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麻麻亮,黄梅赶快起床,梳洗已毕,把搭在风地里吹干的衣服叠好,把应该带走的行李收拾停当。吃过早饭,舅舅王有富替她背一个大包袱,黄梅自己背一个小包袱,离开了村庄。约摸十点钟左右,舅甥俩赶到了城内。一走近罗宅大门,就有一条相识的体格健壮的大花狗迅速地从地上站起来,摇着尾巴,跑到他们跟前,高兴地迎接他们。坐在石门墩上吸烟袋的一位长工便站起来,亲热地同他们打招呼,让他们进到院中。随即,罗家的一个老妈子和小丫头在二门里边望见他们,就一边说话一边笑着迎出来,把包袱接住,让他们坐在二门里边休息,说她们的姑娘知道黄梅姑娘今天上午到,正坐在她自己的屋子里间看小说,等待黄梅。黄梅在小椅上坐下之后,春喜便跑去告诉罗兰,而黄梅的舅舅点着小旱烟袋,走往大门口找罗家的伙计们拉闲话去了。
罗兰居住的地方是在堂屋的东边,山墙相连。也是坐北朝南的三间,规制较小,习惯上叫做花厅。罗兰一个人住了两间,另一间由老妈子陈嫂和小丫头春喜居住,为她做伴。罗兰的住处布置虽然简单,却十分清洁雅致。花厅前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一株两丈多高的桂树,一株海棠,一丛翠竹,几棵夹竹桃,还有许多盆花。西屋三间,原为几个女仆居住,如今罗香斋过着退隐生活,那西屋只剩下一个管做饭的中年女仆张嫂居住,此刻上街买菜刚回,正在厨房忙碌;而东屋三间,整年锁着,放置杂物。往南本来还有许多房屋,但是有高墙隔断,使这里自成一座独立的清静小院,在西厢房南边有月门可与正院相通。
在春喜去通报罗兰的时候,黄梅拿眼睛向罗家二门内的院落扫了一眼,听不见什么声音。她知道这仅仅是罗宅的一部分,又古老,又宽大。她听老人们说过,罗香斋的祖父曾经率乡勇同长毛连年作战,保卫了城池,受到清朝奖赏。罗家的宅子原来并不很大,在罗香斋祖父手中扩大了,一部分旧房屋改建了。那时城防局就设在罗宅,东西跨院和后边的群房院都住满了人。在罗香斋带民团参加“剿共”的年代里,罗宅仍然是城防局的所在地,大门外经常站着岗哨,拴着骡马,驻有一个中队的乡勇。如今乡勇没有了,进出的官绅很少了,加上罗家人口稀少,老主人近几年又爱清静礼佛,黄梅感到这宅子阴森森的,空虚而又凄凉,压迫得她好似不能够自由呼吸。她看见罗兰的大嫂所住的那三间西房也很奇怪:窗关着,门掩着,里边只有床上发出人身子转动的轻微声音。“也许她病了。”她心里说,不过她没有敢向老妈子询问,眼光又移向别的地方。
罗兰跟着小丫头匆匆地从东偏院跑了出来,三步并成两步地跳到黄梅面前,伸出又嫩又白的小手来欢迎她的客人。这位乡下姑娘对于握手礼很不习惯,在急迫中站起来,把一只微黑的粗壮的左手惶惑地伸给对方,同时脸上泛起一阵红,喃喃地笑着说:
“小姑,我同舅舅吃过早饭才动身,一口气走了三十里路……妈叫我替她问候你们好。”
“要不是等你来,我早就出去啦。这里开会,那里开会,我不高兴参加,他们非要我参加不可,整天忙得我头疼!”
“你近来瘦了点儿。”乡下姑娘感动地低声说。
“只要你去参加救亡工作,你也要瘦哩。”罗兰忽然转过身子去吩咐老妈子:“陈嫂,快去给客人做饭!”
“她说她是吃过早饭动身的。”陈嫂连忙回答说。
黄梅跟着说:“真是吃过饭来的。乡下人为要下地做活,吃早饭的时候你们城里人还在睡觉哩。”
罗兰带着幻想的神气感慨说:“黄梅,唉,我要不是做救亡工作,真要到乡下住一住!在城里就没有机会看见过太阳出来,哪能像在乡下住能够吸一口新鲜空气!”
“就怕你到乡下住不惯,”黄梅小声说,“乡下可不同城里一样。”
“你为什么能住得惯?”
