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齐府的高塔。
冷英华面向着南方凭栏远眺。身后是齐家的一干随从。西边的落日把世界映得红透,可在他这个位置至多看得见花园的全景和远处高高的城墙被深埋在红色之中而已。其实他的视线早就越过这些事物,直指天边。他的心也远远飞了去。
“冷大侠,时候不早了,回屋吧。”其中一人劝,“齐爷晚些时候还约了您下棋。”
他半天没吱声,只等余晖撒尽,天地昏暗,才返身下了高塔。到最底层,心里猛一沉:齐爷竟笑脸盈盈地在塔下等他,一见面就说:“还不放心你那妹子?”
“不敢。齐爷有什么吩咐?”
齐爷“呵呵”拍了拍他的肩:“哪里说得上‘吩咐’?英华,一家人还客气些什么?楚涛这小子开了条件,碧莲洲。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果然,他意在烽火岭。真要是给了他,就算是十个唐耀也招架不住这夹击之势。到时我们再想插手南岸,绝无可能。他若想要一鼓作气染指北岸,不过举手之劳。当年齐爷您不正为此才趁楚家自顾不暇之际先取此地?”
齐爷点头认可:“只是如今主动权不在我手,怕是留不得这地方了。”
“凤仪心高气傲,却未必周旋得过他——以楚涛的为人,接回齐大少容易,然碧莲洲早晚一战。好在楚涛不会轻易翻脸。对他来说,一旦开战,就从优势转成劣势。不如,我们暂退一步?”齐爷的脸当即就绿了,双眉犀利地倒勾着,两眼烧火一般迸射出愤怒的光,嘴唇紧闭,喉结微微颤动。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冷英华的眼睛,等待冷英华垂下头来。
“这可不是什么妙招!”沈雁飞突然加入其中,“齐爷,到了鹰嘴里的肥肉,还可能要回来?”
齐爷瞟一眼雁飞,淡笑:“说说。”
“备战吧,齐爷。以我对他的了解,不管我们如何让步,碧莲洲他都不会松口。除非,南岸出了什么岔子,让他自顾不暇。”
“南岸?能出什么岔子?”
沈雁飞欲言又止,似胸有成竹地笑。
“南岸最大的岔子,不就是江韶云吗?”洪亮有力的声音从庭院一角传来,秦石踏着从容的步伐向齐爷打了个招呼,“只是倘若等江韶云风生水起,北岸也没多少可以插手的机会了。楚涛剑指烽火岭,正是冲着他去的。我们都能看出来,江韶云不可能不防备。如果要插手,现在是最好的时机。齐爷若不舍碧莲洲,大可与楚掌门交涉拖延,接回齐大少后在碧莲洲给他迎头痛击。父亲若再派人伪作梨花剑重出江湖,煽风点火,大事可成。”
齐爷朗声大笑,直夸赞秦石考虑周全,随即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冷英华,让他不寒而栗。
“冷兄所言暂退一步,大约也是类似的意思吧!”秦石笑着打圆场。
“齐爷,碧莲洲四面环水,只要咬住北岸与之水路的联系,守住那唯一的渡口,楚涛断然是不敢强攻的!”沈雁飞忽然着急起来,加快了语速匆匆道来,“何况那易守难攻之地,即便他强攻也不占任何优势。我们何必借助外人之力?”
秦石莫名听出几分敌意,尴尬不已。
“雁飞何必多虑?我早已有了对策。”齐爷没有再回转头,拍着秦石的肩膀,招呼着沈雁飞,向大堂的方向而去。火一样的大红灯笼妆点着一府的喜庆,丝竹管弦莺歌燕舞夹杂着觥筹交错的嬉笑声。齐府大宴。是齐爷在宴请秦家父子。
冷英华尴尬地立在原地片刻,便回了自己的厢房。
打开窗,隔墙的一片欢愉无论如何走不进墙内来。屋里只有灰灰惨惨的土墙一面,薄薄硬硬的孤衾一床,明明灭灭的残灯一盏,干干净净的空桌一张,还有一个遭际堪忧的冷落人。
他本该是齐家座上最负盛名的幕僚,然而三年前他在南岸被楚涛整得大败而归,齐爷虽没要他的人头,却极少再将要事托付。
如此处境,只怕多半还是看在冷凤仪的面子上——当初齐冷两家指腹为婚,凤仪的聪慧冷艳把齐大少迷得晕头转向,齐爷也格外器重这未来的少夫人,甚至不惜放权,任其作为。在北岸,冷凤仪游刃有余地奔走于各派的利益空隙之间,从来没有让齐爷失望过。
可这回她的对手是楚涛啊!冷英华重重叹息。
冷风带来一阵琵琶曲,一样的寂寞忧伤。披上斗篷,推门而出,活动活动腿脚,便朝琴声起处而去。
那是在花园的深处,小小的凉亭中。
走过蜿蜒曲折的回廊,拨开重重云雾般的纱帘,直到最后一道纱帘下。冷英华怕有所惊扰,悄悄躲在柱后。几盏灯笼点缀着漆黑的背景,亭里的烛台亮着昏黄的光,朦朦胧胧映出弄弦人的轮廓。纱帘后是如花般温婉的笑容?还是一脸略带凄伤的惆怅?猜想,同是月下寂寞人吧。
这曲声与妹妹的倒有几番相似。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的形象格外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一张挂着泪痕,梨花带雨般清傲的面孔。不知他那倔强异常的妹妹在南岸可好,楚涛究竟将如何待她?旧事重提,触景伤情,她又将作何感想?
他十分清楚,凤仪只是为了冷家才会听命于齐爷。羞愧难当,感佩之至,有如此体贴重情敢担当的妹妹。
许是太沉醉了,直到曲声戛然而止,他才回过神来,只见羞怯的身影抱着琵琶匆匆遁入夜色,而自己的身后竟然多出两个人来。
秦石微笑道:“冷兄在此听曲呢!宴席上的那些同我不搭调,闷得慌,正想找个人下棋,却哪里都找不到冷兄。没成想居然在这儿……”沈雁飞冷若冰霜的面孔直对二人。冷英华匆匆抱拳行礼:“听到小姐的琵琶声,不觉而入,实非擅闯,望恕罪。”秦石不明就里,目光凝结在子君离开的方向,久久都收不回来:“雁飞,刚才这位竟是?”
“齐爷的养女,齐家二小姐,名子君。”沈雁飞一字一顿地作了介绍,同时一展胳膊指向院外。
“走,去我处下棋!”冷英华拽着秦石的袖子,直接把他带了出去。身后响起沈雁飞的柔声细语:“惊扰小姐,雁飞失职。”秦石微微叹息,听不到答声,却可穷极一切想象揣度。这是他从未触及过的领域,仿佛茫然的空白里忽地飘来馨香阵阵,惹人探究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