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罗兰总是像有沉重的心事似的,特别爱好孤独,常常地默默凝思。在早晨你看见她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下午再看时便常常枕被零乱,分明是她白天一烦恼就蒙头睡觉,起来后又烦闷得无心收拾。有一天她睡过午觉醒来,屋里静悄悄地只有她一个人,虚掩着门,一道阳光从门缝间斜射进来。她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想坐起来又似乎没有一把劲,于是连打了两个哈欠,伸个懒腰,揉去了眼角泪水,心绪茫然地在床上继续躺着,望着那一道黄澄澄的阳光出神。她起初只是无聊地闲看着无数的极细的灰星儿在阳光中不住地浮沉漂流,谁知看着看着,竟忽然想到了人生问题,觉得人生也不过像这些灰星儿一样,有无数的人不曾被阳光照临,又有无数的人生活在阳光之中。但是即使生活在阳光之中,也不免有点空幻。这阳光并不能永远照临,它本身没有一刻不在变换着位置和光的强弱,过不了多长时候就得从门缝消逝,跟着而来的是黄昏的暗影和悠悠的长夜;纵然明天阳光再来,但漂浮在阳光中的灰星儿却不知经过几次聚散,变化,新的一次一次地代替旧的,而旧的到底命运如何,是继续在空中漂泊呢还是沉沦下去,就不得知道。再者,这无数灰星儿当阳光照临时候,看起来十分的幸运,活跃,但仍然不停地忽聚忽散,忽南忽北,忽然沉落,忽然浮起,忽然被一丝微风惊扰,纷纷地滚入暗处。不仅是人生如此,就连整个宇宙的变化说来,何尝不是一方面看来是实实在在,一方面不免有点儿空幻?所谓星云,和无数的灰星儿比起来,不也是很相像么?至于人与人的关系,一切爱情,友谊,同志,家庭,也无不是在捉摸不定中不住变化。生活好像做着一场梦,将来梦醒时,回头一想,不过多增一点儿怅惘和空虚之感。想到这里,罗兰心乱如麻,不觉轻轻地叹口长气。
过了一会儿,她懒洋洋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出了半天神,才穿上鞋跳下床去。把被子随便一叠,往床头上边一撩,然后把房门打开,端着脸盆往厨房走去舀水。经过教室前边,她看见黄梅和林梦云正同着一群男同学在一起高谈阔论,她没有向她们打招呼,她们也没有注意到她。她端着水回到寝室,洗漱毕,偷偷地打开床下放着的手提皮箱,拿出来上等的香粉抹在手心,赶忙把香粉盒放回原处。坐在桌边,对着镜子,生怕别人看见,连二赶三地把香粉搽在脸上。搽过之后,怕露痕迹,她又用干毛巾仔细地擦去粉多的地方,使粉色同肉色分不出来。然后,她又向手心中滴一珠清水,将余留的香粉溶化,把两只手抱在一起搓了一阵。她久久地欣赏着镜中的美丽面孔和匀称的上身,微微突出的少女胸部和两只柔软白嫩的小手,好像欣赏一件名家的雕塑或绘画,感到一种十分满足的快乐。但继续欣赏下去,她不由得云天雾地的幻想起来:一会儿她想象着将来会发生的恋爱生活充满着幸福和神秘,一会儿又把自己想象成一位传奇故事中的薄命才女,经历着曲曲折折的不幸遭遇。因此,她忽然一阵脸颊飞红,呼吸短促,心头狂跳,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但是禁不住还是胡思乱想。她这样对着镜子,出神了很久一阵,才被一阵脚步声惊醒,慌忙推开镜子,站起身来。
“小罗,”林梦云在窗外叫道,“已经上课了,你难道没有听见铃声?”