“哈,我怎么能同你比?我是……”
“以后不准你再戴着从前的眼镜看我!”罗兰抓着黄梅的双手,兴奋地纠正她说,“咱们以后是一个战线上的好朋友,你应该知道。只要工作需要,我随时都可以离开家庭;工作需要我吃苦,我相信什么苦我都能吃!”
被罗兰的热情所感动,黄梅望着对方的含着泪光的美丽双眼,嘻嘻笑着,找不出一句话说。罗兰的进步简直使她不能相信。她觉得这样阴森森的古老院落同罗兰恰恰成鲜明对照,极不调和。“想不到时代走得这样快!”她又一次在心里叹息,微微地感到难过,仿佛她真的已经落在时代的后面似的。
“你相信我也能吃苦么?”
罗兰天真地追问一句,仍然紧握着黄梅的双手。黄梅继续笑着,吃吃地说:
“我,我,我想……”
她的话没有说完,听见西屋的窗子突然推开,有忧郁而温柔的女人声在向她问道:
“黄梅,你刚才来?”
黄梅扭转头去,看见罗兰的大嫂头发散乱,眼皮虚肿,脸色憔悴,站在窗子里边同她说话,眼角边挂着一丝忧郁的微笑。
“我已经来了一袋烟的工夫了,”黄梅回答说,拉着罗兰向窗口走去,“大婶子,你有病吗?”
“有一点不舒服,睡一睡就会好的。”少妇一面说,一面用指头拢着鬓发,“你真好,越长越健壮!”
“你看我的皮肤很黑吧?”黄梅像一个孩子似的问道。
“黑倒并不黑,”少妇打量着黄梅的脸孔笑着说,“怪好看,脸晒得红红的,健康的颜色。”
“可是你比两个月前差得多了。”
“我已经活够了,”少妇忽然含着眼泪说,“现在只等着死了。”
黄梅吓了一跳,收敛了脸上笑容,看着少妇的眼睛发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罗兰用埋怨的口气向嫂子大声说道:
“嫂子,你为什么一味忍耐,不听我跟二哥的参谋?”
少妇十分凄楚地笑了一下,正准备回答罗兰的话,听见前院中传来两声带着威严的老人咳嗽,她显然不愿让老人看见,立刻一面关窗子一面小声说道:
“你罗大爷回来了……就说我头晕没有起来,小妞妞同奶妈出去玩了。”
罗兰急着要把黄梅带到抗敌工作讲习班同罗明见面,趁她父亲在前院中同黄梅的舅舅说话,就带着黄梅从后门跑了出去。
“我嫂子受我哥的欺侮不知道反抗,”她走出后门时说道,“天天生暗气,不舒服时就躲在屋里蒙头睡觉,也不吃饭!”
抗战工作讲习班设在一个因避轰炸而迁往山中的女子中学内,距罗兰的家有半里远。一走到学校门口,黄梅就禁不住心跳起来。平日她是多么渴望着换一种新的环境和生活,现在当她所希望的事情出现在面前时,反使她有点儿惶惑不安,像乡下人第一次进城一样。她心口怦怦跳着,紧跟在罗兰背后,一双兴奋的眼睛不住地向各处瞟来瞟去。学校的房子非常高大,大部分都空着,既看不见成群的学生,也听不见喧哗的人声,这使她感到奇怪,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罗兰带她到讲习班的办公地方,那是三间较小的房子,里面放着三张床铺和两张方桌。一位青年站在中间的方桌旁用油印机印刷着讲义,另外有两位坐在靠窗的方桌那里,一边谈着话,一边编写壁报。他们看见她们到来并不停止工作,只是笑着点点头,随随便便地打着招呼。罗兰也不把黄梅向他们介绍,也不打扰他们的工作,向全屋扫了一眼,把她的乡下朋友的手腕轻轻一拉,从办公室退了出来。
“我二哥在上课,”她低声说,“我同你到教室去瞧瞧。”
她们走进一个偏院,看见一座教室中坐有三十多名学生,正在听罗明讲课。同罗兰轻脚轻手地走到教室门口,黄梅第二次心跳起来,脸上发热,迟疑着不敢进去。罗兰把头探进门里边向讲台上望了一下,回头来悄声说道:“咱们进去听一听。”于是她拉着黄梅,偷偷地溜进教室。
