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许阿嬷已经起床多时,昨晚上半夜里村子里为了李家大小子闹腾到现在,虽说村里人体谅她年纪大了,没打扰她,但是人老了觉就少了,睡的也浅,被惊醒后就在难以入睡。
况且李家大郎的事,许阿嬷在心中暗叹一声,都是天意弄人啊。若不是当年的事,如今她和徐郎也该是儿孙绕膝了吧?罢了,罢了,不想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许阿嬷摇了摇头,站起身来,推开门,却被吓了一跳。
门口立着一位少年,撑着伞。定睛一看,这不是昨天晚上来问路的那个后生吗?这次来的意图,许阿嬷的心中有了几分猜测,把酒坊的门打开,道:
“后生,进来吧!有话进屋说。”涂山玖收起了油纸伞,伞骨发白,像是在预示着什么。
许阿嬷给涂山玖先舀了碗酒,让涂山玖暖暖身子。三月的江南,虽说寒气渐退,但下了一夜雨,到底比不上夏日,稍不小心就会得风寒。
徐郎当年说过,他曾经故意在雨天过来讨一杯酒吃就是为了坐在桌旁看着她舀酒,怕是那时徐郎就动了心思吧。
许阿嬷的目光恍惚了一下,当年,也是这样雨下个不停,如今想来,怕是天也有感应在挽留他们吧。
叹了口气,许阿嬷从柜台下拿出一柄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油纸伞,打开,竟是与昨夜涂山玖所见少女手中撑着的油纸伞一样的墨梅伞面,不过许阿嬷的这一把是蔵青色的,因年代久远,甚至透着一股灰色的晦暗之感,不像少女手中那把血红的妖艳,打开油纸伞撑起了一段回忆:
那年徐郎进京赶考,三娘说,要为他做一把伞,让他随身携带,路上也能少遭点风吹日晒的罪。
徐郎说,好,待做成之日,他会画上伞面。
洛娘知道后,也缠着要做伞,送给刚刚与她订了亲,也要进京赶考的许致远。
洛娘是十里八村最美的姑娘,也是最得人喜欢的姑娘,还不到及笄之年,向她家提亲的人就能从她家门口排到晓泽村去。
洛娘还是村里的大户苏家老爷的独女,苏家在镇上开了一间药铺,往日里乐善好施,真真做到了传说中的乐业生春,福人福市。但是苏老爷也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到了知天命之年膝下仍空空如也,村里人都说这是好人没好报,可惜了。
为了这,苏夫人不知吃了多杀苦药汁子,拜遍了漫天神佛,终于在苏老爷五十大寿时被诊出了滑脉,三娘的娘说那叫双喜临门。
七个月后,洛娘出生了,苏夫人却去了。三娘的娘是苏夫人的接生婆,她说,苏夫人的年纪大了,这一胎本是极其不稳,洛娘是苏夫人以命换命换来的。
她还说,苏夫人去的时候,极其放不下洛娘,苏老爷在产房外流着泪答应她,她走了以后不续弦,一定会好好的待洛娘,苏夫人才阖上了眼,嘴角带笑。
苏老爷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在苏夫人走后真的像他所承诺的那样,不续弦,把洛娘当做掌中宝疼。洛娘满月时三娘见过,小小的一团,不比一只小猫崽大多少,哭起来也是细声细气的像奶猫在叫。
三娘的娘回去的时候,满眼忧伤,三娘那是还太小,分不清那到底是为了苏夫人还是洛娘。
洛娘出生时不足月,一生下来就大病小病不断,还没学会吃饭就已经会了喝药。苏老爷头上的头发全白了,一半是为了苏夫人,一半是为了洛娘。
他老的厉害,等到洛娘抓周的时候,三娘还以为他是苏老太爷。不过,在洛娘抓周的时候,倒是发生了一件奇事。
有一个模样极俊的瞎子在苏家药铺的门口讨一碗水喝,药童看他可怜就把他请进药铺,给他端了吃食,在那人吃饭的时候,药童惋惜的说到苏家苦命的小姐。那人吃完饭,走时,从怀中掏出一块极好的点墨青花玉料说,不妨为那个姑娘打一块如意锁。
药童愣住了,待想追上去时,已经不见了那人身影,索性咬咬牙,把玉料拿去见正在为女儿张罗周岁宴的苏老爷。
后来,那块玉料被打成了一块如意锁,上面的点点墨迹恰似一幅江南烟雨图。说来也巧,自从有了那块如意锁,洛娘的身子便一天天好起来了。
眼见着洛娘一天天大了,苏老爷又开始忧心洛娘的婚事。后来真的叫苏老爷找到一个模样,才情都与洛娘配得上的人来——跟洛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许致远。
要说许致远有什么地方让苏老爷不满意的,只有一点——许致远是一个弃婴,被发现时被装在一个木盆里。看身上襁褓的料子,一眼就能看出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但是当时的当地大户人家并未透露出有孩子丢失的信息,其中怕是有内宅阴私。
但当时洛娘和许致远已是情愫暗生,最后苏老爷承诺若是许致远在加冠以前中了举,就答应他们的婚事。
那年秋闱村子里有三人中举,徐郎,许致远和一个落了四次榜的老举人,其中许致远最为年少,中了解元,且尚未婚配,一时之间媒婆踏破了许家的门槛。
最后,许致远带着解元牌到苏家求亲,苏老爷终于松了口,许了两人的婚事。只是苏老爷舍不得女儿,想多留洛娘几年,就将婚期定在了三年后。而许知远也想着春闱时金榜题名后再来迎娶洛娘。
中了举不久,三人就要启程进京。
伞也做好了,一共四把,三娘,洛娘,徐郎,许致远一人一把,只剩下伞面未画。
徐郎问三娘,想要什么样的伞面?
徐郎画了梅花,因为三娘从未见过梅花,沐泽村从不下雪。
许致远也在洛娘的伞上画了梅花,他说,等他中了进士,要带洛娘进京,在京城为她种上满园的梅花,等到花开时, 带她去踏雪寻梅 。
洛娘握着伞,轻轻浅浅的笑,像临水照花一样美。
晨风微凉,细雨飘洒。
人未离,相思已成灾。
洛娘说,我后悔了,我不想让他走。
洛娘又问,你说,我开口让他留下,他会留下吗?
三娘说,不会,你不会开口。
洛娘的指尖发白,紧紧地攥着伞柄,苦笑,还是你了解我。
洛娘当然不会开口,正如三娘不会开口挽留徐郎一样,有时候在意一个人,只要他高兴便好,尽管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