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的跟随着众人走向灵位,身上的丧服,头上素白的银饰无一不提醒着我,那个曾与我谈古论今,秉烛夜谈,温柔却又敦厚的女人,的的确确已经死了。
我按照规矩,与女眷们跪拜叩首这位曾是景朝最尊贵的女人。
最尊贵的女人?我心底泛着冷笑,耳边听着女官诵读着这个女人的生平与皇上对她逝去的追思,我不由得有些悲伤。
我垂手而立,看着地面,青石砖铺就的地面因为每天都被擦的干干净净,泛着幽幽的冷光。
真冷啊!都已经入秋了,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一丝丝凉意从我仅着单鞋的脚尖蔓延到全身上下,我缩了缩脖子,这种寒意不是普普通通的那种寒凉,而是夹带着湿气,仿佛每一丝寒气都要钻入人的骨头缝里,空气中还隐隐飘散着一丝霉腐的味道,不过经由檀香后,这种味道几近不可闻,我默默深吸一口气,这种味道,这种凉意,像极了深宫中那个被迫带着枷锁的她。
她如同檀香般令人平和,她博学多识,生性恬淡却又带着世家女子通常有的一点傲气和矜持,不同于宫中女子或娇艳,或妩媚,她就是她,静静的居于某一处,仿佛将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离开,那个被隔离开来的世界,我偶然进入,却很快离开。
如果说宫中女子都可比做娇花,在我看来,她是一块顽石,正是因为她的傲气太过刺眼,所以一次又一次的磨难将她最后一点的棱角磨平。
她很温暖,却被深宫中的寒冷一点点包覆,欢喜过,失望过,甚至绝望过,再一点点变得麻木,曾经贵不可言的身份也变成了送她上绝路的利刃。
从什么时候,她的笑容不再纯粹的只是因为想笑而笑?又是什么时候,她有千张面孔?
我曾说她这样的女人不适合皇宫,但是我错了,她已经变了,现在的她跟后宫中的女人一样,对权势的势在必得,对皇位的渴望,每晚在等待中度过,再次见面,我与她仿佛有一道屏障,记忆中她的笑容是那样的满足,曾经的欢笑却也仿若云烟,随着她的去世深埋于地底……
我静跪于地面,仔细的品尝着刺骨的寒气钻入膝盖的味道,她是否也曾尝受过这种感觉?我想到这里,心里不知该是讽刺大笑还是悲恸大哭,听着四周或轻或重的哭声,我攥了攥袖子,这里又有多少人是为你真心哭泣?我多想为你大哭一场,诉尽你心中无言的痛苦。
可是…
我哭不出来!
我不知是该以何立场为她而哭,是少时可以秉烛夜谈的好友,亦或是朝中重臣之妻,无论是哪个身份,都使我哭不出来,在我出嫁之日,在她变成皇后之时,我们之间的隔膜只多不少,更何况,我本就不是一个悲春伤秋之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他果然来了,我并未回头,听见周围女眷们的惊叫声,我知道,他到了。
我不紧不慢的提起衣袍,当脚踏在实地上时,膝盖因为跪的时间过久而无力,我努力地保持着平衡,看着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我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太…太子殿下”。面容有些惨白的女官用着难以置信的语气说道。
是啊!他就是景朝地位仅此于皇上的皇太子——公羊泽。
的确很难以置信,毕竟,谁敢擅闯皇后的葬礼?谁敢携剑入宫?恐怕只有眼前这个杀人如麻,残忍嗜血的太子殿下了。
我在心底冷笑,看向站在最前方,那个明明面色惊惶,却仍旧故作镇定的女人,我有点同情她,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怎么处置这个她呢!
虽然她是我的妹妹。
妹…妹。我心底琢磨着这个字眼,继而勾起嘴角看向公羊泽,我很好奇,这个如同传奇般的人物,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战神会怎么对待这个眼光窄小,贪婪虚伪的女人。
抬眼看向他,见他也望着我,我静默片刻,对他点点头。
他颇有深意地看着我,随即冷哼一声,将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女人。
我轻笑一声,太子殿下,别是魔王殿下。
只见这位太子眼角似乎泛着猩红,狭长的丹凤眼也微眯起来,似乎,一只静待猎物上钩的猎人。
“太子殿下,请问是否有令谕,是谁准许你擅闯皇宫,还携剑而入。”只见女人描摹得当的秀眉微皱,原本漂亮的杏眼也变得犀利起来,只是这么义正言辞的话语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总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讽刺的感觉。
我看向公羊泽,他的眼睛逾见红艳,本就如同野兽的双眼越发显得阴鸷,可面色却丝毫未改,仿若没有听到,如果没有看见攥紧的手中流出来的猩红,只怕我也会被诓骗过去。
生气了呢!我在心底微笑,妹妹,我很好奇接下来发生的事。
“告诉我,我是谁?”公羊泽看向被吓得呆滞的女官,平静的说。
“回殿下,您…您是景朝的皇太子。”女官稍微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做出了解答。
公羊泽淡淡的说“那,她是谁?”