看见他妹妹带着黄梅进来,罗明在讲台上高兴地叫道:“呀!你来了!”随即他向同学们介绍说:“这是黄梅,我们的新同学。”一阵热烈的掌声从教室中响起来,使黄梅不得不赶快站起来,显得狼狈,简直不知道怎样是好。在有些惊惶、紧张和激动中,她看见全体同学——那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纷乱的一大群——都快活地转动着眼睛,一面看她,一面点头。她的心更加剧烈地跳起来了。不知怎的,她被罗兰牵到座位的最后一排,靠着一根石柱子坐了下去。罗兰坐在黄梅的旁边,忽而望一望同学们和她的二哥,忽而回头来望着黄梅,吐一下舌头,快活地笑着。她很少像今天这样活泼。今天她像是懂事又像是不懂事,既娇憨而又羞怯,引得同志们越发忍不住向石柱边看她和黄梅。后来她发现有几个男同志用发亮的眼睛在看她,她马上把头一低,脸颊红得像雨后的鲜花一样。黄梅的脊背紧贴在石柱上,也被看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两只手不停地互相搓着,从端正的鼻尖上浸出来几粒细小的汗珠。
不久,教室里平静下来。同学们抛下了石柱边的两位女同志,重新津津有味地听着罗明的时事分析。
黄梅脸上的余热还没有退净,但心口已不再乱跳。她抬起眼睛,观察着坐在面前的全体同学的背面和侧面。同学中大部分都是男的,只有四五位女同学,所有这些同学中没有一位是土头土脑的乡下孩子。女同学们都有白嫩的脸皮和娇小的白手,有一位的左手上还戴着黄金戒指。她开始感觉到这里并不是住着穷家小户的山村,并不是佃户姑娘的世界,并不是她所理想的抗战学校。片刻之间,她心中的热情冷去一半,微微地烦恼起来,感到了局促不安。
多亏一个陌生的少女把她从灰心失望中拯救出来。那少女坐在她的右边不远地方,脸孔丰满得像一轮明月,匀整洁白的细密牙齿轻咬着鲜红的下嘴唇,只要嘴角一动,脸颊上会现出来一个酒窝,一双明亮的、有双眼皮的大眼睛静静地注视在黑板上,一会儿又移到罗明的身上,仿佛是在专心听讲,又仿佛在回忆着有趣的童年生活。黄梅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神和微笑竟会有这样甜、这样可爱。那若有若无的微笑是温柔的、聪明的、天真而又含蓄的,可理解而又不可理解的,含着少女们藏在心灵深处的崇高情操和一切神秘。这微笑像一丝春风温暖了黄梅的心头,她刚才对于新环境所起的失望和烦恼,都被这一丝春风吹散。
欣赏了一会儿那陌生少女的笑容,黄梅把眼光移到阳光闪耀的窗台上,心里说:“这姑娘多么可爱啊!……”一位男同学恰在这时候从黄梅前边站起来,向教员提出来一个问题:
“中国将来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毫无疑问,应该是一个自由幸福的民主共和国。”罗明十分干脆地回答说。
发问的同学坐了下去。课堂上不断有新的问题跟着提出。黄梅用心地听了一会儿,觉得大家所讨论的问题都不是她急于要知道的和能够全然了解的,于是她这里瞧瞧,那里看看,最后眼光落在一张贴在墙壁上的漫画上,久久地不再移动。她沉入暗淡的回忆之中,课堂上的人语声在耳旁逐渐地变得模糊。
漫画愈看愈朦胧,忽然在墙壁上跳动一下,跟着就不停地颤抖起来。眨眼工夫,漫画消失了,眼前的墙壁也换成了一堵古老的土墙,墙头上生长着青草。一行一行的,用石灰和红土写的标语。啊,那些几年前由红军写在墙上的、能够鼓起人们生活勇气和战斗热情的标语,重新显现出来。土墙开始不停地晃动,标语也不停地忽然增大或缩小。过了片刻,标语和土墙忽然没有了,黄梅的眼前浮动着许多模糊的幻影,忽而是童年时的小学校、小学教员,忽而是一些带着刀枪的农民,还有她所认识的“少年游击队员”,忽而又是咆哮的群众场面。她从咆哮的群众中看见了她的父亲、哥哥、叔叔,还有几个面貌老实的旧时邻人……突然,不知为什么课堂上爆发出一阵大笑,把她眼前的幻影驱散。她慌忙地向罗明和同学们脸上扫一眼,发现大家都正在嗤嗤笑着,没有人对她注意。她又去看那位咬着嘴唇微笑的女孩子,看见她现在微微地张着小嘴,脸颊上的酒窝陷得更深了。
下课后,黄梅和罗兰被留在讲习班同大家一起吃午饭。罗兰对这好意的招待虽不拒绝,但这里的饭菜她曾经领教过一次,想起来就要暗暗地摇头皱眉。不过,抗战以来,吃苦是每一个救亡工作者必有的美德,罗兰为避免别人批评她不配做一个进步女性,也只好硬着头皮高高兴兴地留下吃饭。尤其当着黄梅面前,她更想表现出她也有吃苦精神。“黄梅,我们就留在这里吃午饭吧,”她说,“大家在一道吃饭挺有趣哩。”黄梅微笑着点点头。