刚才曾经从她的窗子外摇过两遍铃,不过铃声都像是在辽远的旷野中响着一样,她不曾感觉到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听过后也就忘了。如今被小林一叫,她恍然想起,赶忙寻找铅笔和笔记本子,并且掩饰说:“我以为杨先生出去了呢。”说着就跑出寝室,随林梦云一道往教室走去。
杨琦和罗兰的哥哥罗明是大学同学,且系孩提之交,感情极好。他多才多艺,尤其对文艺的天分和兴趣都很高,除经常画画外,偶然也写一首诗或一篇小说在报上发表。近一个月来,罗兰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地觉得他可敬可爱,连一点细微的动作都比别人多带有几分意味。她看见所有的男先生和男同学总觉得顺眼的很少,即便是她认为大体上顺眼的,也不免有一些使她不能够满意之处;只有杨琦在她的眼睛里是一个找不到缺点的人;即便有一二缺点,不是微小得无足挂齿,便是因有这微小的缺点更增加他的可爱。一天不见杨琦,她觉得生活中像缺少了什么似的;见了杨琦,她又尽可能地躲避着他的眼光,故意装做一种十分疏远的冷淡神气。她常常生出许多幻想,近来特别爱幻想着神秘的恋爱生活,充满了诗的场面。而每次幻想时候,她都把杨琦想象成她自己的恋爱对象,把全部爱情都灌注到这个影子上面,仿佛她同他真是在恋爱一样。好像杨琦就是西洋童话故事中的英俊王子,而她就是忠贞不二的公主。可是杨琦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被罗兰爱着,一向只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对她的学习特别关心罢了。
当罗兰随着林梦云走进教室时,杨琦已经站在讲台上,摊开他的讲授大纲了。他看见林梦云和罗兰进来时把话停一停,含笑地看着她们坐定之后,才开始讲课。他这一堂课讲的是怎样做宣传工作,讲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起初罗兰低着头专心听讲,一面听一面记着笔记,后来她觉得杨琦不时地拿眼睛看她,她的心就不能专一起来。她不敢看杨琦的眼睛,但又忍不住渴望想看他一眼,每每趁着自己抬头或转脸时候,或趁同学们发问或发笑时候,她禁不住向他的脸上偷瞟一眼。倘若偶然和杨琦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便立刻低下头去,久久地不再抬起,心中又害怕又荡漾着幸福滋味。她不能安心地记笔记,甚至连杨琦在讲些什么,同学们问什么问题,为什么忽然发笑,她一概没有留心。杨琦在讲课时爱说“所以”,这差不多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所以”一下。罗兰虽然不能专心一意地听他讲课,却从不曾打耳膜上滑掉过一个“所以”,这一个词儿对她特别有趣,也特别容易钻入脑子。每逢杨琦在讲台上无意中说出来一个“所以”,她就像有意又像无意地记一个“所以”在笔记本上;当没有“所以”出现时候,她就在本子上画着图画。罗兰有一种天生的绘画才能,虽然她没有学过绘画,但只要高兴,她可以三笔五笔画出来一个人的头部,轮廓和神气差不离儿。她现在心不在焉地在本子上随手胡画,画满了大半页,不提防被旁边坐的小林看见,对着她悄悄地笑了起来。她骇了一跳,向小林望了一眼又看看自己的笔记本子,发现自己在本子上画了许多双姿势不同的穿着皮鞋的脚。罗兰的脸一红,勉强对小林笑了一下,立刻把那一页撕下来,揉成纸蛋儿,抛到地上。但又怕别人拾去,忙又弯下腰捡了起来,装进口袋,从地上捡起纸蛋儿时候,顺便偷偷地向杨琦的脸上瞟了一眼,看见杨琦注意到她的举动,她心中一虚,以为杨琦什么都看清楚了,立时羞得连脖子也红了起来,心口嗵嗵地跳个不住。
下课时候,罗兰巴不得抢在头里,一步就逃出教室。但一见杨琦匆匆地下了讲台向门口走去,她只好索性慢走,免得和杨琦碰在一起。谁知杨琦走到门口时候,许多同学把他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地问着地方上新近发生的问题。本来没有什么可问的同学们因爱听杨琦说话,也围上来凑热闹,把教室门口拥挤得水泄不通。罗兰挽着黄梅的一只胳膊站在外边。黄梅每次要用力往人群的中心挤去,都被她用力拖住。等杨琦走掉以后,黄梅埋怨她说:
“要不是你拖着我,我也好挤进去问一个问题。”
“唏,天天见面,有什么问题可问?”
