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吴寄萍突然跌倒床下,失去知觉的时候,台儿庄大捷的消息在抗战工作讲习班引起空前激动。同学中有的噙着泪到处乱跑,将这个已经尽人皆知的新闻告诉别人,或者从别人处再听一次同样的新闻报告;有的大声狂呼,或者一面呼叫一面跑,或者猛举拳头,同时从地上跳跃得很高;有的高叫抗日口号,有的放开喉咙来慷慨歌唱,恨不得奔往前线,参加战斗。有一些同学挤在一起,又是唱又是叫,又互相你推我打。后来,朱志刚和黄梅从街上喘着气跑回来,差不多把全体同学都吸引在他们周围。朱志刚站在教务处院中的一块石头上,拿着一本书贴近眼睛,声音沙哑地念着抄在书本后面的字。他的手在打颤,腿在打颤,腿上的肌肉在痉挛。黄梅捏着拳头,站在他的旁边,眼睛里充满热泪,从嘴角流出来奇怪的微笑,那是又骄傲,又兴奋,又狂喜,又激动得几乎哭泣的混合表情。其实她同朱志刚不过跑到街上亲眼看一遍壁报上关于无线电广播的消息,由朱志刚匆匆忙忙地把那两三条简单消息照抄在书本的后边罢了。虽然消息内容同人们已经知道的没有出入,但因为朱志刚是根据从壁报上抄来的原文念出,所以仍然能够把同学们,甚至学校的传达和工友们从各处号召来,他同黄梅被围绕得水泄不通。而且在听的时候,有的人重新滚出热泪,有的人重新起一身鸡皮疙瘩,有的人胸口紧缩得出不来气。等朱志刚念过以后,跟着在周围掌声雷动,狂呼口号。有许多人因为来迟一步,纷纷要求朱志刚再念一遍;等第二遍和第三遍念过以后,那些因赶来最迟而听得不全的,便只好拉着朱志刚要看他书后边封皮上抄的全文。
有一个同学高声唱一句抗战歌,林梦云和三四位同学一附和,于是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他们唱完了一个歌又一个歌,刚才那一种疯狂情绪在歌唱中慢慢净化。他们把自己的欢快和兴奋,蓬勃的青春和火样的爱国热情,一起从心的深处唱了出来。在这一刻,这群青年男女只知道拥挤在一块儿高声唱歌,谁也没想到另外还应该做一点什么。正唱歌间,只见张克非、罗明和杨琦三位先生额角浸着汗跑进院来。大家立刻停住唱歌,迎向他们热情地呼喊着,要他们报告新闻。罗明和杨琦都忙着向同学们报告着他们所知道的(也已经是同学们所知道的)胜利消息,但张克非却拍着手要大家肃静,一面提高了声音叫道:
“快分配工作!快分配工作!”
“对,对,分配工作!”罗明附和说,随即又笑着向周围的同学摇摇手:“听张先生分配工作,我的报告已经完了。”
在吃饭时候听到了台儿庄大捷消息,讲习班的几位负责人就同郭心清赶快把要做的工作决定:第一要赶出六份大壁报,每个城门贴一份,其余两份贴在城中心的十字街头和县政府门口;第二要连夜赶排一个戏,准备就在几天内排好上演。当天下午的上课暂时停止,以便全体动员起来编写壁报和排演戏剧。张克非自己负责编壁报,黄梅和朱志刚帮他集稿,另外又挑出几个同学来担任誊抄。杨琦负责排戏,张茵、小林、陈维珍、鲁辉扬和沈岚,都属于他这一组。罗明负责到动员委员会交涉关于演出的问题,因为演戏需要金钱和剧场,还需要当局允许。当张克非将工作计划宣布以后,同学们又一阵欢呼鼓掌。罗明压下去纷乱声音,接着向同学们叫着说:
“还有一个好消息,同学们,都听我报告!”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脸上。
“战教团,就是我们常听说的那个河南省战时教育工作团,在一两天内就要到了,准备住在同学会的前边院里。战教团在救亡工作上是一个模范团体,今后不仅对我们这座山城会起很大影响,同时对我们的学习方面也一定有很多帮助……”
不等他说完,同学中爆发出一阵热情的掌声,纷纷欢呼:
“战教团万岁!欢迎救亡工作的模范团体!”
同学们的欢呼一落地,杨琦跟着把右手向高处一举,叫道:
“排戏的同学跟我来!”