教职员和学生都挤在一起,蹲在地上。大约七八个人算是一组,在地上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放一碗豆芽,一碗豆腐,一小瓦盆青菜汤。大米是以较廉的价格买来的,里面含着淘不净的稗子和沙砾。在开始吃饭之前,大家照例要合唱一支救亡歌。有几位同学不约而同大声提议:“请小林指挥!请小林指挥!”随即先生和学生们都纷纷附和。
被请作指挥的小林并没有立刻站起来。大家继续呼叫着,催促着,一齐把眼光投向一位少女身上。那少女蹲在地上,摊开一双肥嫩的小手遮起自己的脸孔,从指缝间闪着一双半被遮掩的、羞怯的、微笑的、美丽的大眼睛。同学们催促了一阵之后,她才放下手,露出鲜红的、带有酒窝的丰满脸孔。两绺柔发垂下来拂着双鬓和耳棱,更显得脸颊可爱。黄梅认出来这就是她在教室中注意的那位姑娘,忍不住偷偷地向罗兰说道:
“我在教室中看见过她……就是她!就是她!”
这位被呼做小林的姑娘在许多男女同学的欢呼声中站起来,举起来一双小巧的白手,做出要开始指挥的样子,但突然迟疑了一下,改变计划,又不好意思地用双手遮住脸孔,从人堆中逃了出去。
同学们大笑着,嚷叫着;有人准备把小林拖回来,但被生活指导员张克非禁止了。他自己担任指挥,先唱了几句谱子,随后喊出口令,大家一齐跟着他唱了起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
这战斗的歌曲虽然十分流行,但对于刚从一个闭塞的山村出来的黄梅还十分新鲜,使她非常激动,几乎要流下泪来。刚才在教室中她回想起来的那些童年往事和曾经唱熟了的《国际歌》,又一次迅速地从心上闪过。仿佛又呼吸到革命风暴的气息,她的胸口紧张得透不过气。同时,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生活,此时对她虽然还模糊和陌生,然而她分明意识到那是一种崭新的生活,艰苦的生活,是充满着热情和战斗,充满着英雄故事和惊涛骇浪的伟大人生。她睁大了一双湿润的眼睛,茫然向周围望着,眼光扫过了许多动着的头、眼睛和脸孔。她忽然又想起父亲和哥哥们,在肚子里哽咽着说:
“假若他们还在世,多么好啊!……”
她的心中一酸,险些儿掉下来激动的眼泪,于是她眨一眨眼皮,不敢再想。歌子快要唱完,黄梅发现只有她自己没有参加这合唱的一群,觉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在一种半意识的状态中,她的嘴唇也跟着别人张了几张,然而却没有发出来什么声音。
歌子唱毕就开始吃饭。正在这时候,舅舅王有富同春喜从外面来了。他们是奉老地主的命令来找罗兰和黄梅回去吃饭的,罗明却把王有富拖住不放,一定留他在一起吃饭,打发春喜回去说不要等候。王有富高低不肯同有身份的人们在一道吃饭,三番五次地向厨房逃去,都被罗明和学生们拖了回来,还因此引起来一阵哗笑。在吃饭中间,黄梅一边小心地吃着,不让一粒米落到地上,一边不住偷偷地观察着周围的人们。她看见罗明和学生们,还有两三位教职员,都面带笑容,吃得很快,仿佛在竞赛似的,只有罗兰吃得很慢,用筷子仔细地在碗里拣着,拣一会儿才吃下去一嘴两嘴。舅舅把脸孔埋在饭碗上不敢抬头看别人一眼,吃得又快又多,几粒白米粘挂在黄色的短胡楂上。他轻易不吃菜。有一次他用筷子夹起来一块豆腐,快要送到嘴边的时候,因为手颤得厉害,豆腐从筷子里滑落下去,落在他的赤裸的、生着一个小水疮的、满是灰垢的脚背上。当豆腐落下去的时候,舅舅的嘴唇猛一收缩,吓了一跳,随即向别人偷偷地瞟一眼,立刻伸出粗糙肮脏的手指去把落在脚背上的豆腐拾起来,连吹也不吹,带着灰尘送进嘴里。黄梅把这情形看得很清楚,并且还看见有一位学生在用好奇的眼光瞧着舅舅,几乎要笑了起来,她不由得脸孔一热。
“你吃得太慢了。”黄梅扭转头来向罗兰低声说。
罗兰笑了笑:“我一点也不饿,乡下人吃的也是这样吗?”
