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以后,张克非到女生宿舍来找张茵说话,同时看一看为什么不见林梦云和黄梅吃饭。他先到小林们的寝室门口,一看里头没有一个人,却多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知道是罗兰已经搬来。他和张茵站在一棵芭蕉下谈了几句,见院里人来人往不断,很不清静,张克非提议说:“小林们都没在寝室中,我们到她们屋里谈一谈。你去把朱志刚也找来,”他摸了一下口袋又笑着说,“顺便到我的桌子上拿样东西——饭后一支烟,长生不老丹。”说着,他就满面微笑地走进了小林们的寝室,擦一根火柴把桌上的煤油灯点着。
张克非一边等待张茵,一边欣赏着罗兰的床铺和桌子。罗兰的床铺靠近窗子,上边铺着刚刚洗过的白铺单,铺单的四边和中心有着简单而美观的蓝、紫两色图案。床头斜放着一条又薄又轻的丝绸被子,银灰色的缎子被面上简简单单地绣着一枝红花,一只黄鸟,显然是苏绣或杭绣的上品,艺术趣味高雅。一对枕头是白府绸的,在枕头的一角绣着一朵鲜红的玫瑰花和一个花蕾,两三片绿叶。床前面放着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上铺了一张白单子,放了一块玻璃砖,砖下压着一片殷红的五角枫叶、几张风景照片和罗兰自己的半身像。桌子一端摆着一个蓝色素净无花的细瓷胆瓶,瓶中插一枝半开的千层碧桃。至于文具和书籍之类,都放在窗台上和抽屉里边,显然还没有经罗兰自己整理。张克非正打算伸手去翻一翻罗兰的书籍,朱志刚同张茵走了进来。
朱志刚是一位十九岁的男学生,长脸,近视眼,唇上和颊上生着毛茸茸的嫩毛。抗战前他和张茵都在北平读书,参加过北平学生的一二九爱国运动,并且参加了民先。张克非叫他们来讲习班中上学,实际上是要他们在同学中起核心作用,将散漫的同学转变成有组织的力量。今天因为张克非听到了一点谣言,所以特别把他们找来谈话。张克非从张茵手里接过来他的半盒香烟,燃着一支抽了两口,望着他的两位学生问道:
“怎么样,你们听到什么消息没有?”
“什么消息?”张茵问道。
“关于讲习班的消息。”
朱志刚低下头去,用手指在桌面上随便画着,好像在思索着什么问题。张茵摸不着头脑,沉吟片刻,回答说:
“这几天我一直忙着,没听到什么消息。张先生听到了什么消息?”
“我听到一点谣言。”张克非又望着朱志刚:“你听说什么谣言没有?”
“我听说有一些人对讲习班不很谅解,”朱志刚抬起头来,带着兴奋的低声说,“疑神疑鬼,说七说八。不过我觉得也不必担心这些谣言,怕谣言就别救亡!”
“谣言固然不足怕,可是我们自己也应该检点自己。地方上的事情非常复杂。目前咱县的新生的力量刚在萌芽,经不得风吹雨打。”
“张先生,”张茵接着问,“他们将来会不会让我们的讲习班停办?”
“按现在情形看,情况还不至于坏到这步田地。不过,从全国说,破坏团结抗战和制造摩擦的顽固势力对目前的形势并不甘心,本县也是如此。如果顽固势力继续抬头,讲习班被迫停办的可能性是有的。”
张茵问:“我们应该抱什么态度?”
