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段竟珉相识过往,是我一生都不愿再提及的痛处。每每忆起在应国与他相识之事,我的心中便是一阵剧痛。不过心痛亦好,能使我回过神来。
我见李持面带愧色地盯着我,知道他定是看到我刚才那难过模样,忙换了话题道:“茶都凉了。”
他目中愧疚之意更深:“你只比我儿子大四岁,我一直把你当成晚辈看。原想着闵仲成是我徒弟……”
“你还有儿子?”这倒是个稀奇事,我自认识他以来,从未听他提及过,想必段竟珉也不一定知情。
“这有何稀奇。你今年十八,我可都三十三岁了!算来我的孩儿也十四岁了。”
“怎得从未听你提起过此事?”
“他与他的母亲生活在九熙。”李持目中带有些许难言的忧愁。
李持并未说那是他的妻子,可见那女子必是孤身带着他的孩子。世人都道李持是剑术高手,孑然一身,行踪不定,却从未听说他还有个孩子。想来他也怕对头找到他的孩子寻仇,是以一直瞒着。我怕再问下去会揭到他的痛处,也不敢开口多言。
然而他却似回忆起什么,淡淡道:“你可记得我认识你那日去大应宫是为了杀谁?”
“自然记得。你去刺杀齐侯楚珅。”
“我是孤儿,虽为奉清人,却是在应国长大。十五年前,我尚未成名之时,便是楚珅的贴身侍从。那时他年幼尚未封侯,只因我犯了错事,他便在我的食物中下了春药,又引我误闯女子闺房,我便在无意之中强暴了一位身份尊崇的女子。为了此事,九熙王室一直不肯善罢甘休,已先后派了许多人追杀我。我为了躲避杀身之祸,迫不得已才加入奉清‘玉门’,当了杀手。”他淡淡说道,仿佛那并不是自己的故事。
“那女子是九熙王室中人?”
他点了点头,道:“后来她怀孕了,生下一个男孩。孩子却也认了别人作父亲。”
李持说得虽然简短,我却知道这其中必是凶险艰辛:“所以你恨极了楚珅,一直去追杀他?可十五年前,他才多大啊!”
“不错,十五年前,他只有八岁。”
我闻言更是震惊,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能设计自己的侍从去强暴另一个国家的宗亲之女……然后再借他人之手去追杀李持。若不是李持武功高绝,又加入“玉门”,只怕早已被楚珅折磨死了。
我如今更加坚信了以前在大应宫中所听闻的传言。
齐侯楚珅,好男色,养娈童,出手狠戾,性情乖张。
我忽然想起了初归凉宁时,许景还曾经说过的话。凉应一战,楚应王室成年男子,只他一人活命。可见他定有几分本事。
我见李持言辞中颇为感慨,便道:“过去的事情便过去吧!如今应国已亡,一切恩怨也已烟消云散。我这里有恒京最好的桃花醉,你没闻到酒香吗?”
李持闻言拊掌大笑。我便吩咐漪水抱了两坛恒京久负盛名的桃花醉,与李持对饮起来。
然正饮到兴致上,璇玑宫一女婢忽然来报:“公主,太子殿下已到正殿了……”
我心中颇为诧异,自修道以来,除却祺锦公主段意容,我与宫中各人几无往来。如今段竟琮忽至,不知可是宫中有事。我心中思量,口中也对那女婢道:“随我到殿前迎接。”
一言未毕,但见太子段竟琮已款步踏进乐言厅。他见李持在座,笑道:“靖平有客在此?”
我见李持一副似醉非醉模样,却不起身,自顾着喝酒,便笑道:“今日得见一旧友,便与他对饮几盏。未料想太子殿下驾到,不曾远迎,还望恕罪。”
段竟琮见厅内只我男女二人,面上似乎有些不悦,却仍旧笑道:“近一年未见,靖平与我更是生分了。这位是……”
李持闻言才缓缓起身,淡淡道:“奉清李持,粗野之人,不曾想今日得见凉宁太子天颜,实乃三生有幸。”话虽如此,但李持神态却很随意,并无半分恭敬之色。
我见状忙道:“李持行走江湖,莽撞惯了,今日又沾了酒气,太子殿下切莫与他计较。”
段竟琮对李持的无礼倒似不以为意:“凉宁请存,奉清持李。阁下可是奉清第一剑客李持?”