一部分同学跟杨琦跑掉;一部分被张克非逼着去为壁报写稿。罗明到教务处打了一转,匆匆地走出学校,往动员委员会找人去了。
所有为壁报写稿的同学都集合在张克非的寝室中,听他分析台儿庄大捷的意义和指示写作上的具体问题。因为从上两次壁报上发现了许多毛病,有的是用了许多“刺眼的名词”容易惹某些爱吹毛求疵的人们挑剔,有的是在同一壁报上发现了矛盾理论,至于漏字或错字的小毛病尤其不少,所以今天他要趁机会将这些毛病来个检查,并根据每个人的特长对写作给以指导。听过张克非的分析和指导之后,同学们有的去教室,有的回寝室,各人都在一种快活兴奋的心情中开始构思和写作。
黄梅决心要写篇论文,因为她自来对写论文的兴趣很浓。进讲习班以来她写过三篇论文,有两篇都在壁报上发表出来,这事情给了她很大鼓励,使她写论文的胆子更壮而兴趣更高。一听说张克非指派她帮忙集稿,她感到非常荣耀,走路就像是脚不沾地,又轻又快。她认为自己应该赶快把文章写出,好腾出工夫向别人催稿。她的感情是那样澎湃,一分钟也不能让自己拖延着不去动笔。
她兴冲冲地跑进寝室,从一个本子上撕下来几张稿纸,又跑往教室去找她的文具和参考资料。坐在教室的书桌边,摊开稿纸,打开墨盒,抽出毛笔,但是往桌上桌下乱翻一阵,一种重要的参考资料,就是那一本笔记,却没有找到。“见鬼!”她骂道,“到哪儿去了?”又在桌上桌下翻了两遍,还是找不到,急得她的鼻尖上冒汗。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抓住坐在旁边的两位同学,问他们拿了她的读书笔记没有。他们回答说:“别胡闹,谁见了你的笔记本?”她生气地抛下他们,又小声骂道:“见鬼!”只好在自己的桌边坐下去,提起笔来在稿纸上写个题目。停了一停,她很快地写了两段,差不多有三百个字。把两段文章匆匆地看一遍,她起初觉得很满意,随后又觉得不很妥当。这两段完全是根据张克非的意见写的,找不出她自己的独特见解。她心里说:“大家都按照张先生的意见写,全壁报许多文章只写了一个意见,那才是见鬼哩!”本来当听着张克非对台儿庄大捷作简单分析的时候,黄梅就想起来不少新意见,但这些意见只有参考过读书笔记后才敢发挥。于是她把毛笔往墨盒上一摔,忽地跳起,跑往寝室。因为起得太猛,把桌子碰得一晃,那支毛笔就从墨盒上噶郎郎地滚下来,噗嗒一声落到地上,而稿纸上也滚污了一道墨痕。
在寝室中,桌上桌下都找遍了,枕头下也翻过了,她又弯腰到床下去找,床下也没有。一双破鞋上摊着一本书,不知是什么时候落下来的,已经有一张蜘蛛网结在上面。黄梅把书从鞋上拾起来,拍去灰尘和蜘蛛网,扔到床上。“见鬼,”她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说,“我原来放在什么地方呢?”
林梦云低声唱着歌走进寝室,看见黄梅站在床边发怔,叫道:“小黄,杨先生叫你哩,快点去吧!”
“见鬼!”黄梅扭转头来说,“我快要急疯了,管他是羊先生,马先生,还是牛先生叫我!”
林梦云骇了一跳,但看着黄梅的样子又觉好笑。她走到黄梅的面前问道:
“谁得罪你了?”
“鬼也没得罪我!”黄梅苦笑一下,又接着说,“我的读书笔记不知放到哪儿了,现在急需要参考,千找万找也找不到踪影,真是见鬼!”
“是不是前几天大家把笔记本子一道交给张先生看,你忘记拿回来了?”
“什么?”黄梅恍然记起,抓住林梦云的一只胳膊,一边笑一边用拳头照着她的背上捶着,“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先生叫我去商量演戏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在找笔记本子?”林梦云分辩说,但已经被黄梅用力推倒在她自己床上。
黄梅跳跃着跑出寝室,在院里绊住一块砖,踉跄几步,几乎栽了个跟头。从张克非处取回来读书笔记,一面走一面翻看,果然她所需要的材料都在上面。她重新在教室坐下,从地上拾起来沾了许多灰土的毛笔,把笔头用纸捋净,望着面前的黑板构思。
半个钟头以后,黄梅已经写满了三张稿纸,文思旺盛得如山洪爆发。有人在她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两下,她没有抬头,一面写一面骂道:“滚开吧,别来混我!”但话刚出口,她听见是杨琦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说:
“黄梅,请你停一停,我同你说几句话。”
她抬起头来,脸孔微微一红,笑着说:“真糟糕,我以为是哪个同学呢。杨先生!”
“没关系,”杨琦说,笑了一笑,“这一次我们要演个四幕剧,”他接着说,“实在麻烦。按说一个四幕戏起码得排半个月,可是我们三天就要搬上舞台。抗战时期,有什么办法呢?刚才研究了一下,还差一个女主角……”
不等杨琦说完,黄梅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要我担任么?我从前没有演过戏,你看能行么?”
杨琦笑着说:“不让你担任,只请你跑一趟腿。因为这个角你担任也不适当。”
黄梅把脖子一缩,把鼻尖一耸,脸孔一直红到耳根。但马上她又极其坦然地笑起来,说道:
“我以为你是要我演个主角呢,又害怕,又高兴,可惜你只叫我高兴半截儿!”
杨琦忍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先生,快点说,你要我跑什么腿?”
杨琦说:“这个角色必须唐晓云担任才合适。去年她演过一次戏,还算成功。你马上去找她,请她来帮忙。快点去吧,文章回来写也不迟,回来后我请你吃一包花生。”
“我同她才认识不久。”黄梅为难地皱着眉头,“她要是不愿意,我不是白丢一包花生米么?”
“不要紧,你同王淑芬一道去,她是唐晓云的好同学。”
“你叫睡美人——”黄梅失悔地伸一下舌头,向左右望一眼,赶忙改口说:“你叫王淑芬一个人去不好吗?”
“她一个人不愿意去。别推辞,快同她一道去吧。”
黄梅望了望桌上的未完稿,仍是不肯去,又问道:
“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难道非唐晓云担任不成?”
