吟惊鸿。怎么我瞧着这惊鸿剑,不过尔耳。”
那白衣男子温润如玉,笑道:“世间之物大都虚有其表,此剑好是不好,你试过便知。”
那时我看到惊鸿剑的剑柄之上刻着我的小字,心中十分欢喜:“我脸皮厚得很,这柄惊鸿,我受得心安理得。你日后可别后悔又不舍得了。”说罢我便将惊鸿剑缠在了腰身之上。
楚璃……楚璃……我心中一遍遍唤道。
当时我年少轻狂,情窦初开,一心想要解除身上的枷锁,逃离凉应两国的纷争。是你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次次帮我,放我离开,护我周全。可我仍旧头也不回的走了,直到伤痕累累,想要回去寻你的时候,你却已经不在了。
楚璃……我轻轻叹气。
段竟琮见我泪眼朦胧,有些局促,忙道:“你不要这样。这剑你若是不受,我亦不勉强。”
我从回忆中惊醒,闻言轻轻叹道:“殿下美意,恕靖平不能接受。青鸾火凤,原是成双。这等世间神兵,靖平世外之人,实不匹配。还请太子殿下为它另觅主人吧!”说着又将青鸾剑奉上。
段竟琮见我面上忧伤,大概以为我想起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与他不甚匹配,便道:“这柄青鸾,先寄存在你这里。四月之后,我从九熙归来,此剑你受与不受,再答复我吧。”
说罢他唤来侍从,便要离开。我见他执意要将青鸾剑放在此处,便想着先让他安心出使九熙。一切待他返回恒京,我自会解释清楚。
我将他送出璇玑宫,又陪他走下千霞峰,一路上两人均是无话,眼见山门在望,我只得开口缓缓道:“殿下慢走,靖平不送。”
当时日已西落,昏暗之中,只见他目光幽深道:“适才比剑之时,你没有唤我‘殿下’,而是唤‘你’。”
我身形一滞。方才比剑之时,诸多与他的美好回忆涌入我的脑海,想来是心中愉悦,便忘却了君臣之礼。
他见我不语,又道:“问津……以前你还小,我虽喜欢你来找我玩耍,却也只是疼爱,一半是隐约的男女之情,一半却是把你当成妹妹。宫人都道过几年父王母后是要把你许给我的,我也想着以后你进了东宫,我必定好好疼爱你,让你一辈子那样娇俏快活。可是后来你却渐渐疏远我了……直至你十四岁那年自请和亲,那样小的年纪,我迄今仍记得你当时的表情……那样决绝,却又散发着光彩……那时我才知道,从前是我小瞧了你,也小瞧了自己的心意……”
他见我面无表情,知道多说无益,便叹了口气,转身朝山门走去。
只留我立在原地,心中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