“我们应该一方面提高警觉性,一方面赶快打好工作基础。讲习班开学已经一个多星期了,由于同学们是陆续来到的,所以在生活上还有些散漫,特别是小组会内容都还空洞。在男同学方面,老朱虽然已经做了不少工作,但还是不够深入,还不够符合我们原来的期望。你们感到在工作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张茵说:“女同学方面因为人少,工作不容易发展,王淑芬是个莫名其妙的人,几乎谈不上有工作热情。小林原来就很好,只是我总觉得她有点胆小,好像生怕多走了一步似的。我决定多帮助她读点理论书,有机会时同她作一次深刻的谈话。”
“你可不要骇住她呀!”张克非笑着说。
张茵有把握地笑着回答说:“不会的。小林同我的感情很好,可以谈心里话。当然,我同她谈话时也不能不讲究技巧,随便就来一个开门见山。”
“你觉得有什么困难没有?”张克非转望着朱志刚问。
“困难当然有,”朱志刚手托着长脸说,“不过困难都好解决,工作慢慢地就会开展的。我现在担心的是工作还在刚开始时候我们的讲习班就会吹台。张先生,你看外边的种种谣言和恶意攻击有办法制止没有?”
“在有顽固分子和以破坏抗战为职业的分子存在的地方,想完全制止谣言和中伤是不可能的。但我们也不要在工作上边犯性急,性急了反而坏事。在目前工作基础还没有打稳的时候,我们总要尽可能使别人找不到借口,少让人乱造谣言。”
两位学生听了张克非的话立刻都觉得心头上沉重起来,互相望望,一时间默默无语。张克非抽了几口烟又望着朱志刚说道:
“你以后编壁报时小心一点,刺激地方上绅士们感情的文章都不要再登载,‘新名词’也尽可能少用。我现在只是提醒你注意,”张克非平静地微微一笑,“倒不是说情形已经弄得怎么严重。好,你去吧,我同张茵再说几句话。”
朱志刚走了以后,张克非就转向张茵,笑着说道:
“朱志刚是不是很爱小林?”
“我不知道,”张茵笑了一下,“好像有一点。”
“那么他们将来能不能成功呢?”
“不敢说。”
“为什么?”
“因为同时有好几个人向小林进攻,小林同谁都好,又同谁都不谈恋爱。”
“小林比较爱哪一个?”
“表面上看她这几天跟朱很接近,不过那大概是因为工作关系,事实上她不大能同他恋爱。同学们都叫他‘马头牌’……”
“女孩子们的事情真没有办法!”
张克非笑了一阵,把烟屁股摔到地下用脚踏灭,然后又接着说道:
“说正经话,不探听你们的私生活了。你同黄梅谈过话没有?”
“还没有深谈过。不过我觉得她很有希望,将来一定是一个能干的同志。”
“你应该马上同她熟起来,帮她学习,有机会时不妨同她多谈几次话……”
张克非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一位男同学站在寝室的门口叫他,说是有一位军官找他说话,请他赶快到办公室去。张克非的心中充满了狐疑,站起来问道:
“他找我有什么事?”
“不晓得有什么事,”那位学生回答道,“请你快点去,他找你很急。”
张克非迟疑片刻,不声不响地咬着牙根,迈着大步,匆匆地走了出去。张茵独自发了一阵呆,心中七上八下,回到自己的寝室去了。
三个女孩子在馆子里吃过饭,因为黄梅要顺便买点东西,又在街上耽搁了一会儿,快快活活地走进学校。黄梅比小林和罗兰都高出半个头顶,走在中间,三个人亲密地挽着胳膊,一边走一边唧唧咕咕地说着笑着。走过办公室的前边,正要向女生宿舍院里拐的时候,迎面碰见了张茵轻脚轻手地从女生院的角门出来。原来张茵在寝室中放心不下,打算到办公室看一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顺便把一本书还给罗明。
“张茵,”小林抓住张茵的手腕叫道,“你做什么去?”
“我到办公室去。张先生跟罗先生在教务处吧?”
“都没在,”三个女孩子同时回答说,“我们看过的。”
“谁在办公室?”
“没有一个人。”小林说,“你找张先生跟罗先生有什么事?”
“也没有什么事,闲玩的。”
“小罗搬进学校来了,你知道吧?”
“知道。刚才张先生到你们屋里坐了半天,我也去参观了。”
“小罗的床铺漂亮吧?”
“讨厌!”罗兰拧了一下小林的耳朵说,“谁有你小林漂亮!”