黄梅把眼皮眨了眨,笑着说:“是的,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紧问题,不问也可以。”
她们一同走进女生的宿舍院里,林梦云从后边赶了上来,扑在她俩的肩膀头上叫道:
“小罗,我要告诉杨先生说,你在堂上不用心听讲,只记他的‘所以’,画他的脚……”
“讨厌,”罗兰的脸一红,回头来照小林的身上打了一拳,“你再多嘴我就永远不理你!”
“那么你们都看看我画的这一张好不好。”小林兴致勃勃地跳到黄梅和罗兰前边,摊开自己的笔记本子说:“我看见小罗画杨先生的脚,我就画他的头,你们看我画的像不像?”
黄梅和罗兰看了后都说不像,急得林梦云用铅笔指着杨琦的头发问道:
“这一点也不像吗?”
“头发倒有点像,”黄梅把笔记本拿在手里端详着说,“只是别处都不像,眼睛倒像你自己的。”
“她怎么能画像呢?”罗兰说,“你想,她画杨先生的时候不晓得在想着谁个,怎么能画像?”
林梦云装做没有听懂她的话,要过去笔记本,孩子气地笑着跑进寝室。黄梅因为张茵叫她,就跟着张茵一道往花园走去,把罗兰一个人留在宿舍院中的芭蕉旁边。罗兰孤孤零零的没个伴儿,觉得十分无聊,不愿找人谈话,也不愿走进寝室,心绪茫然地站立在芭蕉前,望着巨大的绿叶出神。第二堂的铃声响的时候,她知道张克非这一堂因事请了假,所以她一动也没有动,继续对着芭蕉出神。听见林梦云在寝室里小声唱着《松花江上》,她心中越发增加了说不出来的凄凉滋味,仿佛预感到她自己将来也不免要失去家乡,含悲忍苦地一年年在天涯流浪漂泊。她一边听一边幻想,一边无端地伤感起来。忽然,她咂一下嘴唇,嘘一口气,随即用左手捧起一片芭蕉叶,在上面写一首小诗;刚写了一句,忽然后悔,赶忙用铅笔涂掉。虽然她把芭蕉叶上的句子涂掉,却在肚子里继续完成这一首偶感之作。背诵了几遍之后,她默默地走回屋去,从抽屉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小本子,把这首小诗记下:
你知道么?
我有一句话,
也许仅仅是一个字,
深深地藏在心底,
尝试了一千次,
没有勇气告诉你。
我决定让这句话,
沤烂在我的心里;
等我死了,
同我一起化成泥。
罗兰将小诗写出来之后,发现句子还缺乏锤炼,又改了几个字。过一刻又看了看,越发地觉得通篇都不满意,而且她害怕偶然被别人看见,泄露了深藏在她心中的秘密感情,于是她突然把那一页扯了下来,撕得粉碎,抛到桌下。但是她低头看了看桌下的干净地上忽然多了一些碎纸片,怕引起别人注意,又赶快用条帚扫到门后。林梦云注意到罗兰的情况,但没做声,她只是有点儿吃惊地向小罗望一眼,继续埋下头去,细心地抄写新歌曲。抄着抄着,偶尔小声地唱出声来。
罗兰从来不记日记,偶尔有什么感触时就在一个精致的小本子上写下几句,也许是一首小诗,也许是一段散文。这个小本子封面上题着“烟云录”三个字,从不肯让人翻看。如今好端端一个小本子因为她无情无绪,撕去一页,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她拿着小本子在桌上轻轻地拍了拍,慢吞吞地弯下身去放进床下边的小箱里。
她拿起来一本书,歪在床上,看了几页,书从她的手里落了下去。坐起来伏在桌上,面前摊开一叠白信纸,握着笔想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把笔和信纸放回原处。她用一只手支着腮巴,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窗外的一株海棠,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像一个大理石雕像似的,只有鬓角边几根柔细头发偶然飘动。
当罗兰正对着窗外的海棠出神的时候,那个叫做陈维珍的女同学拿了一把鲜花跑进屋来,向她叫道:
“罗兰姐,我给你采了一把鲜花,你看多好看!你那瓶里的花儿早就败了,我替你换上好不好?”
陈维珍说着就要去把瓶里的残花拔掉,罗兰照她的头顶上轻轻拍一下,笑着说:
“慢一点儿,别冒冒失失的,小心把瓶里水洒到桌上!”跟着又问道:“维珍,你从哪儿采来这些野花?”