“不,乡下人现在都没有米吃,蚕豆还没熟,全指望豌豆秧子跟野菜过活。”
“据说野菜里含的维他命很丰富,并且可以医治胃病。”
“可是常吃野菜,脸就会黄起来。”黄梅带着几分歉意地笑着说,因为她对于维他命的问题知道得太少了。
晚上,当大家正在教室中开会的时候,黄梅把行李搬进了学校。张克非帮助她在女生寝室中把床铺收拾停当,嘱咐她早点休息,便匆匆地跑回教室。黄梅靠在被子上,眼睛在各处溜来溜去,有时倾听着从教室中传来的说话声音。自从她回到故乡以来,同农民一样的养成了早睡习惯,每到晚饭以后,眼皮就沉重得像坠着千斤石,并且不住地打着哈欠。今天走了三十里崎岖的山路,进城后又没得好好休息,很早就觉得浑身困乏,希望痛痛快快地睡到床上。可是靠到被子上以后她反而眼睛明亮,精神兴奋。新的环境和新的感觉把她的瞌睡赶走了。
这是一个打扫得很清洁的小房间,已经有一位不知姓名的同学住在里边。在她的右手有一个特别整洁的床铺,床头斜放着一条叠得特别整齐的淡紫色的薄被子,被子上放着一对枕头,枕头上蒙盖一条漂亮的西湖毛巾。床上铺一条白洋布单子,单子上既看不见一星儿灰尘,也没有一点褶皱。黄梅好奇地揭起来漂亮的西湖毛巾,发现枕头是用上好的白府绸做成的,镶着淡青色软缎宽边,绣着精细的花卉图案。靠近枕头有一张小书桌,桌面上铺着一张白纸。墨水瓶和简单的几样文具以及一盏洋油灯,都放得整整齐齐。桌下面的木板上放着笔记本和书籍,有些书籍用牛皮纸包在外边,免得弄破或弄脏封面。黄梅从床上坐了起来,偷偷地翻一下这些书籍,其中有四分之一是救亡歌曲,有一半是文艺,其余的是属于政治、经济、抗战问题、哲学和社会科学。这里边有几本是黄梅最近读过的,其余的小册子,每一本的书名都引起黄梅的极大兴趣,巴不得有机会浏览一遍。尤其是那些理论书籍,正是她平素所梦想的,却从来不曾见到。好像发现了宝库似的,黄梅索性把这一堆书籍拿出来,坐在床沿上,将书籍放在膝上,翻翻这一本,翻翻那一本,一切都好,一切都是她所需要读的,因此她反而不能挑出一本书专心去读。
“这是谁的书呢?”她想道,“我应该快点认识她,好问她借来读。”
黄梅把那些属于文艺的和音乐的书放在桌上,留下理论的继续翻着。她发现在书里边有些地方用钢笔画着细曲线,在特别重要的句子旁边画着双曲线,书头上也偶然批注着蝇头小字。不管是作为记号的单曲线或双曲线,或批注的蝇头小字,都是非常的清秀整齐,一笔一画也不肯潦草。差不多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下来主人的名字:“梦云”;名字下注着:“一九三×年×月×日购于×城”。这一句注语往往分做两行写,每个字只有半个麦粒儿大小。黄梅对于“梦云”这个名字仿佛在什么地方曾经听见人们叫过,然而却一时想不起来。正对着这一个似曾熟识的名字出神的时候,忽然从教室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独唱的美妙歌声,立刻把她的全部注意都吸引了去。歌声非常圆润,只有春天的黄莺才可以仿佛比拟。但声调很低,最后忽然细下去,像一丝柔发,慢慢停住,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余音在月色弥漫的空院中荡来荡去,在黄梅的耳边缭绕不散。黄梅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凝视着寝室门外的幽静月色,差不多忘掉呼吸。
歌声停止后又经过片刻寂静,才听到教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黄梅从茫然神往的情形中醒转过来,喃喃地对自己说:“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于是那带着酒窝的丰满脸孔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心里高兴地叫道:“就是这个梦云,又叫做小林,如今我同她住在一个房间里!”她知道晚会马上要结束,赶快把手里的和桌上的书籍整理好,放回原处,脱掉外边衣服,抻开干净的粗布被子,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同学们又合唱了一支《松花江上》,散会了,乱纷纷的说话声和脚步声涌出教室,散满庭院。黄梅偷偷地向门口望着,等待着那个有唱歌天才的姑娘进来。
四个女同学像一群归宿的麻雀似的,唧唧喳喳地走回宿舍院子来。走进黄梅寝室来的果然是那位被人唤作“小林”的女孩子,她一看见黄梅就快活地笑着点头,很亲热地向黄梅问道:
“刚才搬来的?”