林梦云躲到张茵背后,忍不住格格地笑了起来。正在嬉笑间,张克非突然从她们背后出现,故意用严肃的口气问道:
“喂!吵闹什么?”
四个女孩子都吓了一跳,随即同时叫道:
“张先生!”
张克非挂下笑脸说:“罗兰,你搬进学校来为什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我请我二哥通知你,他没有提吗?”
“他成天忙得马不停蹄,也许把这件事儿忘到狗国去了。喂,刚才你们三个到什么地方去了?”
“小罗请吃小馆子,”林梦云说,“是欢迎新同志黄梅的。”
“好,好。为什么不多找几位陪客?”
“下次再吃小馆子一定请你做陪客。”罗兰回答说。
“好,别忘了。哈哈哈哈……”
“张先生,你刚才到什么地方去了?”张茵接着问道,“怎么小林说没有见你在办公室呢?”
“我到街上去送一个人,就是刚才找我的那个军官。”
“他同你认识么?”张茵又问。
“不认识,不过有朋友写了封介绍信。”
“有什么事?”
“他在××师政治部作科长。我们准备请他来作一两次讲演,他已经答应了。”
“是不是陶先生说的那个姓魏的?”小林问。
“就是的,”张克非点头说,“他才到此地。我听说他的思想很进步,也很热情。”
“啊,我还怕出了什么事情呢!”张茵松了口气说,“假若在抗战前,突然有一个陌生人来找,总是凶多吉少。现在,到底是抗战啦。”
张克非没工夫同她们多说话,转身向男生宿舍走去。四个女孩推推挤挤地走进寝室,聊着闲话。张茵注意着黄梅的一举一动和谈吐,对黄梅的生活和学习表示十分关心。她本来给黄梅的印象就很好,现在使黄梅越发地觉得她亲切可爱。“她好像一个大人似的,”黄梅心里说,“懂得又多,工作又努力,为人又极其稳重。”同黄梅们玩了一会儿,张茵因为还要读书,就回到自己屋里。罗兰忙着整理自己的书籍和文具,也不同小林玩了。林梦云想起来男同学鲁辉扬问她借唱歌本子,便挑出来两本新买的拿在手里,拉一下黄梅小声说:“去找一位男同学,你跟我一道去吧?”黄梅点点头,同小林厮跟着走了出去。她们刚走到窗子外,罗兰在屋里问道:
“你们俩往哪儿去?”
“去给鲁辉扬送歌本去。”小林停住脚步说,“你也去吗?”
“等一等!”罗兰叫道,因为她害怕一个人留在屋里。
“快来吧。我以为你不肯去呢。”
“你们出去也不告我一声,故意想瞒我,”罗兰一边往外走一边埋怨说,“总有我报复你们的时候!”
黄梅和小林在窗外嗤嗤地笑了起来,等着罗兰一道。刚走出角门,她们听见有人在小花园中咕咕哝哝地小声说话,便互相好奇地呶呶嘴,悄悄地躲在黑影里向说话的地方瞧看。这时候月亮虽然没有出来,但靠着星光,她们可以看出来在一株桂花树下的石头上有两个人影坐在一起。这三个女孩子也不敢说话,也不敢自由呼吸,更不敢多看,互相拉得紧紧的,弯下腰身,溜进角门,短促地喘着气,轻脚轻手地跑回寝室。她们顺手掩上门,大家站在一起,互相望着,脸孔一个红似一个,都带着一半惊惶和一半微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小林的微笑十分勉强,她拼命地咬着嘴唇,直到在下唇上咬出青色的牙痕。她听见罗兰的心跳声音,怕她们也听出来她自己心跳,赶忙嘘一口长气,又勉强微笑一下,颓倒似的坐到她自己桌边。
“怪有趣的!”黄梅笑着悄声说,“你们认识这两个家伙么?”
小林低下头没有做声。罗兰用嘴向隔壁一努,声音很不自然地(带着轻微的颤抖)说:
“男的没看清,女的是王淑芬,跟张茵住在一道的那个。”
“啊,对的,我也看像是她。”黄梅知道那个戴金戒指的女同学是王淑芬,急忙问:“梦云认识那个男的么?”