“是一个闺阁小姐,后来参加了救亡工作,转变成一个革命战士。”
“为什么不叫罗兰担任?”
“一则罗兰不肯上台,二则她父亲如果知道她在台上演戏更要骂她。”
“嗨!我又想起一个人!”黄梅叫道,“叫韩秋桐担任好不好?”
杨琦很干脆地摇头说:“不成。小猫从前的外号叫含羞草,见生人就脸红,怎么能演好戏?”
“不能训练吗?”
“现在只有三天的时间呐,我的老先生!”
黄梅看推脱不过,望着稿纸嘘口长气,喃喃地抱怨说:“起码耽误我半个钟头!”
看见王淑芬同小林拉着手一道走来,黄梅向王淑芬说声“走吧”,就伸出一只带着墨的手圈住对方的肩头,走出教室。幸而那墨已经干了,不曾弄脏了王淑芬的白嫩皮肤。林梦云咬着下唇微微笑着,看着她们走出了院子以后,回头来将黄梅抛下的毛笔插进铜笔帽,低声地唱了起来。
王淑芬一双妩媚的眼睛半睁不睁的,带着困倦的笑意,一面走一面嘱咐黄梅,如果唐晓云的母亲在家,千万不要提演戏的事情,只想法把晓云叫出来玩,背着她母亲商量。黄梅虽然用鼻子嗯一下答应着淑芬的嘱咐,但因为在思索着未完成的论文,实际上对淑芬的话并没有完全听清。偶然想起来一段意见,她认为很得意,不由得笑出声来。王淑芬看了她一眼说道:
“笑什么?你难道不晓得小唐的家庭很封建?”
“我并不是笑你刚才说的话。我是笑我自己哩。”她马上改换话题说:“你看我这一双手,放在你脖子上不是黑白分明么?”
“你小心在我脖子上抹了墨,抹了墨我可不饶你。”王淑芬拿掉黄梅的那只手,小声问:“你晓得唐晓云的爱人是谁么?”
“是谁?”
“我告诉你说了你可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啊!晓云什么体己话都不瞒我,她现在苦闷极了!同她的那一位感情非常好,好得也许会出你的意料之外,可是他们就不敢让她的母亲知道。那个男的本来早就想到战地去工作,就是为了唐晓云才一直留下来没有走成,一提起走的问题就唉声叹气。”
“这个男的是谁?”
“你认识他,不过我不告你说他的名字。将来你自然会知道是谁。”
“唐晓云为什么不肯同他一道往战地去工作?”
“唐晓云很孝顺她的母亲,恐怕她的母亲过分难过。”
“那,又要革命,又要家庭,又要爱人,又不肯同爱人一道,活该痛苦!”
“假若你遇到这样情形呢?”
“我呀,”黄梅笑了一笑,“我永远不会遇到这样情形,你放心。”
王淑芬望着黄梅的脸上瞟一眼,撇一撇嘴唇,表示不相信地哼一下鼻子,静默一笑。
两个女孩子手拉手跑进了唐家院子。院里寂静,没一点人声。唐晓云独个儿坐在上房的前檐下,正低头绣着枕头。一只生着黑耳朵的大白猫懒洋洋地卧在她脚边晒太阳,鼻孔里发出来宁静的“念经”声音。黄梅和王淑芬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蹑脚蹑手地绕弯子溜到了晓云背后,躲在柱子的后边站住,没有把正在刺绣的姑娘和白猫惊醒。唐晓云虽然看样子是在聚精会神地绣着花,但针线做得极慢,有时还猛不防刺破了自己的指头,轻轻地吸一口气。黄梅和王淑芬在柱子后半忍耐着呼吸躲藏了一两分钟,终于同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唐晓云和她的大白猫吓得一跳,但等到看见是她的两位女友时,骂声“讨厌”,也跟着发出来清朗圆润的悦耳笑声。唐晓云站起来小声说:
“你们俩神神鬼鬼的,跟做贼的一样。要是早知道你们躲在背后,我故意装做不知道,骂你们几句才好呢!”
她正感到很寂寞无聊,对两位女友的来访非常欢喜。赶快跑进上房去搬出来一个矮凳子,让黄梅坐她刚才坐的小椅子,她自己同王淑芬亲亲密密地挤坐在矮凳子上。当她进上房取凳子时候,大白猫跟在她脚后边逃进屋了。
唐晓云说:“对不起,俺家周嫂去洗衣服了,暖水瓶里没有开水,等她回来时再给你们烧新鲜开水泡茶。”
“我们都不要喝茶;我们特意跑来看你一个人在家里做什么的。”淑芬一边说一边偷偷地向上房望着。
“我在家里跟坐监牢似的,苦闷死了!”唐晓云皱着眉头说,“总是想去找你们玩儿,可是又怕你们功课忙。你们不晓得我是多么羡慕你们!”
“为什么羡慕俺们?”黄梅问。
“你看,现在是抗战时期,我自己却闷坐家里,既不能读书,也不能工作,像什么话呢?!”
黄梅见周围并没有第二个人,就说:“今天有个天大的好消息,我同淑芬特意跑来向你报告。你猜是什么消息?”
“早八百年我就知道了,并且还亲自到大门外放了鞭炮呢!”晓云兴奋地叫道,但声音仍不敢提得很高。随后她又苦笑着说:“一九二七年的大时代我还是小孩子,没有赶得上。现在这个大时代来到了,我做了个旁观者,真难过,真惭愧!”
