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乔夫妇在生了汝壎、汝宽之后，又陆续得到两女三子，虽说长女早夭，一家仍有八口人吃饭。加之早些年小汝壎的祖母故世，一场不得不讲的排场之后，留下的是债台高筑，日子越发困难。愚昧的价值观念以为多子多福，其实是多子多难。这么多人，不能不吃饭穿衣吧，而一切经济来源都得靠在南翔布店当职员的陈文乔，日子的艰难也就可想而知。如果说平日里的辛苦与饥寒或许还能忍受，那么到年关更是雪上加霜。陈文乔那微薄的收入，不仅无法让孩子们穿件新衣、全家人饱饱地吃顿年夜晚，而且还要提心吊胆地躲避那些提着灯笼来讨债的人。这些讨债人都是镇上绸布店、粮食店、杂货店老板差来的伙计。所欠之债，大部分是祖父丧事时亏空下来的，年年还不出，利上加利，越欠越多。放账的商店，看到陈家还有一幢老屋，不怕赖账，可到年底就派人上门索讨。穷困的父亲，赡养一家人已经招架不住，哪有余力还债，滞留在南翔不归，让母亲在家应付。母亲怕看讨账人的脸色，躲在后楼，只留下可怜的汝壎兄弟俩赔不是，说好话，直挨到半夜以后，提灯笼的来得少了，心上才像卸下了石头，透了口气。躲在楼上的母亲一直为孩子们捏一把冷汗，这时她才敢跑下楼来，抱着孩子们痛哭。
这样的情景年复一年，给汝壎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抹不去的苦涩。然而像这样苦难的生活有时也无法保全，为了“逃难”，躲开战事，他们不得不背井离乡，留下父亲孤守老屋，母亲带着汝壎弟妹流亡到百里以外的一个偏僻的乡镇上，而且一去就是半年。小汝壎想念爸爸，想回到属于自己的家，小小的心灵里有的是小孩子不应有的那种空虚和寂寞。
不顺心的日子总是磕磕碰碰。8岁的汝壎在看迎神赛会回来的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跌伤了右脚踝。也许是还沉醉在迎神赛会的欢乐兴奋里，当时并没有在意。没想到后来肿胀起来，久久不消。医生误诊为无名肿瘤，贴了多张膏药，均不见好转，一家人急得团团打转，提心吊胆。因为行走不便，汝壎只得休学。后来幸亏一位农民发现所谓无名肿瘤，其实是脱臼错位，并且给纠正了过来。可这一耽搁，让汝壎休学了半年。
休学的日子，他再次感到可怕的空虚和寂寞。这时，他想到了读书可以消磨时光，而从《无猫国》、《怪石洞》得到过的阅读愉悦又勾起了他的饥渴，于是他向别人借来了《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小说，每天埋头阅读，简直成了个“书虫”。父亲每次回家都看到儿子潜心读书，心中甚是宽慰。他见儿子读的都是些古典的书，了解的都是些过去的事，未免视野太狭隘了，于是从上海给儿子买了一本《世界地图册》，后来又买了一本“世界科幻小说之父”——法国凡尔纳的科学幻想小说《从地球到月球》。小汝壎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两本心爱的图书了，别提心里有多高兴。他将这两本书读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看不够。如果说小汝壎的童年像铅那么沉重的话，只有在这段时间里，读书的趣味使他暂时忘却了苦难的现实。小汝壎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张开幻想的翅膀，自由地从地球飞到月球，去实现人类多少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然而，幻想的美景不论如何五彩缤纷，终究抵挡不住肚里“咕咕”直叫的饥饿，由于经济不景气，三天吃两餐已是常事了。
作为一家之主，陈文乔坐不住了，眼睁睁看着他在布店当职员的那点收入已无法养家糊口，可又丝毫没有办法。正在为难之时，他在上海的一位朋友，叫金玉叔的，约他到山东历城去找工作。金玉叔的弟弟金季聪在山东历城县做官，他们是“投奔”他的。没想到父亲一去半年，杳无音信。这可苦了汝壎一家人，没有了经济来源，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一群孩子，其艰难的日子可想而知，经常是十天中就有四五天饿肚皮，而勉强塞饱肚子的日子里，吃的也只是些野菜、萝卜干。
汝壎的三叔在上海洋行里工作。在父亲杳无音信、家中又缺衣断炊的情况下，母亲不得不让汝壎写信给三叔试试，看三叔能否暂时接济接济，可一连写了两封信，也照旧没有回音。汝壎一家目前只有这惟一的“一根稻草”可抓，汝壎不忍心看母亲日益苍白的脸，又写了第三封信——