“咱们学校后门外不是有一片空地吗?”陈维珍快活地说,“那儿有许多野花,自来就没人注意。刚才我看见杨先生一个人拿本书在空地上散步,好像有什么心思似的,我跑去闲看看,看见了许多野花开得真好看,便采了一把回来。这几朵映山红是杨先生替我采的,你看,是映山红呢。”
“你为什么自己不要?”
“我没有瓶子。再说,我也懒得天天换水,不如送给你好。”陈维珍嘻嘻地笑着,拿着花瓶说:“好吧,人情要做做到底,我替你换瓶水去。”
“多谢你。明天我给你买糖吃。”
等陈维珍拿着花瓶和拔掉的一把残花跑出寝室,罗兰微微地笑着把这一把新采的野花放在鼻尖闻了一阵。当一朵映山红挨着嘴唇时候,她想到是杨琦亲手采的,不觉心中一动,脸颊一红,立刻把花朵从鼻尖和嘴唇边拿开。随后她转过头去,向林梦云问道:
“小林,你看这一束花儿好不好?”
“我刚才已经坐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林梦云抬起头来温柔地笑着说,“你以为我还没有看见呢。”
“你看很好看吧?”
“很好看。你爱哪一种颜色的?”
“我爱——”罗兰忍一下,终于说道:“我爱红色的,像火一样地燃烧。”
“你说话跟做诗一样……”
罗兰赶忙截住她:“那么你喜欢哪一种颜色呢?”
“我喜欢那种白的和黄的,不,红的也好,我全都喜欢。”
“屁!”罗兰把嘴一撇,笑了起来。一会儿,她又感慨地说道:“这些花儿,虽然很鲜艳好看,可惜不能长开。”
正说着,陈维珍兴致勃勃地拿着花瓶跑进屋来。罗兰把花枝插好,把花瓶放在原处,欣赏了一会儿,拉着陈维珍的手说道:
“等这一把花儿开残时你再给我采一把好不好?”
“当然可以,不过,你拿什么回报我呀?”
“我说过给你买糖吃。”
“不稀罕,”陈维珍扭一下身子说,“你另外想一想我需要什么。”
“好,让我想一想。”
罗兰想了一下,自己未开言先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陈维珍的耳朵咕哝几句,陈维珍没有听完就两颊飞红,骂了一声“混蛋”,照她的大腿上打了一拳,从寝室中逃了出去。
罗兰向窗外叫道:“陈维珍你别跑,我同你说一句正经话,快回来!”
陈维珍一面跑一面回答说:“我没有听见。你说给我的坏话都算说给你自己的。”
“你对着她的耳朵说的什么话?”林梦云问道。
“你猜猜?”
“反正不是好话,俺不猜。”
林梦云咬着嘴唇,微微笑着,低下头继续抄写。罗兰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刻为什么满心喜悦,只想同人说话,只想笑。她看林梦云没工夫同她闲扯,便只好看着花含笑不语,她的嘴唇像一朵春雨后迎着晓日似开未开的玫瑰花蕾。停会儿,她把花儿又闻了闻,把洒在桌上的水珠擦干净,又坐下去对着那一枝杜鹃花想着心事。
从教务处的前边传过来一阵同学们的欢快的叫嚷声,把罗兰从沉思中惊醒。她回过头去向林梦云望了一眼,见小林也已经抬起头来,睁着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倾听着从教务处传来的叫嚷和笑声。她们还没有听出来是什么事情,忽然有一阵脚步声匆匆跑来,随即看见黄梅穿着一身草绿色的新制服跳进了寝室。
“你们看,你们看,”黄梅笑着说,“我像一个军官不像?像一个政工队员不像?我这制服穿上合适不合适?……”
林梦云和罗兰没有回答,都跳起来抓住她问道:
“俺们的制服呢?俺们的制服呢?”
黄梅叫道:“见鬼!你们的制服你们自己不去拿,还等着丫环仆女们送来不成?”
“哎,俺也去拿俺的制服!”小林叫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
“小林!小林!”罗兰赶到门口叫着,“把我的也带回来!”
黄梅在房里一边照镜子,一边急急地问罗兰:“快看我的制服合适吗?合适吗?”