王淑芬害怕黄梅性急,说话冒失,赶快使眼色不让黄梅说话。她好像无事似的,欣赏着枕头上绣的花,称赞说:
“黄梅,你看晓云的手多巧,这朵月季花绣得跟真的一样!”
“你又来挖苦我了,我不让你们看!”
唐晓云伸手去夺枕头,但黄梅比她更快地把它抢走了,举到头顶上一面看,一面夸好。唐晓云看出来两位朋友是实意称赞她,倒也满心快活,不过外表上却装做无可奈何的样子,双手抱着膝头,身子一扭,哼一下鼻子骂道:
“你们两个真会挖苦人,没一个好的!”
王淑芬扒在她的肩头上,悄悄地笑着问:“晓云,这枕头是给谁绣的?”
唐晓云的脸一红:“给我自己绣的,为着没有事情做十分无聊。”
“哼,我不信!”王淑芬撇着嘴唇,用指头刮刮自己的脸。
“小王,”唐晓云急起来,小声叫,“我撕不叉你的臭嘴!”跟着,她就在王淑芬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王淑芬轻轻地哎哟一声。
“你又动手动脚的,以后我再不来看你了!”王淑芬皱着鼻子哭声说,说毕便催促黄梅:“快同她谈正事,谈过就走!”
黄梅简单地说出来意,唐晓云立刻表现出为难神情,摆了摆头,小声说:“现在不要谈。”
黄梅只以为她故意谦虚,反而大声说:“杨先生说非你演这个主角不成!时间很紧,今天就得决定。”
一句话没说了,上房东间里发出唐晓云母亲的一声沉重呻吟,跟着叹息一般地问道:
“晓云,是谁在同你说话?”
黄梅和王淑芬不防唐晓云的母亲在屋中睡午觉,一听见那呻吟声就吓了一跳,同时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伸一下舌头,愣怔起来。“糟了!”唐晓云咕哝说,随即向屋里问道:
“妈,你醒了?”
母亲一边下床,一边又问:“谁同你在咕咕唧唧说了半天话?”
“是我们呐,唐大娘。”黄梅和王淑芬齐声回答,同唐晓云一起站起来,等待着母亲出来。
又听屋里吐了一口痰,才看见唐晓云的母亲呻吟着走了出来。她是一位五十岁模样的瘦弱妇人,鬓角闪亮着花白头发,长眉毛,双眼皮,然而眼珠子并不有神。她手里拿一根泪斑竹长管烟袋,一边走一边勒手帕。由于两只脚过于小,她走路像蜻蜓点水,颤巍巍摇摆不定。看见黄梅和王淑芬,从她那贫血的脸孔上露出来一丝冷淡笑容,于是像惊讶又像厌恶地说道:
“噢,是你们两位,我以为是谁呢。怎么你们今天得闲了?”
王淑芬恭敬地回答说:“今天下午没有课,特意来看一看大娘跟晓云姐。大娘这几天身体可很好?”
“将死的人,有什么好啊!”她轻轻呻吟一声,接下去说道:“我是苦了一辈子的人,现在又赶不上潮流,活着倒不如死的好。早晚两只眼一合,我也不再替你们晓云姐瞎操心,她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远走高飞。”
王淑芬一听话头不顺,不敢再开口说话,看了黄梅一眼。黄梅知道要碰钉子,也不说话,只考虑着怎样赶快走掉为好。唐晓云怕母亲说话得罪人,忙上前一步,问道:
“妈,我给你搬把椅子?”
“不用,”母亲说,随即在门槛上坐了下去,“去,替我拿个火来!”
唐晓云跑进屋去拿了盒火柴出来。但母亲接过火柴后并没有抽烟,她只顾冷冷淡淡地低着头想心思,也忘掉让站在面前的客人落座。看出来母亲的气色越来越坏,唐晓云害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赶紧让客人们坐下后又柔声向母亲说道:
“我替你装锅烟吧?”
“唉,用不着你虚心假意地孝敬我!”母亲笑一笑,看她一眼,又忽然伤心地说:“我一不希望你早呀晚的侍候我,二不希望你成龙变凤,只要你能看着我躺进棺材,就算是你行了天大的孝。我近来一天不如一天,拖累你也不会多久了。”
“妈,我真不爱听你说这话!”晓云急起来,带着哭声说。
“我晓得你不爱听我说这话,我晓得!妈不会劝你做女戏子替唐家丢丑,也不会劝你当女兵往火线送死。当然啰,妈的话不会使你们的心上舒服!好了,你的朋友四千五,你爱听谁的话只管听吧,何必管我这个老不死的?”
“妈!妈!妈!”唐晓云用双手捧着脸,哽咽地分辩说:“我没有不听你的话,人家也没有得罪你,这是何苦来?即使我有不是处,等客人走了以后你愿打愿骂都可以,何必当着客人……”
母亲将烟袋锅子往砖地上猛一戳,大声说:“别拉到客人身上!我因为她们两位都不是外人,才当面说你一句半句,你难道拿针线缝住我的嘴么?!你们都瞧瞧,”她望着两位客人,在砖地上捣着烟袋锅子说,“我只说了一句话她就揉眼抹泪的,以后我还敢管教她么?”忽然她又望着天悲声叫道:“老天爷,你为啥不叫我快快地合上眼啊!”