李持做抱拳状道:“粗人一名,不敢与镇国将军并驰而名。”
段竟琮笑道:“非也。李兄潇洒随性,小王闻名已久。不想今日探访靖平,还有这番奇遇……”
然段竟琮一言刚毕,却听李持道:“太子必有要事,李持不便叨扰,就此告辞。”说完他转身看向我,又道,“我今日也有些琐事在身,过几日得了空再来探你。”
我知他因段竟珉的缘故,对凉宁王室中人缺乏好感,也不便勉强,又怕段竟琮找我确有要事,便道:“好。你离开凉宁之前,务必再来见我一面。”
李持闻言点头,又对段竟琮抱拳告辞,临行前还不忘将那坛喝了一半的桃花醉抱走。
段竟琮看向李持背影,忽道:“靖平怎会认识他?”
我心知与李持相识过往不能与他直言,便敷衍道:“前些日子他受伤误闯璇玑宫,在这里将养了几日。”
段竟琮闻言沉吟片刻道:“李持虽为江湖中人,看似缺乏礼数,然而我却瞧他身有贵气,不似粗鄙之人,想来应是大户出身,却不知为何行走江湖。”
我心道他之所以身染贵气,定是因为他曾是齐侯楚珅的贴身随从。如此想着,我面上却笑道:“李持成名已有十余年,若是半分贵气也无,又怎能与镇国将军许景还比肩而闻呢?”
段竟琮笑道:“靖平所言极是。此人声名亦正亦邪,性情古怪,我见他待你却不错,应当是重情重义之人。”
我不欲在李持事上多言,便道:“殿下来璇玑宫,莫不是听闻了李持在此,特来结交的吧?”
段竟琮答道:“自然不是。只是半年多未见,今日得了空,来瞧瞧你。”
我心知他贵为太子,凉宁又刚刚攻下应国,政务上他必是极为繁忙,如今能前来探我,已是不易,便笑道:“难得殿下记挂,靖平心中感念。”
段竟琮叹道:“你我之间,越发生分了。记得你刚入宫时,一直唤我‘竟琮哥哥’。如今却一味唤‘太子殿下’……”
“时移世易,”我道,“靖平如今戴罪之身,又堪破世事,早已不是红尘中人了。殿下不也一样,从前唤我‘问津’,如今亦直唤我的封号。”
段竟琮垂眸不语,半晌才道:“听闻你常与高人探讨道法,又结交文人雅士,如今连奉清第一剑客亦与你交好。看来你过得甚是自在,我倒有些羡慕了。”
我闻言笑道:“我和亲未果,待罪归国。如今出离王宫,只身修道,世人必是想我坎坷艰辛。只有我自己明白,如今这样,我最是满意。我本就不是天之骄女,亦不敢冒充金枝玉叶。还是这样闲云野鹤的日子来得自在。”
段竟琮闻言走出乐言厅,看了一眼千霞峰上的景色,笑道:“父王待你不薄。但见他将云阳山赐予你,我都嫉恨了。千霞峰尽览天下美景,你日日与秀丽景色相伴,心情疏朗,我都想将这云阳山抢过来了。”
千霞峰景色四季不同,各为特色,确是稀世美景。
我见他夸赞,亦笑道:“殿下何出此言。你若喜欢,得空了常来便是。如今正值春日,云阳山桃花盛开,确是一道美景。若殿下当真喜欢云阳山,靖平便求了父王,将行宫迁往他处便可。再者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云阳山,将来也是殿下所有的。”
段竟琮面有笑意,撇向我,意味深长道:“靖平说的极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