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步追上牧童,不及开口,四面八方落下一阵乱石雨,四个稚嫩的喊杀声煞有介事地围拢来。
谢君和嘴角一扬,顺势抓起那牧童的衣领,举过头顶。
“啊哟,大叔放我!”周围的娃儿目瞪口呆。
一松手,牧童稳稳落回牛背上。“你们村的娃都是这样待客的?”谢君和抖了抖一身的泥灰,扫视面前排成一溜的五个泥孩子。最大的不过十三四岁,最小的大概就是这牧童,才六七岁的个头,大冷天也光着脚丫子。
娃儿也用和他一样的眼神怒视着他,一张张不服输的小泥脸撅着嘴咬着牙。其中一个孩子推搡着同伴:“看他腰里那把剑,准又是个坏人!”
“怎么,经常有提着剑的坏人欺负你们?”
“爷爷说,腰里挂着刀剑的一定就是坏人。”牧童应答的当口,剩下的四个孩子一溜烟钻进了树丛逃得无影无踪。
“喂!”牧童向着树丛呼喊一声,显然已找不到搭理的人。“都是不讲义气的。”
“你还知道讲义气?”望着他泥鳅似的个子,谢君和忍不住捏了捏他圆乎乎粉嫩嫩的小脸,“为啥村里人都怕腰里挂着刀剑的?”
“爷爷说,他们要吃人!”
“走,带我去找你爷爷。”
“不行,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坏人?”
谢君和哑然失笑:“我若是坏人,早把你吃了!”
“你是坏人我也不怕。”牧童把腰里的弹弓拿出来攥在手心,颇有些押送犯人的气度。“你走前面,听我口令!”鞭子轻轻划过地面,老牛听到了声响便缓步前行。谢君和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孩子押送着走,实在想笑又笑不得:“你叫什么名?”
“末儿。”
谢君和的目光落在牧童脖子上的物件。那是一枚锈得发黑的十字镖,用红线缠绕着挂在脖子上当作项链坠子。“这东西哪儿来的?”
“山里,那个闹鬼的地方。就是你来的方向。别告诉我爷爷,大人不许我们去。”
“那里闹鬼?”
“大人说的,那里有冤魂,每晚都有鬼影。”
“那你们还去?”
调皮的童声颇有些自得:“我们去打仗呗,再说了,鬼都是晚上出来的,白天,鬼见到太阳就躲起来了。才不用怕呢!”
谢君和应和着笑了两声:“我还有个不一样的,与你换,如何?”说着从袖底掏出一枚银亮的柳叶镖,在落日的余晖下映出夺目的光彩。那是唐家独有的暗器。
牧童喜上眉梢,立刻慷慨地从怀里取出一枚银亮的十字镖:“我拿新的与你换这新的,你也不吃亏。”随即把柳叶镖捧在手心反复把玩,“这形状的我也见过一个,黑黑的,锈得厉害。结果被大虎他们抢走了,他们说这个稀奇。”
谢君和盯着那枚银亮的十字镖,神色愈发阴沉。这绝不是什么好消息。难道至今宋家火场仍不曾宁静过?他不忍心告诉孩子,他们手中的玩物,曾经夺去过多少活生生的灵魂。
天黑之前终于到达了村子,也只散居着六户人家罢了。谢君和的来到似乎已经提前由孩子们传达了。家家闭户,连灯都不点上一盏。村子里除了鸡鸣狗叫,不闻人声。
孩子在破旧的院落前停下,栓好了牛。低矮的院墙倒伏了大片,只用石块垒着,围上篱笆茅草了事。大风一起,屋上的茅草便四处乱飞,吹一层少一层。
“爷爷,有客!”屋里这才亮起微弱的灯光。没多久,周围人家的灯也一盏一盏亮了起来。蹒跚的脚步在木门背后响起。
“老伯,途经此地,借宿一夜。”
木门背后露出一双黑洞洞迷茫的双眼。“进来……”干涩沙哑的声音从枯瘦如柴的身躯里发出。脊背驼了座山峰一样佝偻着。
谢君和跨进四壁萧然的屋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关上门,别把外面的鬼气带进来。”
谢君和疑惑着关上了门。
“从哪边来?”
“东边。”
“东边……”颤抖的声音里夹带着恐惧,老人瑟缩在角落里战栗不止,“东边是火海啊,恶魔的火海……你怎么能从东边来……”
“东边已经没有火了。”谢君和试图走近,却引起了更强烈的恐惧,老人直指着他的剑呼喊:“带刀的恶魔,你是带刀的恶魔!从火里走出来的恶魔!”
谢君和解下剑搁在门边的阴暗处,老人的神色才恢复了些许,嘴里却依然不清不楚地喃喃着:“东边……恶魔的五色火……不能说,不能说。”
“老人家,东边发生过什么?”
没有任何回答的声音,老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几乎谁也听不见的声音默念着:“带刀的杀人魔,骑着火麒麟,一个活口不留……没法救,地狱的火……血,到处是黑血……不能说,不能说……”
谢君和知道自己什么也不可能问出来,他眼前只是一个疯老汉罢了。
“爷爷又犯病了。”末儿从门外进来,端一碗热茶,一碗药汤。热茶端到谢君和手里,药汤放在爷爷跟前,哄小孩似的哄着他一点点喝下。身后还跟着个略有些年纪的庄稼汉:“末儿,怎么带陌生人来?”
末儿轻轻一笑:“叔,没事儿。大叔不坏,再说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东边,半夜里真要有鬼怎么办?”
庄稼汉瞥一眼谢君和,微皱了皱眉:“让客见笑了。这儿从不进陌生人。不安生。”
“东边吗?”
庄稼汉淡淡一笑:“谁也不想住这鬼地方。来一个陌生人,必要出些事。几十年前百多户人家的大村子,死的死,走的走,到现在,就你看到的这几家了。”
“老人家病得不轻,不去请个郎中么?”
“没人敢来。他清醒的那会儿,本就是个小有名气的郎中。”老人已不再自语,喝下了药,渐渐睡去。庄稼汉无奈摇头:“听说大火过后没几日他就这样了,更别说治别人的病。”
“宋家大火?”
庄稼汉还是摇头:“死了好些人,听去清理火场的人说,火势大得吓人,都是被锁在堂屋里活生生烧死的,没看见一个活人走出来。面目全非,尸骨难辨。难怪冤魂作祟了。”
“凶手的线索,官府不查吗?”
庄稼汉嗤笑一声:“见过大火的,不是疯了便是死了,来查案的住不了三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上了年纪的几乎已经不在人世了——哪怕只是清理火场去的人,这会儿除了躺在田里的棺材就是莫名其妙走失在深山里再没出来的,唯一活着的只有这疯了的老郎中。现在大家知道的都只有些七拼八凑的传言。”
“宋家,竟真的没留下一个活口?太狠了……”
“有活着的,如果那孩子还活着……”
“孩子?”谢君和脸色一变,“什么样的孩子?”
“十岁上下的少年,带着个婴儿,说是他的妹妹。那天来找郎中,大约是妹妹病了。大家都好奇过来看。少年说自己在山里贪玩迷了路,没成想家里已被火烧了干净。大家怀疑他是宋家的人,少年只说他不认识什么宋家,带上妹妹就走了,再也没人见过。给婴儿治病的第二天,郎中就……”
细小的铃声从院外缓缓而来,诡异地靠近。庄稼汉突然打住,恐惧地笑:“我已说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