敬爱的三叔父：
前上两函，不知您看到了否？老是盼不到回音，母亲是眼也望穿了。父亲远去山东历城，于今已半载多了。他决不是不顾念我们，因为他是那样仁慈的呀！或许至今仍然找不到事情做，所以不能把空信给我们。
三叔父啊！现在我们的生活是多么困窘呀！在我这枝笨拙的笔下也写不出来；纵然能写，又何忍去写？只要一想起家中这样清苦的生活，我便不管在家中，在学校里，在街头，会情不自禁地泫然而泣。
三叔父啊！您每月能赚百块以外的钱，堂弟妹真幸福呢！您再也不会知道我同宽弟是挨了饿上学的。母亲不忍听着弟妹的啼饥号寒，终于要我写这第三封信给您。她说：“希望您能寄十块钱来，救救燃眉之急，真心感激不尽。”
纸写完了，家里没有信笺，又没有钱去买。恕我不恭。祝福您
您的侄儿雷上
婶母暨堂弟妹前请安道候！
这封信是用一张低劣的发黄了的粗纸写的。可信写好了，又哪里去弄寄信的钱呢？母亲从包袱里取出三块布，这是她花了两天的时间日夜赶织的，让儿子拿去当了。小汝壎来到比他还高的当铺柜台，举过织布，几乎是用哭泣着的哀求声讨价还价，最终换来大洋六角。汝壎用它发了信，将剩下的五枚银角和十一枚铜板交给了母亲。母亲用这笔钱勉强维持了七口人一星期的生活，同时天天巴望着能收到三叔父寄来的钱和信。
终于有一天，三叔来信了，全家人把希望都寄托在这封信上。汝壎连忙拆开来读给母亲听：
雷侄：
信是都看到了，三封，没有错。至于要我寄钱一事，自然，如果我有余钱，极应该帮忙，我们又非陌路人。怎奈我手头也十分拮据，所谓“爱莫能助”，“力不从心”，请在你母亲面前婉言转达。等我宽裕时，立即寄来。此复。
祝阖家安好！
你的叔父
读完这封信，汝壎是欲哭无泪，他在恨自己为什么没骨气，写了一封二封没有回信，还要写第三封。那第三封信可是用心血写的啊，如泣如诉，如哀如求，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没想到只等来一纸空文。他不仅仅感到失望，还有一种羞辱。母亲听完信就背过脸去，独自上楼了，汝壎心里明白，她又在那里落泪了。命运啊，你为什么这样无情，不给穷人一点活路呢？这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
三天后，母亲又交给汝壎一封信。汝壎心想，莫非三叔宽裕了，这么快就寄钱来了，可拆开一看，原来是父亲的。父亲终于有消息了，一家人重新燃起了希望，都围拢过来，催汝壎快些读：
雷儿：
来鲁已半载，事情尚无眉目，心中焦急异常。家中苦况，我亦深知，想寄家用，囊空如洗。而我在此间，亦极清苦，日食麦饼两块而已。惟体颇健，堪慰家人。家中大小均安否？念甚！盼告我！汝母前转告善自珍摄！
父示
这封信虽然没有带来他们所期望的好消息，但一家人还是很高兴，毕竟有了家主的消息，知道了他在外的情况，虽然没有挣到钱，却身体健康，而且一直惦记着家中，这就值得欣慰。一家人半年来为他担心受怕，心终于可以放一放了。贫穷的日子里，健康是福，平安是福，他们从来就没有过高的奢望。收到这封信后不久，陈文乔和金玉叔一起从山东回来了，仍旧到南翔布店做土布的买卖。陈文乔的平安归来，给家中带来了团聚的欢乐。
家境的贫寒，让汝壎十分珍惜读书的机会，发奋求学。他克服底子差，又因故（脚伤）留级的不利条件，终于修完小学课程，于1919年夏天拿到了高小毕业文凭。手捧毕业文凭的汝壎心里非常激动，他在心里盘算着，一定要考取“龙门师范”，便对母亲说：“妈，给我两角钱，我要拍张照片，去报考龙门师范。”
母亲看着儿子充满渴望的眼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雷儿，你不是不知道，妈哪有两角钱呢？”停了停，母亲又劝他说：“雷儿，听话，不要去报考了，考上了，家里也没法供你上学啊！”
“妈，龙门师范是不要缴学费的，还要发伙食费呢。妈，我要是考取了，不是还减轻了家里的负担吗？”汝壎向妈妈解释。
“孩子，龙门师范可是在上海，那是个大城市。你要是考上了，家里总不能让你穿得破破烂烂的，让人瞧不起。再说，还得给你准备被子行李，平时也得有些零用钱吧！”
听了妈妈这一席话，懂事的汝壎再也没说什么。他心里明白，妈妈说的是理儿。他也不是不知道家中的情况，而作为长子，他也应该学着为父母分担些忧愁了。
此后数日，汝壎只是默默地帮母亲做着家务事，很少说话。这一切，做母亲的看在眼里，痛在心头。有一天，母亲把汝壎叫到跟前，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雷儿，我知道你想读书，不是妈心狠，而是眼下一家人都难养活，没有那个条件。孩子，还是想开些，实际些。你爸已给你在刘行镇永鑫南货店找了个学徒的活儿，还是先挣口饭吃吧！”