黄梅早就气得变脸失色,只是碍着晓云的情面,咬紧牙根不做声。王淑芬心里又生气,又害怕,又后悔着不该来找钉子碰,又作难着没法下台。忽听见晓云的母亲声明她的话与客人无关,王淑芬趁机劝道:
“唐大娘,请你老人家息息气。你看见晓云姐哭起来,过后不又要自己难过吗?”
“哼哼,我见过眼泪!”
唐晓云的母亲垂下头去,开始流着两行清泪,手指微微颤抖着装旱烟。微风吹动着她的两鬓白发。装好烟不曾点燃,她忽然哭了,啰啰嗦嗦地诉起苦来:
“你十岁上我就守活寡……你爹那狼心狗肺的老东西,在省城里姘上个半掩门子,把我母子们撂下不管。我要不是盼儿盼女,有几个不投河上吊!十来年我死守着你们,守着这点烂家产,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难没有作过!我把心操碎,把眼泪哭干,为着谁?还不是为着你们?十二个年头里,我哪一顿饭不是和着泪咽下肚里!想一想我从前的身体,看一看我现在的身体,再看一看我这白——白——白头发!……”
唐晓云忍住了呜咽劝道:“妈,已经过去的事情,你何必再去想它?只要我常在你面前不好么?”
黄梅也同情起这位不幸的弃妇,劝道:“是的,唐大娘,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着伤心。你老人家现有孝顺儿女,又不愁衣食,还不算幸福么?”
“儿女?哪是我的儿女?尽都是我的冤孽!”母亲用袖头擦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只有一个孝顺儿子,我辛辛苦苦地把他养大成人,不想就被他的女人克死!她把她的男人克死了,起初天天同我生气,现在就一年三百六十天住在娘家。小儿子跟着学校迁到后方,谁晓得我这一辈子能不能同他见面?晓云虽然是在我的身边,我能够依靠住么?今天这个来勾引,明天那个来参谋,早晚免不掉翅膀一闪,吐噜一声打我的面前飞走!”说到此处,她决绝地摇摇头,加了一句:“不指望她。我命里注定是孤人儿,谁都不指望!”
唐晓云站起来挽着母亲的一只胳膊说:“妈,你到里间床上去休息休息,这儿有风。”
“丢手!”母亲严厉地喝了一声,同时把胳膊猛力一甩,“我在这儿刺你的眼?碍你的事?你怕我看着你不能同别人逃跑?哼,我偏偏不让别人来……”
“妈,你再说我就给你跪下!”
同时黄梅忍不住愤愤地说:“唐大娘,你不要拿话伤人。即使有人来勾引她也是为了救亡工作!”
王淑芬害怕地看了黄梅一眼,照她的脚尖踢了一下。
唐晓云的母亲怔了一下。虽然那句话她不再说完,但跟着却更加不客气了,拿指头捣在晓云的脸上,嘴角喷着白沫子,骂道:
“滚开,别在我面前惹我讨厌!你是举人的后代,秀才的孙女,书香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女孩子一样在街上丢丑,在人前落话柄……”
“妈,我已经给你跪下了!”唐晓云为怕母亲说出更难听的话,确实在地上跪下。
“在男孩子窝里找姘头——除非你死或者我死!”
“妈!妈!”唐晓云扑进她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你可怜我吧!”
“见鬼!”黄梅站起来跺一下脚说,气愤得浑身打颤。
这位神经质的病弱妇人紧紧地抱住女儿,放声哭道:“去年你演了一次戏,人们胡造了多少闲言,妈死也不能再让你去错走一步!唉唉,我的命是多么苦啊!”
王淑芬想劝她们,站起来含泪叫道:“晓云姐!唐大娘!”
“走,淑芬!”黄梅又把脚一跺,拉着王淑芬就往外走,“今天霉气,别在这儿耽搁工夫!”
唐晓云发觉了两位客人一气而走,马上从母亲的怀里跳起来,一边追一边叫着:“黄梅!淑芬!”她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们,拖住王淑芬(她走在黄梅后边)的一只袖子,抽咽地哀求说:
“你们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妈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
黄梅和王淑芬立住脚步,回头来看看晓云,又是生气,又替她们的朋友可怜。三个饱受委屈的女孩子无言地相对片刻,黄梅对晓云笑了一下,说:
“挨了几句骂就值得哭吗?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别难过,有工夫时偷偷找我们玩儿去。”
“我妈也很可怜。她只是年轻时没有气疯,可是有神经病,自来对人说话就不管轻重……”
“别说了,”黄梅截断说,“我们谁还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见鬼!”
“对了,”王淑芬跟着说,“我们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怪没意思。你什么时候到学校去玩儿?”
看见两位客人原谅了她的母亲,唐晓云把心放下,因感激而滚出来两串眼泪,同时更增添了内心惭愧。
“见了杨琦他们就说我十分抱歉,”她抽了口气,用手背擦去滚出的眼泪说,“就说我本来很高兴参加演戏,不过,不过,不过我妈的身体不好,我得随时守在她的身边。”
她的话刚刚说毕,她的母亲在院里严厉地喊道:“晓云,你跟她们一道去了么?”
