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行镇不大，从南到北一条街，约有一里路长。永鑫南货店位于白荡桥北堍，二开间门面，算是镇上的一爿大商店。作为学徒工，既要站柜台照应顾客，又要干些力气活，把一箱箱、一捆捆的货物搬进店里。汝壎虽说高小毕业，可他毕竟还只是13岁的孩子，由于长期吃不饱，营养不良，个子也就很瘦小，力气自然也不大，因而一天劳累下来，实在吃不消。可就这样，他还有个怪脾气，睡前一定要看书，而且是一看书就入迷。这样，劳累加上没有好好的休息，三个月后就病倒了。老板也是罗店人，叫陈竹寿，尽管对汝壎并不坏，但从三个月的试用看，他觉得汝壎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就亲自把汝壎送了回来。

汝壎又在家吃闲饭了，父母都很着急，四处托人为汝壎找事做。汝壎呢？却还不能忘掉“龙门师范”那件事。那时宝山、嘉定、上海一带的高小毕业生都以考取“龙门师范”为荣，汝壎当然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因为龙门师范的学费、伙食费全免，还因为龙门师范在大城市上海（龙门师范即今上海中学的前身），是乡下人向往的地方。

一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来，他和母亲低语一阵后，就一起来找汝壎，父亲对他说：

“雷儿，我已托人找到上海新闸路桥下的大同南货店，明天你就去那里学徒，好吗？”

汝壎不语。

“雷儿，你的心思父母都知道，”母亲开导说，“可眼下只有你爸爸一个人的收入，供一家人吃饭都困难，又哪有钱供你读书呢？”母亲说着，便哽咽起来。

“雷儿，考学的时间早已过了，就让这事过去吧。眼下找份活儿也不容易，你好好干，将来也会有出息的。”父亲嘴上虽然这样劝说着，心里却像打翻了的五味瓶，总觉得对不住孩子。

不管父母怎样劝说，汝壎就像铁了心的秤砣，不肯答应去当学徒。那天晚上，汝壎怎么也睡不着，内心非常矛盾：去吧，他实在是对做生意这行不感兴趣；不去吧，又不想违背父母的意愿，更不想当面拒绝父母。怎么办呢？所谓急中生智，汝壎想出了一个点子：仿照白居易的《长恨歌》，写了一首较长的歪诗，其中仿“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写成“陈家有儿初长成，向往读书求不得”，以此来表明他一心想读书、不愿当学徒的志愿与希望。他偷偷地将诗放在父亲的抽屉里。可以想见，做父母的看到这些字迹心里该是多么难受，没有办法。父母只好让汝壎的弟弟汝宽去新闸路大同南货店去当学徒，这样家中也因此少了一个“食客”。没想到汝宽却因这“童工”式的学徒生活，身体变得孱弱劳累，不久就患上了肺病，并在三年后离世而去。这件事给汝壎很大的打击，他非常悲痛，常常自责，以为是自己将不幸转嫁给弟弟汝宽了。

机会终于来了。1919年秋季，上海中华书局登报招考练习生。罗店二小的陈祖楫校长看到启事后，知道汝壎闲在家中，就替他报了名，同时报名的还有一位汝壎的同班毕业生郁云来。郁云来比汝壎大两岁，也因无力升学，在家劳动。不久，他们接到中华书局的通知，要他们前去应考。

汝壎和郁云来两个小乡下佬第一次来到上海，一下车，这个繁华世界，就使他们晕头转向，目瞪口呆，分不清东南西北，幸亏郁云来的父亲把他们安置在中虹桥的一家酱油店阁楼里食宿。第二天，郁云来的父亲带他们到附近观光，还登上了停泊在黄浦江边外国轮船上游玩。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让人眼花缭乱，让人兴奋不已。汝壎心想，等考进了中华书局，我还要到这里来，我要将全上海都看个遍。

到了考试那天，他们早早就起来，徒步跑到福州路中华书局去应考。考场设在二楼，主考官是中华书店的经理陆费逵先生。先笔试作文、珠算，再面试。

汝壎长于作文，在面试时，陆费逵先生看过作文后问道：

“你在这篇文字里写的‘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两句，出自何书？”

“《孟子》。”汝壎从容地回答。

陆费逵点点头，又问：

“你能说出这两话的意思吗？”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人多力量大，一个人抵不上众多人的力量。”

对汝壎的回答，陆费逵非常满意。看到主考官高兴的样子，汝壎心里也很舒畅，心想录取是不会有问题的了。没想到陆费逵先生不无惋惜地告诉他：

“小朋友，你考试的成绩都是合格的，可惜你身材太矮小了，够不上柜台，拉不到空中运送机（发票、钱币来回于账房、柜台间，都由架在空中铁丝上的弹簧夹输送——著者注），实在没法儿，你只能下次再来考。”

这突如其来的结果，汝壎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差点哇地哭出声来。好不容易有了这个机会，考试也通过了，就是这倒霉的个子，将他美好的幻想刹那间化作痛苦的回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同来的郁云来长于珠算，算盘打得又快又准，又比汝壎长两岁，自然被录取了，只有汝壎带着委屈加自悲，又回到家中。这一回，他变得更沉默寡言了，把精力都用在帮助父母做农活家务上，很快成了家中的一个小劳动力了。但一有闲余，还是借些小说来读，聊以排遣内心的空虚和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