“我不认识,”小林摇着头说,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凄然。随后她在肚子里对自己说:“也许是我看错了……”
罗兰本来认出了那位男的,但她不愿在小林面前说出;现在看见小林神情如此,就赶忙向黄梅使个眼色,继续去整理东西。黄梅会意,不再打听下去,忽然想起来罗兰的表姐吴寄萍,向罗兰问道:
“明天什么时候你带我去看吴表姑?”
“明天下午去,说不定她还要请我们吃馆子哩。”
黄梅躺到床上看起书来,寝室中登时显得特别寂静。林梦云心里充满着捉摸不定的怅惘情绪,从枕头下拿出来日记本子,用钢笔慢慢地写着日记。因为心绪不好,她不断地写出错字,有时她把写错的字仔细涂抹成四边整齐的小方块,有时她用小刀把错字刮去,再用指甲盖把纸面研光,然后把改正的字填补上去。虽然她眼睛里含着汪汪泪水,但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的轻咬朱唇,两颊上挂着隐隐约约的一丝笑意。她默默地写了许久,忽然抬起头来,向罗兰看了一眼,柔和地小声说道:
“小罗,明天见寄萍姐时请替我问好。”
昨天晚上罗兰一则因为初搬进学校住过于兴奋,二则因为在花园中看见一对男女同学的幽会(这在小县城中是少有的)受了些微刺激,一直到鸡叫头遍时候才矇矇眬眬地合上眼皮。早晨醒来,精神疲困,强挣扎着吃饭上课。下午本来还有两节课,她因为实在头昏脑胀,只上了一课就扯个故向张克非请了两个钟头的假,留在寝室中蒙头睡觉。黄梅和林梦云看见她精神萎顿,脸色苍白,眼睛里充满苦闷,早就心中纳闷,疑惑她是因为昨天在乡间喝了凉风而得了感冒,此刻见她正正经经地请了假蒙头睡觉,越发地担心起来。她们手拉手跟进寝室,向罗兰问道:
“你是怎么了,身上感到不舒服吗?”
“稍微有一点不舒服,头很沉重。”
“是不是昨天下乡感冒了?”黄梅向床前走近一步,又问道,“发烧么?”
“没有什么,让我睡一觉就好了。”
林梦云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额,虽然没觉察有发烧的现象,仍很担心地问道:“昨天夜里你睡得不好?”
“不很好,”罗兰说,“我突然换一个新地方,总得一两夜睡不好觉。”
“我看倒不是换新地方关系,”小林笑着说,“倒是因为你的心思太多了。”
罗兰冷笑一声:“哼,俺又不爱人,人又不爱俺,俺自来没有什么心思!只有被人爱又被人不爱的人,才会伤心失眠哩!”
小林不觉脸红起来。但她深知道罗兰的脾气,不愿意用话报复,只好微微一笑,忙来个顺风转舵,向黄梅说道:
“你听听她的嘴帮子多硬!咱们该上课去了。”
黄梅听出来她们说的都是话里有话,不便插言,就拉着小林,望着罗兰,嘻嘻地笑着说道:
“好好睡一会儿,俺们上课去;回来咱们还要一道上街哩。”
她们掩上门出去不久,罗兰就睡着了。梦见自己在一条幽静的山径上走着,山径两旁的松树遮天蔽日,从山腰泻下的山泉,在清浅的小溪中汩汩流着。她不晓得自己打什么地方来,往什么地方去,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陌生的松林中徘徊,只是觉得很寂寞,而且有点害怕。忽然有两个怪模怪样的人,穿着黑衣服,戴着黑毡帽,从后边匆匆地走来,眼睛里射着凶光。等这两个人走近时,她看见他们腰间都插有手枪,恍然想起来他们是去找张克非的,于是她就飞奔着去给张克非和别的先生报信。那两个人见她奔跑就紧紧追赶。她跑得快,他们也追赶得快,相离总是一丈多远,几乎可以抓住她,但总是不曾抓住。她一面狂呼,一面跳着,跳着跳着就飞了起来。她一跳一跳地飞过树顶,飞过深谷,飞过许多大小山头。不知怎么景物一变,山和谷都没有了,她在城里飞着。飞过了许多墙头、屋脊、大街、小巷,终于飞过城头,逃开了那两个怪人的追捕。她不敢休息,不知怎的又飞出城外寻找同志们,她一面在挂心张克非和别的先生们,一面在旷野上继续飞着。这时候,她特别感到原野的美丽可爱,感到生活在自由的原野上是多么幸福。向后一望,城市已经遥远得只剩下一片黑影,她松了一口气,慢慢地落到地上。有人在远处唤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去,看见先生们和同学们都在一个村子边向她招手,呼唤,周围拥挤着许多群众。她狂喜得落下热泪,加快脚步向村边跑去;正要跑到同学中间,忽然有人从后边猛力一推,把她推倒地上,于是她带着眼泪从梦中醒了。
睁眼看见黄梅在她面前站着,她揉揉眼皮,伸了一个懒腰,无精打采地问道:
“怎么,可下课了?”