“快回去吧,”黄梅把她一推,说:“我们很了解你,不用你嘱咐了。”
黄梅同王淑芬跳到街上跑了十几步,淑芬忽然发现唐晓云绣的枕头还在黄梅的左手里拿着。她们虽是正在气头上,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简直气迷了,”黄梅说,“多见鬼!”正作难着不知道怎么把枕头送还,恰遇着唐家的周嫂提着一筐子湿衣服从塘里回来,黄梅把枕头扔在湿衣服上嘱咐一声“交给晓云”,拉着王淑芬拔脚就跑。她们把周嫂弄得莫名其妙,听见她在背后笑着问道:
“不是要帮俺们家姑娘绣花么?为啥又不拿去了?”
罗明跑到动员委员会没见到一个人,那个传达兼勤务的老工友告他说程秘书昨晚上出外就没有回来。“那么我在办公室里等一等,”罗明说,“你到程秘书家里找找他。”老工友认识他是罗家二少爷,又是“新学界”中的领袖人物,不好意思违拗他,只好打个哈欠,锁上传达室的小屋门,懒洋洋地去了。
好大的三间神殿,神像早在北伐后全部拆除,只有以《封神榜》为题材的壁画还依然存在。在这座大房子的西头,用木板隔出来一间屋子,摆着两张办公桌,门框上挂一块木牌子,上写着“主任委员室”。实际上主任委员是县长兼任,很少来,程秘书就在这间屋里办公。除这间办公室外,这座大房子里还放着一张长桌,一些凳子;带壁画的墙壁上贴着***的戎装半身像,另外还贴着不少关于抗战的动员标语。这张长桌,有时人们在上边开会,也有时在上边打乒乓球,但现在因为动委会的委员们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已经空闲好多天了。罗明吹去一个凳子上的灰尘坐下去,又用口袋中的废纸在长桌上擦干净一小片地方,然后将一只胳膊肘放在长桌上支着半边脸,静静等待。几只麻雀在梁上啾啾鸣叫,使罗明越发感觉到这屋子过于空虚,而老工友去找人的时间也长得叫人不能忍耐。院里另外的屋子里有谈笑声音,而且谈得很起劲,罗明听见是文牍陈文治同一些人在谈着什么官司。他向来讨厌这位文牍,尤其讨厌人包揽词讼,所以只好死守在办公室中,心神不宁地细读着墙上标语。
过了一刻钟(在罗明感觉上起码是过了一点钟),程秘书才慢腾腾地走了进来。他原来不知道有人在等候他,看见罗明时不禁愕然,抢前一步,同罗明握着手说:
“你,你怎么一个人坐在此地?是来找我的吗?”
“我等你半天了,”罗明说,“我叫工友到府上请你,你没有看见他?”
程秘书笑着说:“昨天晚上出来还没回家啊,他怎么能找着我?我在令兄的‘别墅’里打了通宵牌,刚才人们放鞭炮才把我闹醒了。”
“什么‘别墅’?”罗明莫名其妙地问。
“你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哈哈哈哈……”
程秘书的名字叫程兴周,字西昌,是罗照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中学没毕业就回到县里“为桑梓服务”,在地方上新起的绅士中占重要地位。因为他与罗照是老同学关系,他向来把罗明当老弟看待,从不在他的面前摆绅士架子。他又矮又胖,动不动就放声大笑,看样子十分快活。听了程秘书的说话口气和表情,罗明对于这所“别墅”的意义猜透八九,赶快抓住机会问:
“我真是一点也不知道,你告我说在什么地方?女的是谁?”
小胖子程西昌摇摇头,露着一嘴细牙笑着说:“我不说,我不说。万一传到你嫂子的耳朵里,你大哥又该同我麻缠了。”
“是不是那个姓白的半掩门子?”罗明突然问。
“你知道,为什么说你不知道?乖家伙!哈哈哈哈……”
“我仿佛听谁说过一句,不过没注意,你现在一提醒我才想起来。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我绝对不能说,不能说。”小胖子连连摆手,做出个害怕的滑稽样子。
罗明笑一笑,说道:“不谈这个也好,我们快谈谈正经事情。”
他拉着程秘书坐下去,感情很兴奋地把来意说了出来。但一听了他的话,小胖子程西昌先哈哈笑了一阵,连声说好,跟着就大发牢骚,说动委会既没有实权,又缺少经费,地方上人事又复杂,任何工作都无法推动。他的话说得很动听,很诚恳,反使罗明对他的困难处境同情起来。
“起初县长要我负责动委会工作,”小胖子说,“我辞过好几回,就知道不容易做出成绩。县长因这是上边命令,各县都要成立一个抗战动员委员会,不得迟延,非要我来做秘书主任不可,从旁敲锣打鼓的绅士也很多。我想,既然大家都看见目前是抗战第一,动员重于一切,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吧。谁知道起初大家还热心,虽然没有真‘动’,起码也算有‘动’的姿态。现在是挂了个空牌子,钱没钱,人没人,而且说的是要动员民众,其实呢,不动则已,动辄得咎。过去为我敲锣打鼓的人,有一半改放冷箭。地方上的事就是如此,没办法!”
“县长既然把责任交到你身上,你就该认真干一干,怕什么?”
“别人专爱站在高枝上说风凉话,躲在墙角放冷箭。我固然不在乎,可是一无权,二无钱,叫谁动谁不动,我有啥办法?讲到经费——”这当儿,老工友从外面回来。程西昌叫道:“快点倒茶!”他又转过来笑着说:“这是我惟一能够动员的人!我刚才说到什么地方了?”他停一停,眨眨眼皮,接着说:“啊,说到经费。是的,动委会现在又要缩减经费!俗话说,‘三个钱能使鬼推磨’,动委会没有钱动个屁!”
