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倾泻下来,清冷如雪,给万物镀上一层银色,这时的梅树显得更加妙不可言——枝干虬曲苍劲,缠满了岁月的皱纹,光看枝干,好像早已枯死。
然而,在这样枯瘦的躯体的顶端居然涌现出无数怒放的生命,血红色的梅花荼蘼的开着,妖冶如血,黑黢黢的树干盘绕着,漆黑如墨,这是生与死的完美结合。
微风吹过,片片花瓣像雪一样纷纷撒落,飞入树下人的衣襟,撒满香案,坠入正在研墨的砚台中,被磨成一缕幽香萦绕在墨汁中。
轻研墨,重舔笔。
树下的青衣男子,衣袂飘飘,恍若神人。
过稿,渲,染,勾线,男子修长的手持着画笔,笔尖流淌的墨迹晕成朵朵梅花,每一朵都怒放着,每一朵都喧嚣着,每一朵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画的真好。”少女的声音糯糯甜甜,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赞叹。
男子手下的笔一滞,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不动声色的说:“姑娘,也懂画?”
“他好画,我自是略知一二。”
“他?”
“他姓许,名致远,是我的良人。”
“良人?你们还没成亲?”
“他说,等他回来,便,便与我成亲。”
“回来?”
“他进京赶考去了,他可是苏州城最年轻的解元郎,他说他定会金榜题名,打马游街,然后在京城为我种上满园的梅花。”
“哦?那人,回来了吗?”男子的手微微发颤,故作不在意的问道。
“他会回来的,他说过‘等我回来’。”
“他说过?”
“许致远可是一诺千金的君子,他说过他会回来,那么他一定就会回来。”
“一诺千金的君子?”男子低眉惨笑,满眼嘲讽,一诺千金?君子?
“怎么?你不信?”
“怎会?那你呢?在这儿干什么,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渡口干什么?”
“怎么会是一个人?还有三娘啊,不过三娘回去拿东西了,她一会儿就过来。我在这等他啊!”
“他?”
“许致远。”
“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男子幽幽的说道,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当然是等到他回来。”
“如果,我说,如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还要等吗?”
“你这人好生无礼,怎么能这样说话!”少女愠怒,拂袖,转身欲离去。
“别,别,小生错了,还望娘子大人有大量,饶了小生这次吧。”男子面上嬉皮笑脸连连作揖求饶,睫毛微垂,掩盖住眼中的苦楚。
“咯咯,你这个呆样儿倒是跟许致远一般无二。”少女转过身,言笑晏晏,脸上的笑容晃花了男子的眼。
“哦?那你能跟我讲一讲许致远的事吗?”
“许致远啊……”少女像是沉浸在到一段美好的岁月中,声音清脆如银铃,滔滔不绝的说着那个许致远。
男子,抬眸,贪婪的看着少女的容颜,好像要把少女的模样刻在心中一样。
洛娘,男子在心中低声唤道,一声一声,像悲鸣的孤雁。
人生中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也不是我站在你身边,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你念着我,我念着你,相见却不相识。
洛娘认不出他。
认不出他。
若不是一次月圆之夜,他提笔画出一棵梅树,不知何故,宣纸上的梅树竟化作一颗真正的梅树,看得见,摸得着,嗅得到,直到梅树消失,任他用尽千方百计一直对他不理不睬的洛娘竟然肯同他说上一句话。
当然,随着那颗梅树消散在空气中,洛娘又恢复到那种对外界冷暖不知的状态。
那夜,欣喜如狂的他提笔画了好多的梅树,只为能和洛娘多说上一句话。
曾经有人拿着一千两黄金请白家家主白承为他作一幅梅花,白家家主冷笑道:“我的梅,平生只为一个人画。”
有好事之人曾私下讨论过白家家主的梅到底只是为谁而画?一画千金,真是,啧啧。
有人说,是京城里的名角儿萝姑娘,谁不知道白家家主除了萝姑娘以外对人不假词色,再说萝姑娘美的跟天仙似的,唱起压箱底的《牡丹亭》来,那声音简直能把人的魂都勾了。
其实白家家主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说出那句话,但是,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他答应过一个女子,要为她中上满园的梅花,待到下雪时,带她去踏雪寻梅,为她画上数不清的梅花。
听到世人不靠谱的猜测时,白家家主只是微微一哂,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对名动京城的萝姑娘另眼相看,只不过因为在她穿上戏装,唱道“那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时候,他的心都会一抽一抽的,像是被人拿着钝刀子一刀一刀的划过。
越是痛楚,越是提醒他,那个在午夜梦回时让他泪透枕巾的少女并不是南柯一梦。
白家家主白承,曾在弱冠之年掉进水里,差点就救不活了,不过正像世人说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醒来后的白家家主性情大变,不像以前那样斗鸡走狗,变得温文尔雅,勤学苦读,书画双绝,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白家老夫人说,那是白家祖宗在在天有灵,在保佑白家子孙。为此,白家老夫人还特意放出了一大群奴婢小厮,为白家家主积德。
直到死,白承才知道,可不就是换了一个人。
当年白家老家主带着怀胎九月的老夫人到青州赴任,路过苏州时,老夫人发作了,生下了一对双生子。
因为双生子不祥,刚刚出生的白家次子被生母放入小木盆中,扔到洛河中。
后来,那个孩子被徐老爹捡到了,起名叫许致远。
再后来,白家老家主病死在任上,老夫人带着不到三岁的白家大少爷白承回到了京城。
自古慈母多败儿,白家大少被娇惯出一身毛病,斗鸡走狗,流连欢馆,一次在画船上跟人争风吃醋被推下了船。
巧的是,进京赶考的许致远所乘的船也翻了,就在离白家大少落水之处不远的地方。
然后,那个进京赶考的许致远再也没回去,渡口边少女娉婷而立,撑着油纸伞,等着良人归来。
那个不学无术的白家大少突然开窍了,虽然前尘尽忘,但是在学业上聪慧异常,一点就通,被皇上赞为“有乃父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