“刚才搬来的。”黄梅回答说,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今天走累了,是不是?”
“不累,不累。”黄梅忍不住问道,“刚才是你在唱歌吧?”
小林咬着嘴唇点点头。“俺唱的不好,”她有点腼腆地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唱的?”
黄梅说:“我猜的。你唱得真好!”
被称赞的女孩子的两颊上泛起来一阵嫩红,随即又咬了一下嘴唇,小声说:
“俺真是唱得很不好,笨死了!”
其余的三个女同学都在隔壁房间里说着,笑着,好像对于刚刚搬来的这位新同学并不关心。林梦云靠着书桌坐下去,向隔壁的房间叫道:
“张茵,快来呀!”
那个叫做张茵的女孩子在隔壁清脆地“哎”了一声,跑了过来。林梦云向张茵说:
“我给你介绍一位新同志。”随即她又转过脸望着黄梅问:“你是姓黄吧?”
“我叫黄梅。”
“她叫张茵,”小林介绍说,拉着张茵在自己旁边坐下,“张茵有一个外号……”
张茵脸一红,向小林使个眼色:“真讨厌!你敢说我把你嘴撕叉!”
小林望了黄梅一眼,忽然把脸孔埋在张茵的肩膀上,格格地笑了起来。张茵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打一巴掌,带着讥讽的口气说:
“看你快活的!对了,今天晚上有人给你做伴,你可不再怕鬼了,怪道你这么高兴!”
“那当然,”小林抬起头来说,“以后可不怕你们吓我了。”
黄梅越发觉得林梦云天真可爱,忍不住向她问道:“你为什么不找个同伴住在一起?”
“都怨小罗了!”小林埋怨说,“她天天说要搬来同我一道住,可总是离不开家,弄得我一个人住这间空屋子。张茵们都是坏蛋,我越害怕她们越爱吓唬我。”
张茵反驳说:“谁要你那么喜欢罗兰?这就是给你的小小惩罚!”
“你们都说怕同小罗脾气合不来,我不同她住谁同她住?”
“对了,可见并不是我们坏,是小罗的脾气跟你合得来。”
“都好,”忽然张克非的声音在门口说,“小罗好,你们也好。”
生活指导员走到小林门口,因为看见这位新来的学生还没有睡觉,就搭腔说了一句,走进屋来,站在小林的书桌边同黄梅说话。
“黄同志,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黄梅第一次听见人称她“同志”,感到非常新鲜、幸福和光荣。她带一点兴奋的样子说:
“我没有家了。我的家原来是在山里,现在我同母亲都寄住在舅舅家里。”
“为什么没有家了?”
“那,说起来话长。”黄梅笑了一笑,不愿作详细说明。
张克非又问:“在舅舅家里每天做些什么工作?”
“有时帮舅母做点活儿。不过舅舅和舅母总把我当做客人,说我是读书学生,不肯让我做笨重一点的工作。”
“有时也读书吧?”
“乡间没有什么书可读的,只近来才读了几本。”
“日常爱做些什么事情?”