“有些工作固然非钱不成,有些也——”
“也什么?你们要演戏为什么没钱不成?”程西昌仰着身子大笑起来。
直到这时候他才想到从腰里摸出纸烟,递给客人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夹在指间,忽然提高声音说:
“老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我为妇而不巧乎?”说这最后半句话时他随着声调的抑扬而晃着发亮的胖脑袋,晃过后又大笑几声,才擦着一根火柴,将纸烟点着。
罗明对自己的交涉感到失望,默默地吸几口烟,忍不住说道:
“动委会既然不动,何必多要这个无用机关?”
程西昌脸色一寒,停一停,慨叹说:“老弟,你是一直在外边读书,不晓得地方情形。县政府呢,上头只要叫成立什么机关,它就遵令成立,多做个木头牌子。不成立当然不行,成立后多做工作也不行,说不定会惹出麻烦。按照官场经验,只要按月呈报一份工作报告即可。所以我常说,抗战救国工作各机关的大小干部都没做,十之八九的工作给司书录事们做了。靠他们去瞎编工作报告!”
“西昌兄,”罗明敲敲烟灰,严肃地恳求说,“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演戏你总得帮忙。”
“帮忙是当然的,只恐怕爱莫能助。”
“戏算动委会演出的,由动委会向上边报成绩好不好?”
“这个……”
程西昌的心中一动,暗自盘算。如果作为县动委会主持的演出,也是动委会的一个不小的工作成绩,说不定会得到上边嘉奖。但是又一想,县长一则将动委会的一点经费挪作别用,二则害怕政治上担担子,未必能够同意,县党部又喜欢挑毛病,一向认为罗明一班青年们有异党嫌疑,他同讲习班合作搞演出,后果怎样,很没把握。他在片刻间想了很多,不敢立即决断。
罗明又诚恳地说:“西昌,我们只求为台儿庄大捷作一次演戏宣传,成绩和名誉算动委会的,好不好?”
程西昌回答说:“这事情我是很愿支持的,演戏也是动委会应做的宣传工作嘛。你让我向县长请示一下,请他点头。”
罗明高兴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回话?”
“我现在就去见县长,见过后我派人给你送消息。”
“好,好,就这么决定。”罗明站起来说,“我等着你的消息!”
两人在路上分手时候,程西昌嘱咐罗明别把“别墅”的事情告诉他嫂子,并且报告了一个喜信:“光普近来很有办法,快做官了。”但罗明感到摸不着头脑,待向他打听究竟时,他却鬼祟地笑着说:
“就在这几天内发表,发表后你自然知道。”
于是程西昌扬扬手,向县政府的方向走了,而罗明则怀着希望回讲习班去。
黄梅和王淑芬回到学校时候,罗明已经回来很久了,大家都在等候着程西昌的消息。听了黄梅和王淑芬的报告以后,大家一时啼笑皆非,对唐晓云十分同情。但目前最重要的不是演员问题,而是准不准演出问题,只要程西昌回信说准许演戏,就让林梦云扮主角也未尝不可。大家正在纷纷议论之间,程西昌的回信到了。罗明首先把程西昌的信抢来一看,气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冲口就骂。张克非慌忙走过来,小声说:“别感情冲动,送信的人还没有走呢。”他接过来那封信同杨琦看了看,咂咂嘴唇,互相交换个失望的眼色,有半天没有说话。
程西昌的信上说县长为怕日寇空袭,在上次行政会议上已决定禁止在城内演戏,现在在关帝庙的评剧班子因特殊情形姑准再演半月。“新戏”可以不必上演。正当大家为台儿庄的胜利而热情蓬勃,对演戏兴头十足的时候,这封信对他们就像是当头一瓢冷水。罗明激愤得嘴唇发青,重重地拍一下桌子,大声说道:
“据无线电广播说,昨天晚上武汉三镇全市若狂,十万人提灯游行,呼口号的声音高入云霄……为什么我们连演戏庆祝都不能?为什么与抗战无关的评剧可以上演,而我们的宣传抗战的话剧不能上演?我要亲自去找县长讲讲道理!宁愿头割掉,这次戏非演不可!”
“非演不可!”杨琦也极其兴奋地附和说,“没有经费我们募捐,捐不出来我自己去借,戏非演不可!罗明,你去找县长,头割掉是为了抗战!”
“好,我去,我现在就去!”
罗明拿起帽子就往外走,被张克非一把拉住,推倒在椅子上边。刚才罗明说话的时候,张克非也感动得腮帮上微微痉挛。不过他是从打击中,从艰苦中,从多年沉默战斗中成长起来的,所以在这样时候他能够比较沉着,用理智控制感情。昨天他曾经和郭心清研究了工作问题,郭的意见他完全赞同。他们认为,目前地方上的情况比较复杂,但只要国民党的主流还主张抗战,不公开破坏国共团结,地方上的顽固势力也不会占统治地位。何况这一带目前划归第五战区,是第五战区的后防。战区司令长官是李宗仁,他是桂系首领,政治态度一向与***不同。大别山一带是第五战区副长官廖磊的防区。廖磊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安徽的动员工作和抗战文化工作就做得很热火。目前在地方上开展救亡工作,首要一条是存在下去,扩大宣传,壮大组织,而不是求一时痛快,把同地方当权派的矛盾扩大,甚至决裂。张克非牢记着这一原则,所以先把罗明推到椅子上,然后站在罗明的面前说道:
“你疯了?何必把事情弄得更僵?”