女官顺着公羊泽的目光看去,立时吓得头低下去,颤抖着说“回太子,是凉贵妃。”她可不敢在皇后娘娘的灵前称贵妃为娘娘主子,太子还在呢!
太子听后,用平淡无奇的语气说了一句话,却气的凉贵妃只差没晕过去“凉贵妃,还有异议吗?”
凉贵妃银牙紧咬,脸色被气的发青“我好歹是你的庶母,你…你想做什么?”凉贵妃双腿发软,看着公羊泽快步朝她这个方向走来,她吓得抖如筛糠,原本优雅贵气的形象也不复存在,额上黄豆般大小的汗珠顺着眉间滑下,染花了她精致的妆容,看起来颇为滑稽。
公羊泽看都没看她,径直从她身边飘过。
我在心底里默念一句:不过是个没用的色厉内荏的草包罢了,不知道那个男人费劲心思送她进宫,如果知道她这么不经事,会不会后悔浪费资源。
正当我思绪漂远时,一声重物撞击地面的声音响起,迫使我回神。
只见公羊泽跪在皇后灵前,久久不言语。
许久,他开口了“我以为…你会一直陪着我的。”无论我去哪里,无论我做什么,您总是包容我,总会在原地等我,您想成为我的依靠,我却想成为您的荣光。
“我遵从你的意愿,成为一个纨绔不仁的太子。”可是整个皇宫都不让您好过。
“第一次,违背你。”去边境打仗,去抢军功,去杀人,只是想让您好过一点。
没想到,这是第一次违背,却也是也是唯一一次。
他拖着已经撞击出血的膝盖往前行走,面色如常,眼中闪过不解,是他做错了什么吗?为什么?
‘咚,咚,咚。’
公羊泽将脑袋撞向地面。
很实在,我默默想到。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梦吧!我在心底摇了摇头,只是再怎么磕,那个女人也活不过来。
公羊泽一直磕着,沉闷的声音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她们都惊呆了。
当公羊泽再次抬起头,一年四季都苍白无比的皮肤被额头上的鲜血所覆盖。
血肉模糊的额头与苍白泛青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空气中的檀香终究还是压不住血液的味道。
被画面和腥气的味道刺激的众人几近欲呕,却顾忌着这是皇后的葬礼,一些胆小的人已经忍不住,将帕子捂在嘴前,妄图试着用帕子上的熏香驱散这种味道。
即使一些胆大的女眷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只有一些曾经陪着丈夫上过战场的老人强自忍住,只是面色也微微发青,毕竟这画面太刺激人的眼球了。
公羊泽额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眼睛被血糊住,却犹自强忍,他慢慢咧开嘴巴,血液流到他洁白的牙齿上,显得鬼气森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他慢慢合上嘴巴,从喉咙里发出类似悲鸣的吼声,仿佛野兽一般。
他深呼吸着,随即握着刚刚被丢掷一旁的宝剑,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暗叫不好,正想开口,只听凉贵妃冷冷的说“既然太子殿下离去,那么…继续!”
言罢,便用居高临下的眼神冷冷的扫了我一眼。
我默默将几近欲出的话吞了回去,沉默着将早已没有知觉的双膝继续搁置在冰冷却又刺骨的砖石上,原本刚有了一丝暖意,却很快的被寒意驱散……
灵守完了,隔天就要将皇后的遗体送往皇陵,我沉默着拢了拢袖子,静静的跟随着众人走出皇宫。
周围寂静的可怕,所有宫女太监都身着素服,神色肃穆,我无声的叹息,就这么走了吗?无牵无挂,一心求死,再无留恋。
若你知道,公羊泽并未战死,会不会对这个世界多留有几分的执念。
可惜……
没有如果!
我走出皇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富丽堂皇的地方,景朝很快就要换新的女主人了。
我走到宫门处,看见了一个男人,他虽神色疲惫,却依旧强打精神朝我望过来。
我突然笑了,我是凉思羽,我也是茶蘼,却唯独不是吴轻语,我在用茶蘼的灵魂过着属于凉思羽的人生,我有丈夫,有孩子,有家,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幸福。
至于旁人,却终究不过是我人生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我笑着走向他,听着他嘴里絮絮叨叨的话,却觉得无比幸福。
至于那些陈年旧事,那就让它继续沉埋于地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