“下课了,”黄梅说,“小姑,快起来看吴表姑去,我已在张先生面前请假了。”
“我已经对你说两次,你以后叫我的名字吧。我不喜欢你叫我小姑;那样一叫,咱们两个就多少有点隔膜了。”
黄梅笑着说:“我问你叫你小姑是从小儿叫惯的,一时改不过来。”
“从前是老账本儿。从前,我在你的眼睛里是地主家的小姐,佃户家的人总得对主人矮一辈两辈,不敢以平辈相看。如今是进行民族解放战争嘛,大家都是同志,还讲那些前朝古代的旧规矩!”
“你这个人真是天真透顶,说进步起来简直连头发丝都要革命!其实只要思想合,感情好,称呼你小姑也不会就有隔膜;思想不合,感情不好,叫什么也是貌合神离。”停一停,黄梅又说:“我知道你不把我再当做佃户的女儿看待,你实心实意地喜欢我,希望我们都忘了从前的那种关系……”
“是的,你真聪明!”罗兰忽地坐起来,拦住她说,“我们应该建立起一种新关系,同志和朋友关系,彻头彻尾的全新关系!”
“你让我说完。我觉得称呼只是一种形式;问题是在内容,在实质,不在形式,不在表面。打从我的老爷时代起,同你家就发生了东佃关系。我从会说话的时候起就问你叫小姑,问你父亲叫大爷,这都是照着传统的老规矩,是一种形式。我从前讨厌你,恨你,那是实质。咱们是互相敌对的两个阶级的女儿。如今,因民族到了危急存亡关头,民族解放斗争将我们召唤到一起了。你同你二哥待我很好,当成了自己人,我也非常地爱你,敬你。这是我们之间的新关系,新内容。我仍然叫你小姑,那是旧形式,不改也不要紧。马上改称呼,我反而不习惯……”
罗兰打断黄梅的话头说:“喂喂,我说黄梅,你这姑娘,一点文学趣味也没,又向我讲起大道理来了。我问你,不是内容决定形式么?
为什么还要称我‘小姑’?我们是同志关系!”
黄梅争辩说:“固然是‘内容决定形式’,但也不能够理解得那么机械。当然,事实上我家早已经丢掉了你家的田地,不是府上的佃户,从今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朋友加同志,这是实质,也是内容;但是据我看,形式上保留一点传统也没大妨害,横竖我从小儿叫惯了的。你说是吗?”
“你这人,你还要对我讲大道理!听说你从前上学的时候就喜爱演讲。好啦,哪一天请你上台讲一次才让你过过瘾哩。”
“见鬼,谁演讲了?你真是会挖苦人,难道连说话也是演讲?”
“你一排子说了那么多新名词,左一句‘内容’,右一句‘形式’,又是‘实质’,又是‘现象’,不是很像演讲么?我知道你这几个月来在家看了一本什么哲学书和一本什么‘入门’,开口闭口就运用起辩证法来,将来读的理论书多了,说起话来才像演讲哩!”