另外三个女孩子——张茵、王淑芬和陈维珍——都带着各自的制服从教务处跑回来,在隔壁的房间里嚷着,笑着,试着新衣。
为什么姑娘们拿到草绿色的新制服会这样高兴呢?我们要从时代的思想变化看姑娘们的服饰风尚变化。
在三十年代的北方和内地,女学生一般风气是崇尚朴素,春秋和夏季穿旗袍,颜色比较素雅。素雅的花旗袍虽然也流行,但是在北平和内地女学生中,最一般的是安安蓝或阴丹士林洋布旗袍。也流行黑绸长裙,上穿浅色短褂。经历了一二九运动和双十二事变以后,北平学生的思想向左转,一部分女学生的夏衣开始流行工装,即上穿白色长袖衬衫,下穿蓝色的工人劳动长裤,胸前有口袋。当然,穿旗袍和长裙的仍占大多数。到了抗战初期,风气又变。全国实现了第二次国共合作和全民抗战,数不清的宣传队、演剧队和政工队,适应抗战的需要出现了,队员们一律穿草绿军服,又名制服。各地方群众性的救亡组织,在这种时代风气中,男女青年们都换上草绿制服了。当然,在地方群众性的救亡组织中,女青年穿旗袍和长裙的还不少,但是穿制服成为时髦了。由于这种新的时代风气,所以罗明们办的抗战工作讲习班也决定改穿制服了。做新制服的钱都是师生们各人自己出,只有黄梅的制服费由罗明代出。师生们第一次拿到像军服一样的草绿制服,都感到新鲜和高兴。尤其女同学,开始不再穿传统的旗袍和裙子,像男青年一样改穿军服,最为兴奋。
住在隔壁寝室的姑娘们换好制服以后,一起跑到黄梅们这边寝室,同时林梦云也抱着新制服从教务处回来了。于是六个女孩子聚在一起,你拉我碰,嘻嘻哈哈,咭咭呱呱,从没有这样快活。大家闹了一阵,陈维珍拉着王淑芬往教务处跑去;张茵忙着帮小林换上制服,又来到黄梅身边,向她身上左右前后端详一遍,不觉大笑起来。
黄梅说道:“笑什么?笑什么?好同志,好茵姐,快替我拉一拉衣服后襟。你看,我的制服好像是不很合适,妈妈的真气人!……”
“你为什么不把里边的长衣服脱掉?”张茵强抑制着笑声问道。
“啊?”黄梅怔了一下,自己也笑起来:“妈妈的,怪道我觉得不合适,原来蓝旗袍忘记脱下来,还在里边掖着呢!”
她一边笑着一边解制服扣子。林梦云望着她说道:
“看你急的,别把制服扣子都扯掉了!”
黄梅匆匆忙忙地把制服脱下,脱掉掖在里边的安安蓝旧旗袍,重新把制服穿上,向镜子里望一眼,顾不得再问合适不合适,拉着张茵就往外跑。张茵笑着骂道:
“外边没有爱人等着你,小心一跟头把门牙磕掉!”
“黄梅真是。”林梦云望着黄梅和张茵的背影说,“穿上军装就高兴得跟得了荆州一样!”
罗兰接着说:“她呀,好像是一个小伙子,不像是姑娘性格。将来真打起游击来,那时她才不知道怎样高兴哩!”
林梦云看见罗兰仍旧穿着花旗袍,感到很奇怪,问道:
“小罗,你怎么不穿上试一试?”
“我刚才比了比,还合适。”
“快穿上,”小林催促说,“穿上,咱们也往教务处去瞧瞧。”
罗兰说:“我不穿。走,咱们去瞧瞧黄梅在干什么。”
“你为什么不穿?大家都穿起来不是怪好玩儿的?”
“怕麻烦。等我高兴的时候我自然穿了。”
“那么我也不穿了,”林梦云犹豫说,“穿上新制服出去,那些男同学看见又要拍手哩。”
“吓!黄梅和张茵都不怕,你怕什么?”