“苦闷透了!我整天想出来,可是妈妈不肯放我出来;在家中时常同妈妈争吵,结果还是我得到胜利。”
听见黄梅的话说得简截爽快,张克非在心中大为称赞,拿眼睛向小林瞬了一瞬,频频地含笑点头。他觉得这位从乡下来的姑娘很是有趣,比别的女孩子们要坦率大方,她的性格如她的外表一样可爱:朴素而且健康。停一停,他又问:
“那么在乡下到底用什么消遣?”
“到山上放羊。”
“什么?”张茵问。
“放羊,”黄梅非常孩子气地笑着回答说,“有时也放牛、砍柴。”
张克非和张茵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林梦云笑眯眯地望着黄梅的脸孔,对这位新来的朋友非常满意。等大家笑毕后,她突然向黄梅问道:
“你今年几岁了?”
“十九岁。”
“那你还是我的姐姐哩。张先生,”林梦云扭过头去看着生活指导员,“你猜我几岁了?”
“我猜你今年十八岁,对不对?”
小林又咬着嘴唇,点一下头,酒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张先生,谁告你说的?”
生活指导员的回答还没有出口,门口有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叫着说:
“林梦云还是我姐姐哩,比我大三个月!”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罗兰同罗明走了进来。小林看着罗兰把含笑的大眼一瞪,低声埋怨说:
“你……吓了我一大跳!”
罗兰非常快活地说道:“黄梅,我特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消息真好,简直叫我高兴死了!”
“什么好消息?是关于小黄的吗?”生活指导员问。
“不,是我自己的事情。不过,同她也有关系,同你也有关系,同这屋里所有的人都有关系。”
“奇怪,”张茵笑着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真快活,”罗兰在地上顿着脚说,“我今天一定要失眠!”
黄梅不耐烦地催促说:“你说呀!别把人尽装在闷葫芦里!”
“明天,明天……啊,我不说了,明天你们就会知道了。”
罗兰忽然改变了计划,把要说的事情咽下肚里去,越发叫大家莫名其妙。罗明一直站在她旁边嘻嘻笑着,大家都把眼光转移到他的脸上,要求他说明白到底是什么消息。
“二哥,你别说!别说!”罗兰叫道,不准她二哥开口。她随即又走到黄梅身边:“你还记得我表姐不记得?”
“哪一个表姐?”
“吴家的表姐,小的时候常跟我们在一道玩,你忘了么?”
黄梅眨着眼皮想了想说:“唔,没有忘。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她在妇救会工作,听到你来了非常高兴,叫我明天带你找她玩去。”
“差不多十年没有见,恐怕看见她也不会认识了。”
“可是她说她还记得你的面貌。”
“吴表姑比我大五岁,我只在有一年暑假里看见过她。我记得她很爱看书,也很文静。你家老太爷很喜欢她,在亲戚面前称赞她是个才女。她早就结婚了吧?”
罗兰说:“结婚啦。不过说来话长,今天不谈吧。明天你见到我寄萍姐,也不要向她询问一个字,免得她心中难过。”
黄梅听见罗兰的话,又看见她的神情,想着吴寄萍的婚姻一定是不幸的,便不敢打听了。停顿片刻,她也转向罗明问道:
“上一次我来城里,怎么会没有看见她?”
罗明说:“她从外边回来还不到一个月。”
“她现在还爱笑爱闹吗?”
罗兰说:“她现在一点儿也不爱笑爱闹,你一见就知道,完全变样了。”
黄梅关心地追问道:“变成什么样了?”
“沉默,忧郁。”
“为什么?”
“有病。”
“什么病?”
“两种病。”
“两种什么病?”
“一种……,你这个人,打破砂锅璺(问)到底,我不说了!”
“又是说半截儿不说了!”黄梅急着问,“两种什么病?说一说有什么关系?”
“关系倒没关系,不过我现在不高兴谈她了。”罗兰若有所感地收敛了脸上笑容,皱皱眉头,望着罗明说:“二哥,走,送我回家吧!”
张克非赶忙向罗兰要求:“那么你把那个‘好消息’告诉我们好不好?”
“等明天你们自然会知道,”罗兰回答说,拉着罗明跑出了寝室,“再见,明天见。”
“真神秘,”张茵小声批评说,“说一件事情跟做诗一样。”
张克非和张茵也走了出去,同时熄灯铃在院中响了起来。
隔壁的同学们都已经睡去,院中冷清清的听不见一点人声。林梦云关好门窗,在桌上摊开了一个本子,伏下头去写了起来。黄梅感到十分疲困,连打了两个哈欠,赶忙脱去衣服,躺进被窝。但她总是不能入睡,因为乡下人从来没有在灯光下睡觉的习惯,纵然是屋中亮着一盏洋灯(煤油灯)也不行。“不睡觉么?”她向林梦云小声问道,“你在写什么?”