被她这么一说,黄梅感觉些微的不好意思,赶忙把话头扯到正题上,说道:“咱们别尽管说闲话耽误正事,快洗洗脸一道走吧。”
“可是称呼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
“你随便,要我怎么称呼我就怎么称呼,好不好?”
“这就对了!”罗兰快活地叫着说,撩开被子跳下床来,“从今以后,你叫我的名字或叫我‘小罗’,只当着我父亲面叫我‘小姑’。这就是俗话说的‘瞒上不瞒下,瞒官不瞒私’。懂吗?好,同志,就这么一言为定!”
黄梅只是笑着点头:“好的,好的。”
罗兰到厨房去打了一盆清水,端进寝室。黄梅出神地望着她洗脸,照镜子,擦雪花膏,心里茫然地想道:“她的眉毛和眼睛好看得像画上的人儿一样,皮肤多嫩啊!”等看见罗兰向门外泼水时候,她心里又不觉叹息说:“嘿,洗一次脸何必用那么多的香皂!”罗兰把被子草草叠好,跟黄梅一道走出学校。刚刚要转到街角,她们听见有人在背后叫道:
“黄梅,小罗,等一等!等一等!”
她们停住脚回头一看,心里都觉得有点奇怪,互相的丢个眼色,罗兰抢着回答说:
“哈,我以为是谁呢!”
从后面赶来的也是两个女孩子:那个叫她们的是林梦云,另一个就是昨晚上在花园中和一位男同学幽会的王淑芬。林梦云和王淑芬手拉手儿,一边走一边说话,比往日格外地显得亲密。
“你们往哪儿去?”黄梅等她们走到跟前的时候问道。
“往同学会去看陶先生。”林梦云回答说。
“那我们一道走,”罗兰说,“见陶先生时请替我借一本新刊物,要文艺的。”
这所谓“同学会”是抗战初期从北平和天津等地回来的学生们临时组织的救亡团体,全名称叫做“平津流亡同学会”,领导着全县的青年运动。小林们要去看的那个陶先生是一位青年诗人,最近才从北战场回到故乡来,打算住一阵转往武汉。四个女孩子一起说说笑笑,走到同学会门口时小林和王淑芬两个进去,黄梅和罗兰往右边转进了一条背巷,妇女会的大门远远地出现在眼前。
“有些事情真叫人莫名其妙,”罗兰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小林应该恨淑芬才是,可是她今天偏偏同她格外好起来。”
“是的,我现在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你昨天说的话分明是‘门神里边卷灶爷’。我猜想着一定是小林爱的那个人被王淑芬夺去了。今天原想要向你打听明白的,一直还没有找着机会。现在看见她们两个那样亲密,小林那么喜欢王淑芬,原来我的猜想是错了。你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反正很奇怪,谁晓得船在哪儿湾着!”罗兰笑一下,很神秘地小声问:“你真是不认识那个男的么?”
“我才来三天,怎么会能认识?况且又是晚上。”
“那个男的叫鲁辉扬,”罗兰说,“他追了小林很久,平素小林对他也不错。昨晚上忽然发现鲁辉扬同王淑芬幽会,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小林为什么不吃醋呢?怪!”
“看样子小林昨晚上很不高兴……”
“是呀,昨晚上我也看见她很不高兴,为什么今天又同王淑芬这么好呢?”
她们一面说一面走进了妇女会,看见吴寄萍正低着头在院里徘徊,想着心事。院子里十分寂静,有一只小鸟儿在屋脊上啾啾叫着。一跑进院子,罗兰就跳着叫道:
“萍姐,来客了!”