“不是怕,我不爱同他们打打闹闹。”
林梦云果然把制服脱了下来,换上浅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用手把头发拢一拢,拉着罗兰往教务处走去。谁知同学们已经从教务处门口散了。林梦云和罗兰在教务处门口找不到黄梅和张茵们,又厮跟着往别处找去,终于在运动场上找到她们了。
黄梅和张茵正同三个男同学站在秋千架旁边抬杠。男同学们故意说女人不能够打游击,上火线,只应留在后方工作,最好是下厨房,养小孩,把黄梅和张茵气得只骂他们是封建余孽和法西斯反动思想,吵嚷得脸红脖子粗的。陈维珍毕竟岁数小,不管男同学们怎样故意地说出侮辱女性的反动理论,她只一心一意地打着秋千。王淑芬懒洋洋地看着陈维珍打秋千,仿佛没有听见有人在旁边抬杠似的,脸孔上带着困倦和漠然的表情。一看见林梦云和罗兰走来,黄梅觉得又多了两个帮手,越发地兴奋起来。秋千架边只听见她一个人的说话声音,那三个男同学和张茵反而望着她嘻嘻笑着,插不上嘴来。
正抬杠间,那位叫做鲁辉扬的男同学忽然从篮球场上把篮球猛力地投了过来,恰恰打在小林的腿上,几乎把她打个前栽。罗兰一看是鲁辉扬打来的,首先拍着手笑了起来。旁边的三个男同学也跟着拍起手来,并且有一个还笑着说道:“打得巧,打得巧。”王淑芬向鲁辉扬看一眼,又回头来望着小林笑了一下,笑里边别有深意,好像说:“哼,在我面前捣的什么鬼呀!”林梦云满脸通红,抬起头向鲁辉扬说:
“鲁辉扬!你真讨厌!”
鲁辉扬本来想把篮球往秋千架边一投,把大家叫过来一块儿玩,没想到会打在小林的腿上,偏偏又遇着王淑芬在旁边站着,使他加倍的不好意思。他忙走过来向小林赔着笑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无意……”
一句话没有说完,黄梅已经拾起球来向面前正在笑的一位男同学的胸口打去。只听咚的一声,球又从那位男同学的胸脯上碰回来,在她的新制服上留下了一片浮灰。那位男同学向黄梅叫道:
“小黄,你为什么打我?疯了么?”
黄梅说:“你们都看小林好欺负,我就爱打抱不平!”
“你为什么不敢向鲁辉扬打去?”
“反正你们男同学都是一鼻孔出气,不管打谁都一样。”
男同学和女同学都笑了起来。张茵指着被打的男同学说道:
“刚才小林挨了一球,你连声说‘打得巧’,这一回打得巧不巧?”
“这不算巧,”被打的男同学回答说,“因为离得太近。”
“好,我就离远一点儿。”黄梅又拾起球来,向后跳了几步,回头说:“你要我打你的头呢还是打你的身子?”
“打身子!”男同学回答说,反而感到十分快活,情愿挨打。
黄梅用力地把篮球投过来,却被那个男同学用右手轻轻一接,挽在怀里,又一转身传给鲁辉扬,于是三个男同学和鲁辉扬都笑着跑到篮球场里。张茵、黄梅、小林和罗兰,看陈维珍打会儿秋千,也来到篮球场边。黄梅和张茵遇着机会时抓住球投一投,有时男同学们也把球传给她们。林梦云刚才被鲁辉扬误打了一球,经男同学们拍手一笑,特别是王淑芬对她的讽刺神气,弄得她一肚子说不出的烦恼。但一则怕使鲁辉扬脸上难堪,二则怕别人背后说三话四,她只好站在球场边微微笑着,看别人打球玩耍。如果球滚到她的跟前,或同学们特意把球传给她,她就弯下腰去,从地上把球拾起来,递给张茵或黄梅。有时她拾起球来,迟疑一阵,忽然咬着嘴唇,用力一抛,但因为她腰软手软,又忍不住笑,只能抛三四丈远,比头顶高不了多少。黄梅和张茵看着她投球就嗤嗤笑着,不然就故意地逗她发笑。有一次她刚刚要把球向外抛,因为自己一笑,手一松,球从手里落到地上,滚到张茵的脚背上边。
“小林,”黄梅学着小林的姿势说道,“你一定是吃豆腐长大的,不然为什么那么白胖、那么软呢?”
“她的骨头是棉花做的,”张茵纠正说,“不信,你摸一摸她的胳膊跟手指头。”
林梦云满脸鲜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似的,笑着说:“你们就会拿着我开心,有胆量为什么不惹小罗呢?”
