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的篝火前,秦石静静地回忆起那个夜晚。他真正见识到了江韶云是什么样的人物。
北岸,冬夜的望江台。
重重的纱帘深锁着书房,油灯微弱的光闪闪烁烁。屋外站着侍卫章汉秋。
秦石趴在书案前小憩,周围的书堆得等身高。自从接到烽火岭之行的命令后连续在书堆里过了几天。他没有去找父亲,秦啸也没再来唤他。他知道不用自己心急,不多时秦啸就会明确地告诉他该在什么时候干什么。但他更想在去烽火岭之前对那里有所了解,想知道两岸的积怨为什么会那么深。北岸没有一个人能告诉他答案。
奇怪的是,故纸堆中竟也没有任何痕迹。
不知从何时起,眼前晃动着各种各样的字符。渐渐那黑色的字符又逐渐化开成黑黑白白的图画,黑黑白白间逐渐闪出彩色的光,围着他转:有父亲,有秦家的雕梁画栋,有围着他的刀剑琴书,还有花花绿绿珠宝服饰……这一切突又退色成灰白,远远地,叶晓声、沈雁飞、唐耀、齐爷……一张张似曾相识又辨不清的脸蒙着阴郁的灰云般掠过,不愿停留,却紧紧压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
猛然惊醒:是梦吗?拂动的纱帘背后飘来幽幽的笛声,呜咽如泣。
轻步出屋,寒风直灌入他的衣领,刺骨,他打了个冷颤,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风夹带来的曲子却越来越清晰,可眼前除了空空荡荡的露台没有任何人。
“汉秋?汉秋!”他唤了两声,不见有动静。
章汉秋去哪了?指不定又去父亲那里汇报了吧,这根长尾巴,影子一样缠得紧。
他抱怨两声,移步阶下。
露台被月光映得满地银白。雕栏外,长河水不知疲倦地奔涌,月下,依稀见征帆的轮廓,一朵月影揉碎在激荡的江水中,闪着冰冷的光。涛声在若有若无间演绎着动荡。莫非这月影正幻化着千百年来的刀光?除此,便是空洞洞的黑。
“呜呜”的风声里,那曲声从他的背后飘来,越来越清晰——不是笛声,而是叶哨。
父亲曾下过禁令:凡有以叶吹哨者,杀无赦。
猛回头,屋顶上立着个缈然的白影。衣袂与银丝随风而舞。秦石还来不及惊讶,那白影已轻巧地飘到了跟前。是一位面容里还透着年轻时英气的老者,却并不和善,甚至诡秘的目光有刺穿人心的犀利。
秦石直直迎着他的目光,分明只见到深陷在那黑色的眸子里自己的单薄身影,不自觉低下头。
老者的右袖管触目地空空荡荡。
“秦大少不是正在找老夫吗?”
“你是谁?”
“老夫江韶云。秦爷应该告诉过你,江韶云是秦家的仇敌。”
秦石恨不能拔刀杀去,可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木得不能动弹。
“你的侍卫被我引开了。”说着他笑了笑,“你不用担心,我只是故地重游。四十年前望江台上的血泪想必秦大少是不知道的。若非秦大少执意要将此处修葺作读书台,想必这儿还是秦家的禁地吧!”
“故地重游?你知道些什么?为什么说我在找你?”
江韶云冷冷一笑:“你不正在找有关烽火岭的事吗?”
秦石不解。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这事,为什么此人知道得如此清楚?
“楚掌门有意一行,让整个江湖惶恐不安。包括秦爷。他们都不希望那些事浮出水面。但无论他们想出什么办法阻止楚涛,都阻止不了即将发生的事。”
“什么意思?”
“你会亲眼看到的。”他的脸色陡然蒙上冰霜,“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都会付出代价——血的代价!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勇气,劝你不必去烽火岭。因为你会看到遍地鲜血,那血会染红每一条溪流,一直流向长河,覆盖每一寸土壤。仇恨在这片大地上生根,只知杀戮的人用杀戮毁灭自我,直到……”
恐惧遍布周遭,秦石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骨头都被寒冷裹挟:“你到底想说什么?”
苍老的声音轻轻笑着:“想不想听个故事?这望江台的故事。四十年了,他们不该忘记这故事。凡是遗忘的人,我会让他们一个个记起。”随着江韶云的叙述,一幅浓墨重彩的刀光剑影图在秦石的眼前铺开。
四十多年前的北岸,秋雨迷蒙的深夜。梨花剑派的住处突然闯入一伙人:“秦爷要见江少侠。”
当时的江韶云是梨花剑派的大弟子,深蒙师傅宠信。
老掌门眼见局面剑拔弩张,立刻出来迎接,婉言道:“徒儿至今逗留南岸未归,烦劳几位回告秦爷,待之归来,立刻……”没等掌门把话说完,来人的袖底猛窜出几枝毒镖,掌门和几个弟子当场倒地,霎时间那伙人便押上他们离开,乱中弟子们听到对方扔下句话:“告诉江韶云,秦爷没耐性继续等。让他用自己的命来换他师傅的命!”
当初把江韶云派往南岸的也正是这秦爷,秦啸的祖父,当年北岸武林的盟主——事实上,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秦家在北岸从来说一不二,以至于北岸各派尽皆听命于秦家。而当时的秦爷对这个年轻人十分赏识,甚至有将他收作乘龙快婿之意,可也许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谁也没想到本是去挑战各大门派的江韶云带着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唐家长女雅芙私奔,不知所踪。这件事在两岸的江湖人看来都同样是大逆不道——无论是因为“私奔”这行为本身有失体面,还是因为南北两岸的水火不容,这在当时是无法被任何人原谅的。秦爷一怒之下扣留了梨花剑派的掌门。
大惊失色的江韶云就算再留恋温柔乡也不得不辞别雅芙去见秦爷。
“雅芙是我一生所见最优雅的女子。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擂台上,她蒙着白色面纱,一身艳红的武装,眼睛水灵得让人都不忍多看。我差点连怎么挥剑都忘了。她的武功很了得,可我不会让她赢,所以那天我做了件招人打的事,卸下了她手里的刀,把她抱下了擂台。可想而知天越门的人会怎么对待我。想来雅芙一定恨得我咬牙切齿。
“可我不明白当天越门的高手冲过来的时候,她竟然命令那些人退下。她说,输便是输。我眼见得那些人杀来,便只有一条路,以雅芙的性命相胁。她没有反抗,反而配合着我,一路退却。她不但主动做我的人质,还想办法引开追杀的人,一直送我到江边。当我到达江边码头,准备北归,才问她那时怕不怕。她说:‘我只是不希望家里人再添杀戮。没什么可怕的,你若要杀我,擂台上已经动手了。’
“我突然明白,我这一生都没法离开这个勇敢的女人了。我留下了,她竟也没回家。我们四处流亡,一路到了黑石崖,才从楚老庄主那里知道,秦爷要对师傅下手,于是我不得不回去。
“你记住这个名字:唐雅芙。”江韶云说到这儿突然停了停,“她平静地送我上船,没有任何忧伤,后来我才知道,她又让楚老庄主准备了另一艘船,在我离去后起航,一路跟随到了北岸。”
于是,望江台上,带着满腔怨气的江韶云提着剑直面秦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