吴寄萍吃了一惊,蓦抬头见是罗兰带着一个女孩子走来,便立刻转惊为喜,向她们笑着迎去,挥舞着双手叫道:“欢迎!欢迎!”因为她说话太急,半口唾沫噎进气管,忙用一只手按着胸脯,连连地咳嗽几声。随后她紧抓着黄梅的手,端详着她的五官端正、有两道剑眉的紫檀色面庞,兴奋地说道:
“整整十年不见,你长成一个大姑娘了!大样儿还没有改变,鼻子跟眼睛我都还记得,只是眉毛比从前黑了。从前你梳一个小辫子,扎着红头绳儿,你还记得么?”
黄梅站在吴寄萍的面前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嘻嘻笑着,不知说什么话好。罗兰正要接嘴,吴寄萍又抢着说道:
“想着从前我们在一道整天打打闹闹,就像是回忆着一个梦。这十年的变化真是大,咱们都变了,世界也变了,特别是我自己的变化更大!”
吴寄萍一肚子感慨没有话可以表达,不觉眼圈儿红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黄梅说道:
“吴表姑,要是在街上碰见,除非别人告诉我,我真是不敢认你了。”
“你是不是看我有点苍老?”
“一点也不苍老!十年前……”
“我的心苍老了,”吴寄萍截断她的话,小声说,“特别是这一年多,我觉得我的心老得非常快。”
罗兰笑着说:“萍姐,你今年才二十三岁,为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老呢?”
“你们都还是小孩子,”吴寄萍凄然一笑,“不懂得的事情多着哩。”
黄梅回忆到十年以前,那时候吴寄萍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爱说爱笑,爱打爱闹,苗条的身材,十分结实。现在的情形完全两样。现在她虽然长高了许多,比小时候越发俊俏,但稍微显得瘦弱苍白,而眼角眉梢纵然在欢笑时也藏着几分忧郁。她觉得罗兰有许多地方类似她的表姐,特别是眼中所表现的那种深深隐藏的某种神情。关于吴寄萍近几年的生活情形,她已经知道一点,现在拉着手四目相对,也不觉心中涌满了凄凉情味。
“走吧,”吴寄萍拉着黄梅同时看了一眼罗兰说,“到我屋里坐去。”
“你们妇救会今天为什么这样冷清?”罗兰诧异地问道,“好像这院里只有你一个人,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同志们都到民教馆开座谈会去了。我因为一则身上不舒服,二则等着你们来,没去参加。”
黄梅问:“今天开什么座谈会?”
“抗战中的妇女问题。”
黄梅看着罗兰说:“我们在这里坐一坐也去民教馆参加座谈会好不好?”
“没有什么可听的,”罗兰带着轻蔑的神气说,“我就不爱听那些抗战八股!”
“不要去,”吴寄萍笑着说,“参加座谈会的机会多着哩。我问你,黄梅,这十年来你是不是还记得我们的童年生活?”
“有时也想起来。”
“我想在这十年中你一定对我和兰充满着憎恨,想不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是吧?”
黄梅笑了一下,低下头说:“你也来向我提这些陈话了!”
“萍姐,”罗兰叫道,“你现在还想骑她的脖子么?”
这句话引得吴寄萍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在罗兰的腮巴上拧了一下,骂道:
“顽皮的事情只有你记得清楚!”
大家虽然笑着,但想起童年往事都觉得不胜怅惘。到寝室以后,一个老妈子来倒了三杯开水,递给吴寄萍一封快信。吴把信拆开看过,扔进抽屉,垂下头去不说话了。黄梅本来是一个快活人,如今看见吴寄萍是这般情形,也不敢随便说话,心上沉甸甸的,拿眼睛无聊地在屋里四下瞧看。沉默了一会儿,罗兰走到寄萍背后,伏在她的肩上问道:
“刚才是谁的快信?”
“寄芸的信。我托他替我打听一下胡的消息。”
“胡有消息么?”
“你可以看看芸的信。”吴寄萍从抽屉中把信拿出来交给表妹,淡淡地说,“芸老是在信上报告一点渺茫的消息。其实我是早就死心塌地地不再希望了。”
在罗兰读信当儿,吴寄萍低头回忆着过去生活;往事一幕幕地从眼前闪过,心中打阵地隐隐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