“小罗像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张茵望着罗兰说,“看着好看,闻着喷香,就是不敢用手去摸。”
“讨厌!我什么也不是!”
罗兰似恼非恼地骂了一句,随即把嘴一咕嘟,低着头迅速走开。张茵、黄梅、林梦云三个女孩子都怔了一下,互相交换一个微笑,拿眼睛送着罗兰的背影出了角门。
“糟糕,”林梦云伸一下舌头,小声说,“小罗生气了。”
罗兰一路走回来没有抬头,也没同任何人打个招呼。她心下本来就有着无名烦恼,并不是因听了张茵的话而忽然生气。不过她常常爱借一个很小的因由装模作样,让别人认为她是生了气,当场使别人不免长脸,事后使别人抚慰她或向她道歉,这样才心中舒服。如今表面上她一气而走,实际心里边却没有一点气,反觉得愉快和轻松。
走进寝室,一眼看见新制服在床上抛着,心中一动,拿起来在身上比了一比。正在决定穿与不穿,忽然有人在门框上扣了两下,罗兰一回头,看见杨琦一个人走进屋来,不觉脸一红,心头卜卜地跳了几下。杨琦走到她的桌边,笑着问道:
“小罗,我来得不凑巧,你现在要换衣服吗?”
“不换,”罗兰转过身来说,“我只是比一比。”她也不让杨琦坐下,自己却不知如何是好地坐了下去。
“穿上制服就成了一个女战士,”杨琦一半正经一半玩笑地说,“等到需要时候,咱们一道打游击去。”
罗兰不知道应该回答什么话,只勉强笑了一下,避开杨琦的眼睛低下头去。
“你愿不愿将来跟俺们一道打游击?有点儿舍不得家庭吧?”
“不……”
“怕不怕吃苦?”
“不怕。”
罗兰心里边七上八下,一方面盘算着杨琦来找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方面又责备着自己不应该低着头不敢看他,使他觉察到她的态度和平常不同。“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她心里命令自己说,“像从前一样才好。”但是她心中虽然清清楚楚,身子却不能够听从她自己的指挥。她的四肢好像喝醉酒又好像受了惊骇似的,没一把劲儿。她的眼睛在燃烧,两颊在燃烧,头重得抬不起来。“真糟糕,”她心里想,“我要露出马脚了!”过了片刻,她下了很大决心,用了很大力气,猛然把头抬起来,向杨琦望了一眼。幸而杨琦并没有盯着眼睛看她,倒是对她的神态无所感觉似的,在欣赏着瓶中的杜鹃花。于是她的心情稍稍地安静一点,呼吸也感到松和了。
“是陈维珍替我采的。”罗兰喃喃地说。
“杜鹃花是我采的,”杨琦回头来看着她说,“你应该感谢我才是。”
“我……”罗兰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半吞半吐地小声说:“我不晓得是你采的。”
她不敢再看杨琦,也不敢再低下头去,心绪有点慌乱,拿眼睛对着花儿,但一只手又不自觉地从桌上拿起来一张旧报纸。“我为什么要向他提到花儿呢?”她心中后悔说,“这不是故意要他猜透我的心思么?我真是糊涂得要死!”
杨琦自小儿与罗宅有“通家”之谊,同罗兰兄妹同学,又常在一道玩耍,却从来没遇到像今天这种情形。他看见罗兰的态度变得很奇怪,已猜出了一点儿,感情不免暗暗地有些激动,感到自己的态度也变得很不自然。为着结束两人间这种窘态,他赶忙提高了声音说道:
“小罗,我刚才遇着你表姐,她说清明节要请我们去吃饭。黄梅、张茵,还有小林,都请你通知一声。”
“嗯。”罗兰停了片刻,转过头来问道:“为什么请吃饭?”
“一则给她自己做生,二则陶春冰要走,大家都想在一块儿快活快活。”
“我记得她的生日是秋天……”罗兰沉吟一下,突然想起来,说道:“啊,一定是胡天长的生日,哪里是她自己的生日!”
“真的吗?哈哈哈……那才有趣!”