张克非的话在罗明的心上是有分量的。他无可奈何地望着张克非眨眨眼睛,想了片刻,叹口气说道:
“我知道你又要批评我‘感情冲动’,可是不冲动就能够得到演戏的允许么?”
“为演戏犯不着同地方当局正面冲突,”张克非冷静地说,每个字都好像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目前我们应该设法请县长领导我们从事抗战工作,而不应该同他闹别扭,更增加我们的环境困难。难道我们这次不演戏就没有别的工作可做吗?……真是少爷脾气!”
“我反对老张的意见!”杨琦红着脸孔叫道,“环境是打开的,工作是争取的,步步退让不是办法!”
张克非声调沉重地说:“环境不是一拳可以打开的,工作不是轻易可以争取的。我的办法不是退让,而是韧性的战斗。这种办法在顺境中也许不需要,但目前还不能算顺境呀,两位少爷!”
“那么我去找魏科长谈一谈,请师政治部主持演戏好不好?”罗明说。
杨琦首先同意:“好,就这么办,我们同政治部交涉!”
“只要政治部出面主持,”罗明又补充说,“县长就不敢干涉。”
张克非望着他们问:“可是,这不是使县长下不来台么?再说,××师开走以后怎么办呢?我们也跟着滚蛋么?”
罗明和杨琦没有话说。
张克非又说道:“地方工作本来就非常难做,要是没有耐性,不能承受挫折,就干脆别想在地方上工作。今天我们的工作是抗战,抗战就需要获得政府的积极领导,至少是不要作对。我们拉着政治部同县长摩擦,将来政治部随军队开走,我们的工作不是要更加困难?我们留下来,有比上演一场戏更为重要的意义!”
杨琦不明白张克非的话中含意,赌气说道:“我要走,马上就走!真的,对地方工作灰心极了!”
“又来了!”张克非拍着杨琦的肩膀说,和罗明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真的,你们批评我是文化人的脾气也好,批评我混蛋也好,”杨琦皱着眉头,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似的嘟噜着嘴说,“反正我决心离开地方,到前线上吸一口新鲜空气!”
张茵拉着陈维珍和林梦云从窗外唱着走过,张克非向杨琦挤挤眼睛,小声说:“你听!”随即也同罗明都在悲愤中显出笑容,把脸孔朝着窗外,合着那三个女孩子们的歌声唱道:
跌倒了爬起来,
挺着胸膛走,
黑夜有尽头!
……
杨琦虽没有马上跟着唱,但也深深地被这歌声所感动,不再一味地消极和灰心。只是他的灵魂深处仍留有捉摸不定的一点悲哀,像诗人们常怀着无端的感触一样。等罗明们的歌声停止后,杨琦情不自禁地接下去唱他自作的一支歌子。才开始时他低着头,调子低缓而沉痛,唱着唱着他忽然把头蓦一抬,一双湿润而热情的眼睛亮闪闪地望着空中,转换成慷慨的快调。罗明和张克非一齐跟着他唱了起来:
……
路途遥远,
路途遥远,
前面还有呀
万水千山。
我们百炼成铁汉,
不怕苦,
不怕难,
不怕危险呀,
往前赶,
往前赶,
往前赶!
歌声刚停止,王淑芬跑进屋来,呼吸紧张,上气不接下气,报告吴寄萍已经死了。这消息恰似晴天霹雳,吓得每个人目瞪口呆。顾不得再问别的话,罗明跳出屋子就跑,杨琦也跟着他跑了出去。王淑芬从来没有像这样紧张过,她慌慌张张地把这个不幸消息传遍全校,并且说:“怪道罗兰上午就出去,一直到现在没有回来!”同学们对吴寄萍的死感到太突然,大部分半信半疑,及至听说她早晨吐血的事,这才信以为真。不过同吴寄萍来往较密的只是几位女同学,所以男同学们虽起了一阵波动,却没有影响到壁报工作。女同学中首先是林梦云和张茵忍不住落下眼泪,继之是全体向张克非请假去探望死者。黄梅的论文已经完成,她心中极其难过,巴不得一步跳到吴寄萍的身边放声痛哭。张克非准了她们的假,并且愁眉苦脸地向王淑芬问道:
“刚才你听谁说吴寄萍已经死了?”
原来王淑芬的小妹妹正在儿童补习班的门口玩,看见罗兰的嫂嫂带着春喜慌慌张张地跑了进去,她的小妹妹也跟了进去。一进去,就看见吴寄萍躺在地上,满嘴鲜血。罗兰同张嫂正在把她往床上抬。罗兰一看见她嫂嫂就放声大哭,春喜跟着也哭了起来。淑芬的妹妹不敢看下去,跑来告诉她知道。她妹妹刚才来了一趟,她同黄梅还没有回来,现在是第二次来告诉淑芬。她把这惊人的消息向姐姐报告之后,又跑去告诉她的小同学们去了。
张克非没有说话,向她们挥挥手,低着头走回寝室。想起来旧日的工作同志有的失踪,有的死掉,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