林梦云停住笔,向黄梅歪着头微微一笑说:“记日记。你每天不记日记吗?”
黄梅是不爱记日记的。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为应付国文教员的督责起见,不得已也只好硬着头皮记日记,但是记不到三天五日,只要教员逼得不紧,就不再记下去了。
“我不爱记日记,”她说,“记日记又麻烦又没有意思。”
“为什么没有意思?”
“第一耽误时间,第二不能够记得忠实。”
“为什么不能够记得忠实?”
“为什么?”黄梅笑了起来,“因为假若你把看到的,想到的,都忠实地写在日记本儿上,万一落在别人手里说不定会惹祸哩。”
“自己的日记怎么要让别人见?”
“这年头,连你自己的身体和生命都没有一点保障,通信也要受检查,还说日记本儿能保险不落在别人手中?”
这句话打动了林梦云的平静心境,她把头轻轻地点一点,默想片刻,又伏在桌子上写了起来。她写完了一页,看见黄梅仍然在睁着眼睛,于是她抬起头来说:
“茅厕在左边,出了角门一转就是。”
“我知道。”黄梅很感激地说。
“因为你才来,我怕你夜里起来的时候找不到。”
“她多么细心啊!”黄梅心里叹息说,“一点也不骄傲!”
从远远的街上传来了悠扬的三弦独奏,林梦云立刻从桌边站起,走去把窗子打开。她静静地站在窗口,咬着嘴唇,凝望着对面城头上的几点疏星和一抹白云,倾听着三弦的弹奏声音。皎洁的月光把几枝海棠花影带进窗子,在少女的胸前轻轻摇曳。她听着三弦声从围墙外慢慢走过,渐渐远去,一直到不能再听见为止。然而林梦云的意兴未足,仍然静立在窗口不肯离开。黄梅抬头望望她的丰满的脸颊,又望望月亮,不觉微微一笑,心里说:“这姑娘真有意思!”过了一阵,林梦云怀着被感动了的心情,虚虚地掩上窗子,回到桌边坐下,将额上垂下来的一缕柔发掠到耳后,拿起笔凝思片刻,却没有马上继续写日记。这时,我们可以看出来,在她的眼睛里仍然含着被三弦声感动了的纯洁光辉和缥缈的想象。沉默片刻,她转过头来对黄梅说:
“这个弹三弦的前天和昨天晚上都打墙外边过了一趟,”她转望着黄梅说,“能够天天晚上过一趟才好哩。”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人弹三弦?”
“这是卖唱的。一定是一个老头带一个小姑娘,逃荒来到这里,光白天卖唱吃不饱肚子,晚上还想找点生意。”
“这么晚了还有人听唱么?”
“这是城里,跟乡下不同。说不定有在家请客吃酒没有散席的,或者请几个人在家打牌的,抽大烟聊天的。这些人说不定一时高兴,会花几个钱听听弹唱。”
“噢,原来如此!要是没有人听弹唱呢?”
“那也没有办法。并不是每天晚上都能够找到生意。”
“唉,怪可怜的!”
“你不爱好音乐么?”
“我,说不准,也爱好也不爱好。”
“你在学校里爱好什么呢?”
“爱好运动。”
“你一定爱好演讲吧?”
“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小林用眼睛和酒窝笑了起来,“你的脸孔和神气表现出来你很精明能干,所以我猜你一定在学校里是一个活动分子。”
“可是我一点也不能干。”黄梅谦虚说,“张茵很能干吧?”
“她呀,她外号叫做小水牛,你想想她能干不能干?”
“为什么叫做小水牛?”
“她不说废话。比任何人做的工作都多。”
“这个外号真好!”黄梅低声说,又忽然笑了,低声问,“你有没有一个外号?”
“俺没有。”小林摇摇头,咬着嘴唇笑着,重新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这一阵谈话本来又把黄梅的瞌睡驱散了,但她因为不好意思打扰小林,只好把眼皮闭了起来。屋里和院里都非常寂静,只剩下窗上的花影和灯下的人影还在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