“我好像听她说过,胡的生日在旧历三月初间。”
“不管是谁的生日,反正咱们到时候去吃一顿再说。见黄梅她们时你记清说一声,别忘了。”
杨琦被罗兰的美貌和神情弄得心中慌乱,他竭力镇静着自己,对着罗兰把话说完,连二赶三地逃出了女生寝室。
罗兰没有站起来送他,听着他的脚步声远了以后,才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茫然望着窗外,揉了揉燃烧得微微发酸的眼睛,又用双手捂一阵滚热的脸颊。“他刚才一定看见我的脸红了,”她忽然想道,“一定还听见我的心跳,多难为情!”越想越惭愧,越后悔,越恼恨自己,不觉用手掌在桌面上轻轻一拍,唉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安慰着自己说:“他不会看透我的心中有什么苦恼的事情,大概也没有注意我的态度上跟平常不大一样。”这样想着的时候,虽然她心上稍微轻松起来,但仍不免发痴发呆地凝望着窗外的海棠花默默出神,听着从远处传来杨琦的说话声音。
无聊中偶然向床上望了一眼,她伸手把刚才抛在床上的新制服重拿起来。她再一次比一比样式,看一看针线,品一品钮扣,觉得还算是大致叫她满意,想要试穿的心思顿然间旺盛起来。但乍然换上和军人穿的一样的衣服,虽然很新鲜、很时髦,在她总感到不好意思。又迟迟延延地停了会儿,听一听女同学们都没回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才像做贼似的,急急忙忙地解开了花旗袍,先把新裤子蹬在腿上。一丝春风恰在这时候从院中芭蕉叶和海棠枝上飒飒吹过,吓得她胡乱地把裤腰一提,立刻掖好旗袍,面朝里俯在桌上,半天不敢再出股气儿。等晓得这不过只是一阵风声,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为着小心起见,她蹑手蹑脚地走去把房门掩上,然后回身来扣好裤扣,脱下旗袍,又匆匆地把上身制服穿好。不敢迎着窗子站,便把镜子换个方向,自己躲在门后,对着镜子扣好风纪扣,拉展袖子和衣襟。制服很合适,她心中十分高兴。虽然裤腰扣得挺紧,而且只试一试就要脱下,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把预先买的皮带从抽屉里拿了出来,穿在裤腰上,束得紧紧的。然后,挺起胸膛,垂下双手,从领子和肩膀欣赏起,一直到脚背,又转过半个身子从镜子里欣赏脊梁。通身上下欣赏了一遍,她觉得好像还欠缺点什么,往床上一看,原来是帽子忘了。她赶忙到床边把帽子取来,对着镜子戴在头上,又把头发拢到耳后。像一个天真的孩子似的,她模仿着军人姿势把两腿并拢,对着镜子行了一个举手礼,惹得她自己禁不住悄悄地笑了起来。
她靠着门后的墙壁,很久地对着镜子,沉入到汪洋无边的幻想里。她看见四面望不尽的是荒山,夕阳照着红叶,秋风吹着衰草,偶尔从远处传过来断续枪声。一行人马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进,有人沉默地想着心思,有人——她觉得是小林,在马上低声地唱着歌。她自己骑着一匹白马,杨琦骑着一匹红马,白马头紧挨着红马尾巴。杨琦时常忍不住回头看她,她穿着军服,腰里插着手枪,挂着图囊,图囊里一幅地图,一卷诗,一个精致的笔记本子。她好像在想着什么,眼睛望着远方,远方的山头连着青天,青天边抹着白云,白云又慢慢地变成紫霞。过了一会儿,她的眼前忽然展开了一片平原,无边的雪的平原,雪上闪耀着早晨的阳光,蒸腾着淡淡的乳色轻烟。她和杨琦骑着马,前前后后还有许多骑马的同志,像一阵风似的向前跑去……
“游击生活是多么的富于诗意啊!”她在马上叹息着,聪慧的眼睛里似乎有激动的泪。她在心中说:
“真是千年不遇的伟大时代,英雄史诗的时代!”
在她,常常在幻想中把残酷的战地生活变成了浪漫主义的抒情诗,用想象代替了现实,使自己在幻想中打发掉许多时间。但是她的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都同杨琦联系起来,只供她自己陶醉,从不对别人流露,连在小本子《烟云录》上也不留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